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第1章 天浴 (1)
    雲摸到草尖尖。草結穗了,草浪稠起來。一波拱一波的。

    文秀坐在坡坡上,看跑下坡的老金。文秀是老金從知青裡揀出來學放馬的,跟著來到牧點上一看,帳篷只有一頂,她得跟老金搭伙住。場部人事先講給文秀:對老金只管放心,老金的東西早給下掉了。幾十年前這一帶興打冤家,對頭那一夥捉住了十八歲的老金,在他腿當間來了一刀,從此治住了老金的兇猛。跟過老金放馬的女知青前後有六七個,沒哪個懷過老金的駒子。打冤家那一記劁乾淨了老金。

    文秀仍是仇恨老金。不是老金揀上地,她就伙著幾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廠了。她問過老金為啥抬舉她來放馬,老金說:你臉長。

    文秀不是醜人,在成都中學就不是。矮瘦一點,身體像個黃蜂,兩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兩截了,上馬下馬,老金就張著兩手趕上來,說:來嘍!一手托文秀屁股,一手掀她胳肢窩,把她抱起。文秀覺出老金兩隻手真心想去做什麼。到馬場沒多久,幾個人在她身上摸過,都是學上馬下馬的時候。過後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好像自己這一來,東西便還了原。場部放露天電影,放映完,發電機一停,不下十個女知青歡叫:老子****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幾千支手電筒這時一同捺亮,光柱子捅在黑天空裡,如同亂豎的干戈。那是男人們得逞了。

    跟老金出牧,就沒得電影看了。要看就得摟緊老金的腰,同騎一匹馬跑二三十里。文秀最不要摟老金的腰,沒得電影就沒得電影。

    坡下是條小淺河,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緊在河底,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癢,老金說總有法子給她個澡洗洗。她聽見老金邊汲水邊唱歌。知道是專唱給她聽的。老金歌唱得一流,比場部大喇叭裡唱得好過兩條街去!歌有時像馬哭,有時像羊笑,聽得文秀打直身體倒在草裡,一骨碌順坡坡滾下去。她覺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夢。

    老金唱著已跑得很跟前了,已嗅得到他一身馬氣。

    老金對她笑笑。他鬍子都荒完了,有空他會坐在那裡摸著拔著。

    她睜開一隻眼看他:唉老金,咋不唱了?

    老金說:不唱了,要做活路。

    唱得好要得!她說。是真話。有時她恨起來:恨跟老金同放馬,同住一個帳篷,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別死。實在不死,她就走;老金別跟她走,光歌跟她走。

    不唱嘍。老金又靦腆地笑了。

    文秀討厭他當門那顆金牙,好好一個笑給它壞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麼凶神惡煞。

    老金叫金什麼什麼,四個字。要有一夥藏人在跟前,你把這名字喚一聲,總有十個轉頭應你。文秀不記它,老金老金,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歲,看著不止。藏族不記生日,搞不好只有三十歲,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這場子裡其他老職工都置幾件財產;老金手錶也沒有,鋼筆也沒有,家當就是一顆金牙。還是他媽死時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來,一死就敲,別給天葬師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鑲金牙。刀匠什麼都能往刀上鑲,也就按鑲刀的法子把牙給鑲上了。

    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馬背上,老金輕輕拍著馬屁股蛋,馬把水馱上了坡。馬吃圓的肚子歪到左邊又歪到右邊,老金跟著步子,兩個粗壯的肩頭也一下斜這邊,一下斜那邊。不聽老金的故事,哪裡也看不出老金比別的男人少什麼。尤其老金甩繩子套馬的時候,整個人跟著繩悠成一根弧線,馬再拉直腿跑,好了得。沒見這方圓幾百里的馬場哪個男人有這麼凶的一手。

    老金把兩大口袋水倒進才挖的長形坑裡。坑淺了點,不然能埋口棺材。坑裡墊了黑塑料布,是裝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

    文秀人朝坡下坐著,頭轉向老金。看一陣問:啥子嗎?

    老金說:看嘛。

    他一扯襯衫,背上的那塊浸了汗,再給太陽烘乾,如同一張貼死的膏藥,揭得絲啦一聲,青煙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干,池子裡水漲上來。有大半池子。

    文秀頭也轉酸了地看。又問:做啥子嗎?

    老金說:莫急嘛。這是低低地吼。每回上下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露金牙對她這樣一吼。它含有與老金龐大的身軀、寬闊的草原臉徹底不對路的嬌嗔。還有種牲畜般的溫存。

    文秀向坡下的馬群望著。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煙葉子,搓了一桿肥大的煙卷,叼到嘴上,一遍一遍點它。文秀聽火柴划動,火柴斷了。她瞇瞇眼活該地看老金笑。十來根火柴才點著那土炮一樣斜出來的煙卷。大太陽裡看不見煙頭上的火,也看不見什麼煙,只見一絲絲影子繚繞在老金臉上。再就是煙臭。隨著煙被燒短下去,臭濃上來。

    那口池子也升起煙。煙裡頭,透明的空氣變得彎彎曲曲。太陽給黑塑膠吸到水裡,水便熱了。都不到老金一桿煙工夫。

    文秀摸摸水,叫起來:燙了!

    洗得了。老金說。

    你呢?

