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瞅著扶桑,一面蟋蟀一樣交頭接耳。
過一刻茶館夥計走向扶桑,說:兩位先生問,你想不想趁這個空做樁生意?
扶桑從茶館夥計的肩頭朝兩個菜老闆看去,眼神打了個招呼。
夥計對菜老闆們擠擠眼,又對扶桑說:順水生意嘛,給的錢你不用交阿媽,多賞我幾文茶錢就好了!給他們看看你嘛。夥計指指茶館後面,黑烏烏一團陰影,說:我們後面有個煙室,眼下沒煙客。他很精練地安排著:你看,你這樣閒著也是閒著。
她又隔著夥計朝他倆菜黃的臉看看,認真地笑笑。為難一會兒,她輕輕搖頭,說:我歇歇就走的。
夥計還要勸,一個客人走進店裡。是個十幾歲的小白鬼,穿雙粗大的皮靴,蒙著灰土,白襯衫白褲子倒一點污跡沒有。他肩上掛一件藍色短披風,頭戴一個騎帽,邊沿露出淺黃頭髮。小白鬼像是從一個好看的繪聲繪色的故事裡走出來的,與這昏暗窄陋的中國小茶館陡然形成一種荒謬襯映。
他瞅著扶桑,一面朝另一張桌走去,沒落坐,飛快折身,朝扶桑來了。
扶桑收攏一下自己的手腳。太陽引出的睏倦壓在她身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白鬼是誰。她對他注目,臉上是一個就要從夢中脫身的掙扎。
她這個二十三歲的中國窯姐在這個叫克裡斯的小白鬼眼中成了個美麗的怪物。他臉僵了,被自己突至的運氣嚇住。他眼裡是那麼天真的莊嚴。兩年中他找過她,一直在找她,在尋找中她在他記憶中強烈得成了什麼也占不去的空白。這時他意識到她比他十二歲見到的那個女人更奇異。她粉紅的綢衫把灰褐色的背景弄得一攤粉紅。
她看他坐下來。懶得接著想下去:這個小白鬼到底是誰?
還記得我吧?克裡斯問她,懷許多希望。所有嫖客都這樣問,都這樣懷希望。
她說:嗯。
他使勁瞪著她,摘下帽子。他起碼高她半頭,若上來摟她,肯定很有架勢了。他四肢修長,所有關節都顯得過分的大,似乎一切都為他的下一步成長預告占好地盤。脖子還是兒童的,喉節卻是男人的。他把兩個胳膊肘擱到桌面上,意識到桌子的污穢,又縮回去。他露出兒童的手足無措。
我去找過你。他說,變音期沒度完,聲音沙啞略帶窘迫。
我叫克裡斯。他又說。
她笑:克裡斯。
他笑:你還是把我名字叫得這麼逗。
想起來了,扶桑說:你是跟你父親一塊兒來的。她把這話一連講兩遍。像所有的中國窯姐一樣,她的英文是兩歲孩童式的,有個好玩的尾音,並嬌憨無邪。
他把身體往後撤一點,搖搖頭,淺藍眼珠子有些傷心和委屈。是那種遭成年人誤解的帶有憎恨的委屈。
扶桑說:對不起。
沒關係。對於成年人的寬恕使他帶著更深的一層傷心笑了笑。
真對不起,扶桑又說,拿眼神哄拍他。
沒關係。他把臉扭開,微蹙眉。對成年人的遲鈍和麻木他的寬恕帶有輕蔑。
兩個菜老闆提著扁擔和筐走過來,站在她和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她,其中一個說:要不要我們把這小白鬼大胯摘下來?
