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惆悵是清狂 第41章 情為何物
    如果你投入真心癡迷的愛過,就不能不提李商隱;如果你用情至深,在情場上失意彷徨過,你也不可能不提李商隱。在那個百花齊放的年代,多情、專情、癡情者比比皆是,但如此深情者,也許就只有李商隱了。那個寫下「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來寄托對亡妻思念的李商隱;那個低吟「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才高八斗的李商隱;那個淺唱「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惆悵失落的李商隱;那個擁有「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清詞麗句的李商隱,那個與杜牧並稱為「小李杜」的李商隱。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的一生的話,這個詞就是坎坷,如果非要用一首詩來描述他愛情的話,這首詩就是《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一生都是活在思念中的,兒時的少年成才值得追憶,一次一次殘缺的愛情更值得思念。後人有言「莫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李商隱卻「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在「未轉頭」時就已經疑夢疑真了。

    李商隱一生經歷了三次刻骨銘心的愛情:與女道士宋華陽的初戀,與柳枝姑娘的情緣,與王茂元女兒的生死愛情。三次刻骨銘心的愛戀,到頭來卻只能孤苦終老,活在思念中。

    李商隱十五歲時學道於河南玉陽山東峰,就在那裡,他遇上了自己的初戀——宋華陽。在玉陽山西峰的靈都觀裡,有一位女道士姓宋名華陽,她本是侍奉公主的宮女,後隨公主修道。宋華陽年輕、聰明、美麗。頻繁的接觸使兩個豆蔻年華、情竇初開的年輕人很快就墜入了情網。短暫的歡愉,很快就過去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們被迫分開了。後人考證認為:分開的原因是他們這種偷歡是不容於禮教和清規的,但這個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在開放的唐代,出家是很流行的事兒,一旦出了家就可以不受俗世禮教的約束;說到清規,唐代出家的公主比比皆是,她們哪一個不是養著情郎,清規又何嘗有約束力呢,出家就等於再世為人,楊玉環出家後不是能堂而皇之地嫁給自己的公爹嗎?不管怎麼樣,不管原因如何,她們分開了,也許是宋華陽的主子出於嫉妒吧。

    他們就這樣被分開了,男的被逐下山,女的被遣返回宮。但真正的相戀,又怎能割捨呢,它會深深地根植於兩人的心裡,終生難忘。

    無題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無題是一種無奈,無奈於這段沒有結果卻又深深烙進靈魂的初戀。一位幽閨中的女子對愛情熱切的追求和失意的痛苦,這女子不正是回到宮廷思念李商隱的宋華陽嗎。東風颯颯送來細雨陣陣,芙蓉塘外響著一聲聲的輕雷。這位女子悵然若失之情,她寂寞幽居,手搖玉飾的轆轤,獨自汲水而返。這位女子為何這般悵然?韓壽英俊,曹植多才,女子思念的男子兼有英俊之貌和迷人之才,使她傾慕,使她相思。然而最後還是水月鏡花,於是就有了「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苦痛,這迸發出女子內心的鬱積與悲憤,既有幻滅的悲哀,也有強烈的激憤不平。這激憤不也是李商隱的憤怒嗎,問蒼天何其不公,使我不得所愛。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不正是對「望帝春心托杜鵑」最好的註釋嗎?華陽山的相戀,來也速,去也速,短暫的歡樂,不會有結果的戀情,留得的是終生的哀怨和思念。「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商隱只能在夢中與華陽相會,這夢也只是天將欲曉之時的夢,相會是短暫的。夢醒之後空餘對遠方情人的苦思,同華陽遠隔天涯、相會無期的苦悶和感傷。

    彷徨無奈的李商隱,借詩遣懷:

    碧城十二曲闌桿,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

    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

    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

    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

    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

    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

    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直抒胸臆地把自己的愛情觀展現了出來。男歡女愛乃是天道,任何的壓抑都是不應該的。

