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本是很普通的一件東西,與柴、米、油、鹽一樣,自從它被賦予了「錢=財富」的使命後,它就越來越侵蝕我們的生活。「金錢是萬能的,沒有金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金錢成了一個標準,就像王梵志的《吾富有錢時》:
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
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
吾出經求去,送吾即上道。
將錢入捨來,見吾滿面笑。
繞吾白鴿旋,恰似鸚鵡鳥。
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
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
有錢就好,有錢萬事皆休。兜中有錢是輕狂。無錢寸步難行,連老婆都不給好臉色。
王梵志是一個妙人,也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尤其是他的出生堪與齊天大聖孫悟空媲美——一個是石頭裡面蹦出來的,一個是樹癭子裡蹦出來的。據馮翊的《桂苑叢談》記載,隋朝時期,在衛州黎陽城東大約十五里的地方住著一個叫王德祖的老頭,老頭子上無老,下無小,中間沒老婆,一個人勉強地生活。在他家的旁邊有棵林檎樹,這書可了不得,足足要五個人才能把它圍住。在老人們的思想裡,活上百年的東西就會成精,擁有神通,為了祈求平安人們都會對這些東西頂禮膜拜的。對於這棵只怕早已成精成神的林檎樹,人們一點也不敢馬虎,時常燒點香、貢個梨,給它披紅掛綵什麼的,這老樹也真有些仙風道骨的,周圍的人們也算風調雨順,無病無災的。
有一年這林檎樹上毫無徵兆地生出一個癭子,最初只有拳頭大小,後來越長越大。人們風傳這是神對他們不滿而流的眼淚,人們惶恐了,幾家籌錢給這樹做了個水陸道場大祭一番,這癭子終於長到臉盆般大小時,停了下來,不再繼續長大,人們誠惶誠恐的心才安了下來。
有許多人都想啊,身上總有「淚水」,這老樹也不會舒服吧,就打算把這癭子給削掉,但沒有人有膽子去做。畢竟這東西長在老樹的身上,萬一弄疼了它,可不是鬧著玩的。林檎樹就這樣頂著個癭子又過了三年,這癭子經過三年的時間腐朽了。這時,人們又想去削掉這個癭子,因為它腐朽了——老樹不要它了。即使人們覺得老樹拋棄了這個癭子,也沒什麼人敢去動它,最後還是無牽無掛孑然一身的王老漢自告奮勇地去削掉它。
這可是件大事,齋戒沐浴三天以後,在一陣祭祀的鑼鼓聲中,王老漢上樹削掉癭子去了。廢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到了癭子的位置,拿出刀來比了一比位置就砍了下去,入手鬆軟,一刀就把癭子削去了一半。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從癭子裡傳了出來,人們震驚了,王老漢詫異了,仔細一看,一個男嬰躺在癭子裡,因為突然被光線一照哭了起來。王老漢連忙把孩子抱了下來,孩子一入王老漢的懷抱就轉泣為笑了。人們興奮了,認為這是天神降子,非比尋常,家家爭著撫養孩子,但只要孩子一離開王老漢的懷抱就哭,人們沒有辦法,只好把孩子給了王老漢。
這孩子也真夠奇特的,到7歲才能說話。他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平常孩子說的「爸爸、媽媽」,而是關於自己的姓氏,他說:「誰把我養大的我就跟誰姓吧,你既然養了我七年,我就跟你姓王吧」,就這樣隨王老漢姓了王。王老漢又把他的來歷據實以告,因生於朽木自名梵天,後因梵天之明有點自大了,改名為梵志。
王梵天雖被譽為神人,但他的一生卻在窮困流浪中度過的,後出家為僧。窮苦不流浪和孤苦給了王梵志一雙不同尋常的眼睛,使他能從一個不同尋常的角度去觀察社會。正因此,他從詩人中脫穎而出,他的詩很「俗」,他甚至把俗語直接化入了詩中。他的又詩是很美的,不是那種高不可及的美,而是雅俗共賞的美。
就拿錢之一物來說吧,對於李白這類詩人,不是出身好就是有功名在身,或者兩者都有,在他們的心裡是沒有錢這樣一個概念的。他們會「五花馬,千金裘,呼爾欲出換美酒」,他們也會說「千金散盡還復來」。他們那裡知道「黃昏到家裡,無米復無柴。男女空餓肚,狀似一食齋」。李白他們的詩不可謂不好,卻始終不能比王梵志的詩更能引起人的共鳴,畢竟普通是大多數的,現實是殘酷的。
「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這才是現實。例如蘇秦,蘇秦從小就跟隨鬼谷子學習辯術,長期在外遊歷。他為了證明自己,他出發去秦國向秦惠王表述自己的主張。你想想作為實力超群的天下第一強國,能喜歡合縱嗎?獅子、老虎可都是獨居的,在秦惠王那兒蘇秦被弄得灰頭土臉的。等他回到家,妻子不給他好臉色,教訓他說:「自古以來沒有聽說靠嘴皮子能混飯吃的,普通老百姓不是搞農業種田就是搞工商業去經商,那有像你這樣的,也難怪我們一家日子過得這樣緊」,嫂子是個張揚跋扈的人,說他不務正業。自然不會正眼看他,甚至拒絕給他做飯,不讓他進屋。