克裡斯扭臉去看他倆講什麼,兩人忙顛一顛雙膝,行了個禮。
今天不必了,扶桑對他們笑笑,謝謝兩位大哥。
我的生果檔就在對過,小白鬼再欺負你,我去拿把刀來,不麻煩的。
扶桑說:不用了,他沒待我太壞。
待你壞就喊一聲,我下了他的大胯。不費事的。
多謝了,扶桑說。
勿客氣。
兩人最後又朝克裡斯顛一顛膝蓋,扶正頭上的瓜皮小帽,走出門去。
扶桑也站起,將衫子拉平整,對克裡斯說:哎呀,天不早了。
夥計過來說:你的茶錢剛才兩個老闆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裡斯又說,有法子,我也不能攆他走,白鬼進我們的地盤像進自家茅廁。
扶桑告別地看看克裡斯,跨出高高的門檻。半個街的人在看醃鹵店開張,洋人們在爆竹聲中抽肩縮頸。兩個扮成女人的男人踩在高蹺上,高出人群一倍多,合擔一隻陶罐,裡面是大洋那一岸運來的滷汁,從明朝就沿用下來的老鹵。幾條鞭炮同時響,街上的空氣都給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請進店門,掌櫃和夥計的臉色都像接駕老祖宗。
扶桑邊看邊走,穿過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頭,她見克裡斯跟在她身後,距離拉出五六步。
她站下,他便也站下。風一來,他淡黃的頭髮荒涼地起伏。他的固執、委屈使她的心思不能再懶下去,她明白自己從沒忘記過那個十二歲的男童。
扶桑發現他竟十分秀麗。
他從一雙孩童的眼睛中投出的是成年男子的慾望和熱情。
扶桑忘了她這樣站著與這少年相視有多久。她從未與人如此長久相視過。遠了的爆竹在她每根汗毛尖上炸著,也在他的睫毛梢上炸著。
她放下了舉累了的目光,他卻還不。他不掩飾他要一步步走近她的決心。
距離我一百二十八年,你和他站在這裡:我腳踏的這塊土地。地上還是一層紅色的炮仗碎屑。代替一攤攤痰漬的是一斑一斑的膠姆糖的污漬。白人警察在這裡罰中國人吐痰的款有七八十年了,所以你看,地面上蒸發不去的膠姆糖斑點便是罰出來的進展。
你和克裡斯這樣站著,左面的醃鹵店已換了不下幾十家不同的鋪面;右邊一溜街變換得更徹底,大火和地震讓作史的人也從來說不准一百二十八年中的每個更替。然而你和克裡斯對視而站立的這一刻,成了不被記載的永恆。如此的對視引起的戰慄從未平息;我記不清有多少個瞬間,我和丈夫深陷的灰眼睛相遇,我們戰慄了,對於彼此差異的迷戀,以及對於彼此企圖懂得的渴望使我倆間無論多親密無間的相處不作數了,戰慄中我們陷在陌生和新鮮中,陷在一種感覺的僵局中。
你看,你和克裡斯現在就陷在同一個僵局裡。
呼的一下,知覺來了。你知覺著自己這雙奇形怪狀的腳、那高束住你脖頸的衣領、那冰冷的仿玉手鐲。你知覺著你粉紅色衫子上每一朵繡花的呼吸和心跳。你的知覺使你感到克裡斯這十四歲的男孩想要的是比你身體更多的東西。
你不知道克裡斯的底細,不知道他一早從父親莊園騎馬進城的真正目的。他隨著清一色的白人擁向市政府,在那裡請願,要把中國苦力、中國鴉片鬼、中國婊子趕盡殺絕。那麼多白色的多毛的逸出腋臭的手臂搖晃著。八萬人。原本想看看熱鬧的克裡斯被感染了,從地上拾起油印的請願書,撣掉泥污,遞給一時摸不清頭腦的旁觀者們。
就在他這樣與你面面相覷的時候,他衣袋就揣有一張「請願書」。那上面列了中國人的十幾條罪狀:「男人梳辮子,女人裹小腳,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擁擠,生肺病……」請願書暗示如此一個藏污納垢的低劣人種該被滅絕。在「滅絕」二字進入他意識時,他想到了你。他絕不要滅絕你;他但願你生存環境中的一切都滅絕,只留下你。他完全不懂,正是他們要去滅絕的那一切形成了你的情調,你的鴉片般的魔力。
克裡斯看著你,以一對入了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