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茶山,山上有幾十戶茶農。種茶、採茶、茶山小調,就是幾十戶人家祖祖輩輩的生活,說不上快活,也說不上受罪。心惡的老財是沒有的,山上的兩戶富足人家宰豬,每家都送一塊豬油。
茶山半腰有一戶,不貧不富,飯夠吃,衣裳的補丁不超過兩種顏色。在送茶去長沙的路上生出了第四個女兒,請茶莊的老夫子取了個名,叫扶桑。
扶桑在搖籃裡跟廣東一個八歲的少爺定了親。定親第二年,少爺跟一幫叔叔伯伯出洋去淘金子了。扶桑隔年把收到一塊衣料或一盒扎頭髮彩繩,說是少爺從海外捎回給她的。
少爺家也來人看過扶桑兩三回,都喜歡她口慢腦筋慢,娶過去當條牲口待,她也不會大吭氣。有次送來個銀手鐲給她,也說是少爺給的。
有一年少年的伯伯叔叔們帶了金子回來,說少爺馬上要娶親。那年扶桑十四歲。
水路旱路,扶桑到了婆家,見一隻紅毛大公雞被縛在那裡,扶桑與公雞一同給捉進喜堂,一人伸手按扶桑的頭,另一人按公雞的頭,不知叩了多少次,把堂拜了。扶桑從蓋頭下看見替身新郎的紅毛公雞拿金黃眼睛瞪著她,把尖利的喙嘴磨刀那樣在地上左右磨著。
進洞房太陽剛偏西,公雞給擱在床下,扶桑給擱在床上。扶桑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早,發現紅毛公雞臥在她枕邊,死硬了。
從此扶桑再沒收到少爺從海外捎回的衣料、頭繩。
又過幾年,扶桑上集市碰到了個男人。
男人說:我出洋回來,你丈夫叫我帶你過洋,跟他真成兩公婆去。你去唔去?
扶桑搖頭。
男人說:去啦,你家用你種田、煮菜、割豬草;你婆婆是把你娶給她自己的,你唔知?
扶桑說她知。
男人說:不去你一輩子也見不著你老公了,沒有老公你生不出崽,老了誰娶媳婦給你煮菜、捶衣?
扶桑不開口,笑一笑還回頭去編那成型一半的斗笠。
男人說,這是船票,你老公給你買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問:路遠吧?
不遠不遠,過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講一聲,拿兩個蕃薯,還有我給他做的八對鞋……
趕唔切!船這時就要開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裡鯊魚皮做的鞋,一雙鞋錢夠買半畝水田……
總要拿我的梳頭盒子吧?
過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銀的,瑪瑙的馬桶,你還要嫌它冰屁股!
扶桑跟著這個頭髮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過一個食檔,一個鄰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見扶桑叫道:扶桑你哪裡去?
扶桑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過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紗,一兩天不得還你,你跟我婆婆要吧。
鄰居捧著大碗一下從椅上站起,看扶桑給那男人扯住袖子,兩隻尖尖小腳快得像兩隻紡錘。
男人把扶桑安置到船上,一個女人在船頭小炭爐上烤狗皮膏藥。同扶桑和氣地搭訕。她拿出一條布袋,將自己的腳綁起,扶桑問她做什麼綁得自己成一樁木頭,女人告訴她,過海的女人不能有兩條腿,犯海規,船會翻。扶桑學著她樣把自己也綁起。
男人關了簾子,船動起來。扶桑聽那鄰居在岸上喊:扶桑!扶桑你下船來!
扶桑動不得,就在簾子後面答應著。
男人飛快搖櫓,一面說:你喊貓是喊狗?
鄰居說:是貓是狗,我喊那個答應我的!扶桑,你還了我棉紗再走!扶桑!……
扶桑隔竹簾也看見鄰居急得在岸上左邊跑跑,右邊跑跑,兩手做成個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間寬闊起來。
鄰居忽然一反身,朝四周喊:來人哪,人拐子又來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應我呀!