飽受打擊的蘇秦在家苦學了三年,三年後實在是在家裡呆不下去了,他又一次出門去宣揚自己的主張。這次他聰明多了,選了七國中最弱的燕國作為目標。果然受到重用,燕昭王授與相職。後來,他又遊說於齊、趙、韓、魏、楚,使六國合縱,驅兵於函谷關,令強秦不敢東顧。當時,蘇秦佩六國相印,封武安君,裂土封疆。功成名就的他榮歸故里,當地的官員把大街打掃得乾乾淨淨,父母、妻子、嫂子及官員於郊外三十里迎接他。妻子不敢斜視,嫂子更是前倨後恭的「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謝」,這是何等的恭敬,三跪拜就算大禮,這四拜是何等的禮啊。想來蘇秦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有今天的事情發生——妻子不敢斜視,嫂子四跪拜,她們跪拜、尊敬的不是蘇秦這個人,而是他穿的那套衣服,那套衣服所代表的權與錢。
再如鄭板橋,傳說有一天鄭板橋去茶館喝茶,店小二看他穿得普通,就隨便說了句:坐,櫃檯那邊也就說了聲:茶。當鄭板橋拿出銀錠的時候,店小二眼睛一亮,遂改口說,請坐。櫃檯隨之應聲:上茶。此時店內有人認出了鄭板橋,過來跟鄭板橋打招呼,店小二一見慌了,趕忙鞠躬說:請上坐。櫃檯也提高嗓子道:上好茶。老闆也過來親自伺候並恭恭敬敬地請鄭板橋留個墨寶,鄭推辭不過便答應了,為了諷刺這家店的趨炎附勢勢利眼,鄭板橋揮筆寫下了這樣一幅對聯:
坐 請坐 請上坐
茶 上茶 上好茶
幾個字將勢利小人的嘴臉刻畫得淋漓盡致,和王梵志的「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如出一轍。
世間多是勢利人,也就難怪窮困的王梵志要責問老天了: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復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未出生的人對這世界一點兒不知,而且一點兒準備都沒有。但有人痛恨自己來到這人世間,究竟為什麼要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呢?唉!苦就一個字,冬天衣裳單薄使人寒,衣服單薄也就罷了,能生火取暖也行,可還沒錢生火,這些沒有也還成,最糟的是連吃的都沒有。缺衣猶可過,少食就難了。王梵志不禁罵道,這個賊老天真不是東西,你要不改變我現在的缺衣少食的狀況,讓我回到以前未生時的狀態,我就和你沒完。如果九天之上的老天爺要是聽見了這些話,還不氣得吹鬍子瞪眼的背過氣去,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王梵志一生是在窮困中度過的,少年時也是一「憤青」,也有一點阿Q精神,夢想著等咱有錢了該如何如何,等咱有錢了:「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寧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意思就是說:等咱有了錢,買襪子一次買兩雙,正著穿一雙,反著穿一雙;人們都說我穿錯了,可咱就這樣穿,誰叫咱有錢呢;你要是覺得這樣看著不順眼,你可以不看啊,反正,我可是不會為了你們而委屈我的腳的。得意、張狂躍然紙上,與「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范進之名是家喻戶曉的,范進本是個破落戶,從十七歲開始參加科舉考試,直到五十三了還只是個秀才沒有中舉。妻子天天數落他,岳丈稱他為「現世寶」、「窮鬼」,在岳家的接濟下勉強維持生活。就在他五十三歲這年時來運轉了,鄉試主考官可憐他,讓他中了舉。這可了不得了,當天天盼望著中舉,想著等咱中了舉人該怎樣生活的范進聽見這個好消息時,竟然一下子高興得瘋了,大喊大叫地跑了出去,真是輕狂得可以。
中年的王梵志,在經歷了年少輕狂,慣看秋月春風之後,開悟了,出家為僧。「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佛家說:「世事皆有因,有因必有果」,相信因果報應,世事循環。經歷過了七次的貧窮,就會有七次的富有等著他去經歷,這是命中注定的。現實的富有並不代表以後會富有,現在的貧窮也不代表以後會貧窮,勢利只圖財是會有報應的。
時間使王梵志對生命的領悟益發精深,吾富有錢時,少年的輕狂遠去了,留下的是對人生的敬畏,越來越有些禪的味道了。他在中年時,所做的《城外土饅頭》就很有些看破生死的禪味。
城外土饅頭,
餡草在城裡。
一人吃一個,
莫嫌沒滋味。
咋看起來,這是一首很平淡的詩,幾乎沒有什麼美感。讀完之後,絕大多數人都會不知所云,如墜迷霧。
城外土饅頭,城外真有土做的饅頭?沒有,只是徒具饅頭之形,而非彼之饅頭。城外的一個個的墳墓其形是否跟饅頭差不多呢,土饅頭乃王梵志對墳墓的稱謂。這樣的「土饅頭」的餡還真生活在城裡,這饅頭對每個人的都是公平的,每人一生僅只能吃一次,一次只能吃一個。並且,不管你想不想吃,你遲早都得吃,這就是命。
從「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到「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再到「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王梵志完成了人生的蛻變,得到他的「道」。雖離開了金錢萬萬不能,但即使有再多的金錢,也會和那些沒有多少或者沒有的金錢的人一樣,公平地得到一個城外的土饅頭,區別只是,你的土饅頭可能比別人的大點、漂亮一點。人死如氣散,漂亮、大小與你何干,你會知道嗎?你能計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