    初戀是美好的,最值得回憶的,它就這樣離商隱而去了。如果說與宋華陽沒有結果的愛情,給李商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錐心之痛,直到晚年他還對這段戀情念念不忘的話。那麼對於與柳枝姑娘的失之交臂,則讓李商隱遺憾終身。

    初戀是純純的、美好的,但一個十五歲的情竇初開的孩子,對於愛又懂得多少呢。在經歷了初戀的悲歡離合之後,李商隱懂得了什麼是愛情。就在他真正明白了愛情的時候,他遇上了柳枝。那一年,李商隱迫於父命和一些人上京趕考,宿於洛陽西郊。月老再次光顧了他,把他和柳枝姑娘連在了一起。二十三歲的李商隱,青春年少,才華橫溢,充滿著青春熱情,十七歲的柳枝姑娘,彈琴吹簫無一不精,能作海天風濤之曲。他們以詩為媒,一見鍾情。柳枝姑娘的父親是洛陽的富商,在經商時遭遇風浪,翻船溺水死了。柳枝有兄弟數人,但她的母親最喜歡這個女兒。

    詩人的堂兄李讓山住在洛陽,是柳枝的鄰居。那年春天,李讓山高聲吟誦詩人的《燕台》詩。柳枝聽著這情深意長的愛情詩,驚問這是誰寫的?李讓山就說,是我堂弟李義山所作。於是,柳枝手斷衣帶,請李讓山轉贈義山向他乞詩。第二天,李商隱與其兄一起來到柳枝家的里巷,柳枝梳著雙髻,兩臂交錯在門下,指著詩人說:「三天後焚香以待,請郎君過訪。」詩人愉快地答應了柳枝的邀請,但李商隱的一位朋友卻惡作劇地將他的行裝帶到長安去了,詩人不得不追趕那位開玩笑的朋友,因而負了柳枝的約會。這次的相聚只是短短的一面,分開也無所謂,仍有相聚的機會,可是命運之神再次和李商隱開了個玩笑。

    這年的冬天,李商隱的堂兄李讓山冒雪來到長安,告訴李商隱,柳枝已被關東的一位地方官娶為姬妾了。李商隱感傷不已,作《柳枝詩》五首請李讓山題在柳枝的舊居: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

    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

    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

    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

    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

    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這五首詩展示了李商隱對愛情的真誠深摯,是詩人對真摯愛情的追求和高尚情操的表白。「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萬物都能成雙成對,你看那湖上的水鳥魚蟲,不都是成雙成對的嗎?為什麼我要一個人孤單地看著這些呢?為什麼要讓柳枝離我而去呢?

    詩中滿篇都是詩人熾烈奔放的熱情,抑鬱無奈的感傷。愛情的歡樂與痛苦、不幸與崇高、失意與酸楚,在他的詩裡表現得纏綿悱惻、哀婉動人,愛情因它的永遠不可得而顯得更具悲劇的美感。

    懂得了愛情的李商隱,對柳枝的深情不是這五首詩所能完全表達的。李商隱一直關注著柳枝的情形,當他聽說柳枝因為對自己深深的愛戀,而對自己嫁的那個官吏百般不從,那個官吏惱羞成怒,就把柳枝賣入了青樓的消息時,李商隱心動了。他先後兩次南下江浙,尋找柳枝,想幫她贖身,恢復她的自由之身。也許是柳枝自慚經歷,認為自己不配再和李商隱相戀,而躲起來了吧,也許是其他原因,李商隱的兩次南行都一無所獲。在戀戀不捨中,李商隱放棄了。

    上天終歸是待李商隱不薄的,兩次淒淒慘慘慼慼的愛情之後,他終於遇上了他一生的至愛,也是跟他相處最久的女子,他的妻子王氏。相比沒有結果的初戀和一面之緣的柳枝之戀,與王氏一起的日子,可以說是李商隱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事業上備受打擊,他在愛情和家庭上得到了補償。他後半生的詩文,大多數都是追憶這段時光的。

