克裡斯獨個坐在馬背上,不知該往哪去。
天全黑時,他回到妓館。樓上燈燭都亮了,音樂也響了。走廊裡走過送瓜果的小女孩。
扶桑的房的確空了。一個老頭蹲在地上擦拭著地板上結痂的血。他看看克裡斯,動作一點不變。
她去了哪裡?
老頭不答,動作仍不變地看著他。
她是去醫院了嗎?
老頭將門慢慢推上。門縫最後猶豫一會兒,合嚴了。
克裡斯這時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課。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過夜的家訓。
他一條街一條街地尋找。天從黑到白。
庫凱家祖籍是德國。很典型的德國北方人,心事沉重,嘴唇終年關著。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說一句:請把胡椒和鹽遞給我可以嗎?所有人都會吃驚地抬頭,想發現是什麼使這人如此健談。
假如有人說:一幫悉尼痞子在城北縱了火。
大約五分鐘之後另一人才會說:燒得一定厲害極了。
大約又在五分鐘之後某人說: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
再過五分鐘,某人說:縱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跡除淨。
這些天生的罪犯。
該把他們扔回澳大利亞去。
不過燒的大部分是中國人的房子。
中國人那也叫房子?
在這餐桌上,一人發言之後,那間歇會使任何一個外來者確定交談沒有繼續的可能,而五分鐘之後,他發現談話從來未斷,只是無聲而已。在發言者發出言辭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話接了過來,反覆想過,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腦子裡重複過,同時一再弄清,自己沒有搶掉別人發言的秩序,最後一點,是把嘴裡的東西徹底吞嚥乾淨了。
由於庫凱家人寡語,他們每個人都是詩人。他們從一切事物中看出詩來,只是從不詠誦而已。或者,他們只用眼睛詠誦,他們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靈活的,因為他們必須讓眼睛在某物上滯留足夠長久,讓詩有足夠的時間從眼睛渡向腦子,再由腦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種詠誦。
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真的拿起筆,把時刻過往在腦子裡的詩寫下來。或者說他們的詩從腦子到筆已是另一種東西了。他們卻讀詩,從德國遷移到美國,許多他們心愛的東西不可能跟來,能帶的書僅僅一箱,那麼就是一本《聖經》和幾十本詩歌。詩是唯一可以反覆讀的書,就像歌一樣,熱的歌照樣有頭。
庫凱家職業是軍人。他們心底認為軍人和詩人是最接近的。詩人對人靈魂的征服和佔有相等於軍人對實質世界的征服和佔領。詩人有理想和愛,軍人有正義、信仰和仇恨。這些都是使人生發熱或發冷的激情。
庫凱家族的每個男性都有個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賽、瑪雅女人。這是他們驕傲的需要,是征服和佔領。
克裡斯的父親和叔父共有十二個兒女,一同住在聖弗朗西斯科南邊的這座小鎮上。克裡斯是兩個家庭中的第九個孩子,因此,無論他的怪癖或美德,都沒有得到太多關注,對軍人的崇尚使這個家族的男性都有獨自行為的傲慢,因而倒從沒有注意到克裡斯身上對血緣的微妙背叛。他們從沒注意到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會在看見某種美麗、某種奇異時感動得木訥,會緊咬牙關逆出一聲「哦不」。一個他認為美得無與倫比的東方妓女會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這個東方女人每個舉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東方,東方產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義在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的鮮活,這個東方女人把他征服了。這是他的家族可恥的一員。他們那種征服者的高貴使他們根本無法想像克裡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個有關拯救與解放的童話中。家族的天性緘默使他倖免於被盤問。
但在獨自騎馬,捧一本詩,無目的地逛在天與地之間時,他發現自己用很少的幾個字眼,用錯誤的句法在獨白,這是他在和心裡的女人交談。他為這語言感動,因為它天真淳樸得如同鳥獸的語言,如先民的符號語言。亞當和夏娃的語言一定如此淳樸,如此地在極度的貧乏中藏著最大的豐富。
他毫不猶豫地判斷這便是愛情了。因為有這麼多痛苦:世上所有詩中的愛都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痛苦。痛苦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比幸福顯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
一個人十四歲時所具備的愛的能量該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數人在十四歲的愛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殺後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類把十四歲的愛當真,假如人類容忍十四歲的人去愛和實現愛,人類永遠不會世故起來。