扶桑剛張嘴喊,見女人跳起,綁住她腿的繩子戲法似的開了扣。女人探身到船頭,回來時手裡托著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藥。扶桑喊了半句,膏藥連汁帶湯,滾燙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來替扶桑揭膏藥,唉聲歎氣地笑,勸扶桑想開,飯多少吃兩口;船上的刀剪繩索全收藏好了,尋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帶一嘴黑色膏藥渣子,把端來的粥呼呼喝乾淨了。
女人嚇得睖睜:拐來的女子裡頭,扶桑是唯一不鬧絕食的。
扶桑給撂在一隻大船上。底艙板一層層碼的都是女仔。頭天一個女仔生疥瘡,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樣的疥瘡。如同堆在一處的蕃薯,爛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著,扶桑一人坐著。坐著她也睡得爛熟,連天天半夜跑進兩個人來她都毫無知覺。這兩人總要拖出個把變了色也變了氣味的女仔扔進海裡。
漸漸底艙地盤大起來。每天早上扶桑睜眼四下看,記不起又少了誰。
有天早上聽人喊:到了到了!那個大燈塔就是金山城!
三個月的海過完了。
押貨的人下到底艙,用手指點一遍數,不相信,又點一遍,說:走!
站好,站直!眼睛都睜大些!
押貨人拿著一大塊粉蛋和胭脂走上來,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紅地往女仔臉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張粉白桃紅的臉杵在黑黃的細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閉了眼,等那人給她臉蛋也粉一遍牆,那人卻沒有。那人認為扶桑不必浪費他的白粉紅粉。
那人喊道:一個牽一個衣裳!不准亂看!不准對人笑!這地方沒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紅鬼!
上岸就看見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個鬼,還有一頭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沒人敢把它認成狗。
一個禿子中國男人對女仔們手舞足蹈:往我這邊走,我是你們的爹。他轉身對移民局一個大鬍子鬼說,這五個是我女兒。
年輕的移民鬼推他一個踉蹌: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禿子仍對女仔們叫:記住,我是你們的爹!你們的娘死了!
年輕的鬼縱縱手上的鏈子,那狗形大畜生一撲老遠。禿子屁股領路地逃得飛快:你娘是餓死的,別說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們關起來查驗!禿子忙著關照。
半個鐘點後,中國翻譯來了。他曉得許多話是不能翻正確的,否則明天世上就沒他這人了。
問她,大鬍子鬼指扶桑,她母親叫什麼名字。
她說她母親死了。
我是問她母親的名字。
她死了。
你們這些撤起謊來毫無羞恥的中國人。
扶桑不知大鬍子發的什麼脾氣,靜靜一笑,嗅著大鬍子喉嚨裡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記得你母親的名字了,你一定記得。來,告訴我。
她死了。
好,好極了。那麼你呢?大鬍子鬼來到最小的女仔面前。這女仔最多九歲,正從裡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會撒謊的,我的天使,請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
整個碼頭停下它的嘈雜,期待九歲的女仔抖得最終真實。
她……餓死了。
大鬍子尖起舌頭:死了,死了。他如同一隻龐大的八哥,為最新的學舌興奮不已。我懂這句,你們每個中國人都說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們這些天生的撒謊精。
大鬍子用手勢把五個女仔分成三處,好好想一想,想想你們母親叫什麼名字。盡量別讓你們不幸的母親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碼以外的禿子這時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
讓他閉嘴,大鬍子對站得渾身作癢的翻譯說。
禿子邊號邊向女仔們使眼色。還死在那裡幹什麼?快上來,抱住我喊爹!一時間五個女仔懂了道理,全撲在了禿子身上。
禿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掃一眼周圍,鬼們已認了輸。
晚上叫三叔公的禿子把五個女仔帶到個土酒窯裡,讓她們用帶酒醋味的熱水沖涼。三叔公專門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熱心腸和好脾氣,也算個名望人。
浴罷,三叔公領來兩個漢子和一桿大秤。大秤給吊在一根寬扁擔上,女仔們個個雙手抓住秤鉤,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兩個漢子肩起扁擔,女仔就成了懸在秤鉤上的一塊肉。三叔公舉著馬燈去撥秤砣,笑瞇瞇罵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丟老母,輕得連雞也不如,是根雞毛撣子!