    唐開成三年春,已經考取了進士的李商隱,參加了吏部的博學宏詞科考試,打算通過考試獲得官職。儘管李商隱被錄取了並已經選好了將要授予的官職,但報到中書省後,李商隱的任命卻意外地被中書省駁回。這樣,開成三年暮春,應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邀請,來到離長安五百里的涇州,在涇原幕府任從事,負責文字處理一類的工作。就在這時他與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小女兒相愛。也就是在這一年,李商隱與王茂元的小女兒成婚,從此開始了一段至死不渝的愛情。雖然王茂元家有錢有勢,但李商隱卻是一位有獨立精神的文人。他與王氏婚後實際上過著清貧的生活,為了生計,李商隱在婚後一次又一次地離別愛妻。大中元年,他隨鄭亞遠赴桂林一年。大中三年底,他又赴武寧節度使府為判官,待大中五年春夏間,他回到長安時,王氏已經病故。可憐李商隱,連妻子的最後一面都沒有來得急見。面對著滿屋熟識的器物,物在人亡,睹物增悲。作為丈夫,他感到無限的追悔,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亡魂訴說衷情,自己竟未能讓妻子過上幾天好日子,也沒有真正陪過妻子幾天,結婚的幾年,別離的日子要比相聚的日子多得多。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這是李商隱在妻子走後,面對著空餘一人的家,寫的一首詩。相見難,難相見,為這次的相見,等待了多久?渴望了多久?幻想了多久?記得才剛剛分別為什麼卻如隔三秋?彼此注視的柔情還停留在眼中,彼此相聞的氣息還瀰漫在鼻間,彼此纏綿的呢喃還縈繞在耳畔,彼此熱戀的真摯還迴旋在唇吻之間,可是不見了心愛的人的世界是如此空洞蒼白。多想與你形影不離,多想與你耳鬢廝磨,多想追隨你而去。愛情的阻隔源於命運的阻隔,可是即使隔著天涯海角也隔不斷彼此的思念。

    終於,盼到了相見的機會,你是否已滿面風霜,鬢角清寒?你是否已清減腰圍,瘦不盈握?相見會怎樣,相思能怎樣,相離又怎樣?東風雖無力,也令百花殘,百花雖無力,也令東風難,東風若有意,莫叫百花殘,百花若有情,莫叫東風難。

    多少的愛怒哀愁,孤獨無助的苦戀,淒涼無依的掙扎,都融入了這兩個難字之中,為了一次相聚,又經歷了多少曲折,暮春時節百花也正紛紛凋零,難道愛情在世俗面前也會如百花一般嗎?就算如蠶吐盡絲死去,也不會減少對你的情思,就算如蠟炬將淚流盡成灰也不會消去對你的相思,愛情重於生命,愛情又超越了生命等到終於相見的時候,時光卻是如此匆匆,如此短暫,還沒來的及問你是否安然無恙,離別的鐘聲已經敲響,別離的笙簫已經吹響,相會匆匆,難以盡敘衷情,再次分別,不覺黯然。下一次相見會是什麼時候?真擔心難熬的相思會使自己雲鬢改色。容顏憔悴相見無期,眼看朱凋玉損,芳顏難留,怎不會令人深深愁苦?想他一定會夜夜上高樓,獨自吟詩,那清冷的月光是否會凍壞了他的身體?那冰涼的露水是否會打濕他的衣衫,就讓那青鳥帶去問候和思念,送去一些溫暖。這是多麼真摯,又多麼無奈的愛情,妻子走了,永遠地離開了,這段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相思,只能寄托於虛幻的神靈,願上天庇佑,來生再為夫妻。

    喪妻之痛,深深地擊垮了李商隱。在妻子故去六、七年之後,詩人自己亦已走到人生的盡頭,但他仍然一往情深,在他的情感世界中除了這位與他患難與共,心心相依的賢妻還誰能與他共同承當?想起夫妻的相見又分別,人生的艱辛痛苦,千言萬語難以言表。真是「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又怎能道得盡思念呢?

    這六、七年的時間,對於李商隱是一個煎熬,思念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頭縈繞。也許思念才應該是李商隱詩歌最合適的主題吧,因重情、深情、入情,才能使詩文動人、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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