克裡斯一聲不響地瘋狂,他全身投入了那個騎士角色:去披荊斬棘、去跨越千山萬水,去拯救。這番身心投入使克裡斯疏忽功課,冒犯用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寧靜在四月的這個晚上有了浮動。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裡?父親向克裡斯投來多年來的第一瞥關注目光。
克裡斯咀嚼著牛肉,然後不慌不忙地吞嚥,用雪白的餐巾按一下嘴唇。補拉丁文課了。他看著父親說。
過了五分鐘,父親說,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語:前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克裡斯沉住氣,希望在把食物嚥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對。再重複一遍謊言是愚蠢的,父親輕蔑把同一句謊講兩遍的人。一個人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卻固執地撒同樣低級的謊,就是個失敗的小丑。
克裡斯無以答對,放棄了和父親的目光較量。
你的拉丁文老師寫了一封信給我。父親將一頁折疊的紙遞給他的緊鄰座位。
信箋無聲息無情緒地傳過一隻隻手,如同傳一隻胡椒瓶。這個家庭把流露某類情緒,如幸災樂禍、好事多嘴看成失體面和不雅致。信傳到克裡斯手中,父親說:我允許你讀一讀。
克裡斯緊抿嘴唇,將信箋拈起,並沒有展開它就仔細擱進衣袋。他懂得這樣的信在此場合閱讀是失體統、無風度的,是邀請所有人貶低你的嚴。他的不理會或許會激怒父親,然而不要自的投降,會更大程度地激怒父親。
果然,克裡斯冷靜而自恃的一系列動作使父親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親眼中,詩人形於色的喜怒和軍人的不動聲色都是高貴的,是人格的詩。
克裡斯以他的氣質獲得了父親的原諒。
一剎那間,父親在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個失敗沙場卻不失氣節的克裡斯。
他卻不知道這少年被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竭。
誰都不能想像克裡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遠哀怨世上沒有足夠的母性。
六十歲的一天,克裡斯想起他十二歲的一個瞬間。唐人區一條窄巷中,他看見了一個中國妓女。幽黑的窗格內,她完美如一女神雕像。她紅色衣裳臨界她身後的黑暗,她若往後靠那麼一丁點,似乎就會與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麼無意義,卻那麼誠意和溫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樣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歲的克裡斯嘴上的煙斗一絲煙也不冒,眼睛卻像在濃煙中那樣虛起。他看著心目中這個女人,明白了他投入這女人的原因。竟是:
母性。
極端的異國情調誘使少年的他往深層勘探她,結果他在多年後發現這竟是母性。那種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難、寬恕,和對於自身毀滅的情願。
母性是最高層的雌性,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她沒有排斥,不加取捨的胸懷是****最優美的體現。
六十歲的克裡斯叼著煙斗,一動不動。就像他十四歲一動不動看著窗內。看著她怎樣敞開自己,給人去毀去踐踏。十多個人。還有更多。在她被毀盡的一瞬間,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裡有什麼在怒放。
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從
被毀滅的自己、被踐踏成土的自己
躍然騰空
整場的毀滅帶來的竟是這剎那間脫韁奔放的
奔放的
自由!
她竟借助那場毀滅在那一瞬釋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這一瞬的涅槃;當她從床上渾身汗水,下體浴血站起時,她披著幾乎襤褸的紅綢衫站起時,她是一隻扶搖而升的鳳凰。
這是個最自由的身體,因為靈魂沒有統治它。靈魂和肉體的平等使許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難,失去了亙古的定義。她緩步走出那床的罪惡氛圍,黑髮、紅衣、眼神猶如長辭般寬恕和滿足,遍體鱗傷和疼痛無不寫在她的動作和體態上。她嘴角上翹,天生的兩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難變成對於她的成全。受難不該是羞辱的,受難有它的高貴和聖潔。
這些是克裡斯在六十歲想到的,用了他幾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長辭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這樣深厚的寬恕和滿足。
那是許許多多年之後的事了。眼下的克裡斯只想著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對她繼續的勘探。她是海,海是個謎,無數珍奇和神秘被淹沒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銳起來,漸漸穿透了黑暗。
醫院裡有四張床,疊摞起來,只佔兩張床的地盤。眼力再銳些的時候,扶桑看見對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兒,像孤舟擱淺。
床上沒人,扶桑覺得那鞋一定還有體溫。
房內一股潮石灰味。新鮮的黴菌也發出刺辣的氣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睜得發脹,看守自己的這條性命。這時眼閉牢了。就沒你這人了。
那倆黑衣人離開時,扶桑問:你們要鎖門呀?