扶桑最後一個上秤。
三叔公一徑往後挪秤砣,嘴還是去這去那。最後他哎呀起來,說: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鉤子上別動,他圍著她轉了兩圈,從頭把她捏到腳。
扶桑賣力地吊在那裡,像被獵來的兔那樣團團縮緊腿,等三叔公看詳盡。
你在船上吃的什麼?三叔公問。
吃的蕃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還是皺緊眉地看著她笑。光吃蕃薯?沒吃肉?
扶桑吊得氣喘,說:光吃蕃薯。
三叔公對兩個抬秤的漢子說:她說她沒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頂起碼吃掉了兩個女仔!漢子把扶桑擱下地,收了扁擔,湊近扶桑瞅。
看什麼,看你也買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軟的繩索,把女仔們一個挨一個捆上。
另一個漢子也湊上來,往扶桑眼睛裡瞅,像從鑰匙孔窺探很暗的屋內。他說:是不是有點呆?她眼神不知痛癢。
那一個說:三叔公,把她給我做兩夜老婆,你要幾多錢?
去,給過你她還值屁的錢?燒青打出豁口來了。三叔公喜洋洋地罵。
最末來拴扶桑。三叔公說: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們做老婆。
她是怎麼到你手的,三叔公?漢子還在盤算扶桑。
怎麼到手?偷來的,拿藥蒙來的,嘴上抹蜜哄來的。三叔公心氣平和地說。
扶桑和其他女仔們被塞進馬車。車廂裡還堆有別種貨物,一股鹹魚香氣。
女仔們意識到今後的日子裡有鹹魚吃,心裡都是一陣好受。
馬車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貨。他從衣袋掏出一張價單,遞給門口迎出來的阿媽。價單是現貨交易所統一印的,公佈每一天的現貨行情。
價單被阿媽湊到亮處去讀。
四月十六日
——大米,二元一袋。
——鮮蝦,十分一磅。
——鹹魚,八分一磅。
——……
——女仔,六元一磅。
阿媽捏著價單把女仔們粗看一遍,沒見疤癩瘸瞎,便把錢數給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響噹噹地笑,叔公改日來看你們,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鬧醒。一個女聲在叫。叫聲像屠豬,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見四個同來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門上往縫裡看。
那屋床上躺著個人,黑頭髮一床都是。人是個女的,一身精光,兩腿給兩個男人朝外扯住,雙手給縛在床頭。
阿媽站在她襠間,以一根鐵釬穩穩伸去。
叫聲太響,門被擠開也無人知覺。
女仔叫:我丟你老母哇!
罵得好,阿媽說,再罵狠些!不罵這些男人罵誰?!她換一根燒得鮮紅的釬子。再罵狠些!有什麼過意不去?叫出名字來罵!害你染病!阿媽面孔前細細一股青煙起來。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媽說,過去了,也好。她喘得整個人一上一下。
屋裡的人這時留神到門縫中的女仔們。
這不是死,阿媽對她們說,是病除了。回你們屋睡去,別惹這鐵釬子往你們眼裡捅。
三四天之後,扶桑見那個一直緊閉的門開了,出來個女人,見誰都點頭笑笑,說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陽裡,陽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淺淡、朦朧。風大時,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樹葉一樣捲起。
她對扶桑點點頭。
你新來的。
扶桑笑一下。
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顆門齒和後面無牙的廢墟。兩頰由於落齒而在頦骨下形成凹穴,笑時便成了巨大的兩個笑靨。
你多大歲數?她問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還小一歲。我都覺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聲來。
又過幾天,她不見了。說是她沒什麼重大的病,那點風騷病也讓紅鐵釬子治淨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壽終正寢。
阿媽的大團臉平整坦蕩,好歹將這十九歲的女子妥妥善善地養老送終了。
不管人們怎樣吼叫,把拳頭豎成林子;怎樣把「中國佬滾出去」寫得粗暴,他們仍是源源不斷地從大洋對岸過來了。
他們不聲不響,緩緩漫上海岸,沉默無語地看著你;你擋住他右邊的路,他便從你左邊通過,你把路全擋完,他便低下頭,耐心溫和地等待你走開。如此的耐心與溫和,使你最終會走開。他們如此柔緩,綿延不斷地蔓延,睜著一雙雙平直溫和的黑眼睛。
從未見過如此溫和頑韌的生物。
拖著辮子的矮小身影一望無際地從海岸爬上來,以那忍讓一切的黑眼睛逼你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