他倆意外極了:她竟說出整句的話,舌頭也並不大。
不鎖你會跑。其中一人說,帶點刻毒的打趣。
扶桑說:噢。她吃不準自己會不會跑。
另一人說:乖乖睡在那裡,明天醫生來給你瞧病。
兩人不想跟她囉唆,急急忙忙用剛抬扶桑來的擔架抬那個女子往門外去。
扶桑又說:是燒是埋?
是燒是埋反正她都不曉得了。一人說。
你們要等我死透再燒喲。
你放心,醫生曉得你死沒死透。
正要將門關嚴,扶桑又說:死了鞋就不會落。她還告訴他們,死了的人腿腳繃得挺直,因為它曉得這是唯一讓它穿走的一雙鞋,落了就沒了。它不想赤一隻腳走到那邊去。
門已關嚴,扶桑就作罷了,沒講。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頭轉一轉,換個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個身子轉一轉才好,一時沒這把力氣。喉頭的毛毛癢也沒了。癢癢就能轟轟地咳一陣,咳得身上暖和起來。
一天到晚冒上來的血腥氣也沒了。血腥氣兒好啊,自己聞著自己。
這股涼滋滋的舒適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適,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讓她活著,舒適卻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來,像第一次給男人撞開。
那個疼讓一個女人從一團混沌的處女黑暗裡撞了出來。
那個男人是誰,她忘了,一點也不記得。只記得他給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關緊咬時,她就發現那細細的快樂在疼痛的那一頭。非要穿越整個貌似廣漠無際的疼痛去夠它。牴觸和反抗,心裡的冤屈和憤怒阻礙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樂倏地來了。
那個時刻扶桑鮮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鱗的魚。
那疼痛此刻成了遙遠得再也夠不著的東西。
男人覺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亂跳,他停在粗重喘息裡,兩腿像勒馬一樣夾緊她身體。他企圖勒住她的疼痛。
你疼嗎?
她含糊地哼一聲。
他下手來摸她的臉,摸到她臉上的表情,他說: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頭咬掉。
嗯。
這樣疼你一輩子不得忘掉老子
……嗯。
有錢了,老子,就來、讓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錢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後一點不記得這個給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後,來了個男人,拿出一包錢,「彭」地摜在桌上。桌子本來就瘸,給砸得一跌。
他說:我說過要來娶你,我來了!
扶桑說:你來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別的男人去了。你沒等急吧?
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烏龍?
你不曉得我吃什麼茶?!
這裡只有香片、烏龍。
你不記得我了,我跟你講我去搶去偷去殺人,也要把你贖出去!他上來死逮住她的下巴頦兒:你再好好看看我!
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給綁去的,我自家情願去的!為你呀!曉得上海有多險?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
扶桑給這上了海的人帶去櫃上。
櫃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兩蝦的價錢算,贖身錢還差五十圓飯錢。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漢。
那人答應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進去的米和蝦錢籌來,順便連夜扎個花轎子,借個鳳冠,買兩串炮仗。
第二天清晨來的男人把一包錢直接扔給了櫃上。櫃上一看,點數也免了。
男人隨身帶來喜糖,喚幾個人一鋪擺一拉扯就成。
扶桑給這男人拖了去拜堂。雙雙站周正,再並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來,扶桑一看,他給人從背後宰了。
那人拔出板斧,舉著就朝扶桑來。一院子的人都動起來,才沒讓那斧頭落。他一邊給人拉著,對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個大米和蝦的錢,你就跟人去了。兩年都等過了,一夜就變了心!
大家勸他想開,給斧子劈成兩半的那鬼等了三年。
扶桑直奇怪,她不記得自己等過誰。
那人還是不肯丟下板斧,說,他才知婊子無信無義。
大家又勸:不要這樣講啦,這裡都是婊子啊。
六親不認水性楊花的東西叫什麼?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這樣鬧,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勸慰著扔了他出去。
這事沒完。很快來了一標人馬,說要捉那個提板斧的。他敢奪我們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