    老金說:洗得了。過會就燙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給老金一抱,就曉得這是個從來不洗的人。

    我要脫了喲。文秀說。

    老金說:脫嘛。說著把眼瞪著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馬群:你去打馬,那幾匹鬧麻了。

    老金有點委屈,慢慢地轉臉: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動。她不捨得不洗,她頂喜歡洗。頭一個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擱在自己鋪前,吹熄了燈,剛解下褲子,就聽老金那頭的鋪草嗦嗦一陣急響。

    她騎著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盡量不發出聲響。老金那邊卻死靜下來,她感到老金耳朵眼裡的毛都豎著。

    洗呀?老金終於說,以一種很體己的聲調。

    她沒理他,索性放開手腳,水聲如一夥鴨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圍說:嘿嘿,你們成都來的女娃兒,不洗不得過。

    她是從那一刻開始了對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鋪邊上圍了塊帆布。

    老金背對文秀,仰頭看天,說:雲要移過來嘍。

    文秀衣服脫得差不多了,說:你不准轉臉啊。

    說著她跨進池子,先讓熱水激得絲絲直吸氣。跟著就舒服地傻笑起來。她跪在池子裡,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沒動,沒轉臉。他坐的位置低,轉臉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還是不放鬆地盯著他後腦勺,一面開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干: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媽教她的。文秀爸是個裁縫,會省顧客的布料,媽嫁給他就沒買過布料。

    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

    雲遮過來嘍。

    老金頸子跟著雲從天的一邊往另一邊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這邊。他看見她白粉的肩膀上擱著一顆焦黑的小臉。在池裡的白身子晃晃著,如同投在水裡被水搖亂的白月亮。

    文秀尖叫一聲:狗日老金!同時將洗污的水嘩地一把朝老金潑去。老金忙把臉轉回,身子坐規矩,抹下帽子揩臉上的水。

    眼要爛!文秀罵道。

    沒看到。

    隔一會,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來兩個趕嫠牛去屠宰場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來:老金!老金!蹲在那裡做啥子?

    老金大聲吼:不准過來!

    兩個男人說:老金蹲著在尿尿吧?說著把胯下坐著的嫠牛拔個彎子,朝這邊上來了。

    不准過來!他回頭凶狠地對文秀說:穿快當些!

    男人們這時已經發現了抱緊身子蹲在那裡的文秀,卻仍裝著沖老金來。老金,別個說你蹲著屙尿,跟婆娘一樣,今天給我們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過地上的步槍,槍口對兩人比著。兩人還試著往前,槍就響了。其中一頭嫠牛騰起空來,掉頭往坡下跑,身子朝一側偏斜,它給打禿一隻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給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來:敢打槍喲——龜兒老金!

    老金朝槍頭上啊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著硝煙的熏染,不吱聲,沒一點表情,就跟他什麼也沒幹過一樣。然後他往槍肚裡填了另一顆子彈,對那個還愣著不知前進後退的傢伙說:又來嘛。

    那人忙調轉嫠牛的頭。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龜兒等著。

    等著——老子錘子都莫得,怕你個球!老金大聲說,兩手用力拍著自己襠部,拍得結實,辟里啪啦,褲子上灰塵被拍起一大陣。

    文秀笑起來。她覺得老金的無畏是真的——沒了那致命的東西,也就沒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馬整整半年。就是說她畢業了,可以去領一個女知青牧馬小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來,頭拱出自己的小營帳問老金:你說他們今天會不會來接我回場部?

    老金剛進帳篷,臂彎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滾一層白霜。

    嗯?老金說。

    六個月了嘛。說好六個月我就能回場部的!今天剛好一百八十天——我數到過的!

    老金手腕一鬆,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過的軍用皮大衣,兩個袖筒給剪掉了,猿人般的長臂打肩處露出來,同時顯得靈巧和笨拙。他看著文秀。

    要走哇?

    要走?文秀說:該到我走了嘍!說著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頦子,頭縮進帆布簾。

    她開始翻衣服包袱,從兩套一模一樣的舊套衫裡挑出一套,對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濺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歎口氣,還是穿上了。繫上紗巾,再好好梳個頭,不會太邋遢。她走出來,老金已把茶鍋裡的奶茶燒響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沒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著收拾打扮過的她,眼跟著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斷柴枝。她這時將一塊碎成三角形的鏡子遞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舉著。不用她說,他就跟著她心思將鏡子升高降低。

    文秀這樣子在領口打著紗巾,梳著五股辮子等了一個禮拜,場部該來接她那人始終沒來。第八天,老金說:要往別處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給改了,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馬上尖聲鬧起來:又搬、又搬!場部派人來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著老金,小圓眼睛鼓起兩大泡淚。那意思好像在說:場部人都死絕,等七天也等不來個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錯!

    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遷的事。他每天把馬趕遠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場。文秀不再跟著出牧,天天等在帳篷門口。一天,她等到一個人。那是個用馬車馱貨到各個牧點去賣的供銷員。他告訴文秀:從半年前,軍馬場的知青就開始遷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裡有靠山的,後走的是在場部人緣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們個個都有個好人緣在場部。

    文秀聽得嘴張在那裡。

    你咋個不走?供銷員揭短似的問道,都走嘍,急了老子也不幹了,也打回成都嘍!他兩個膝蓋頂住文秀兩個膝蓋。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銷員顯然是個轉業軍人,一副逛過天下的眼神。這場子裡的好交椅都給轉業軍人坐去了。

    像你這樣的,供銷員說:在場部打些門路擔心怕太容易喲!他笑著不講下去了。然後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臉、頸子、胸口。

    供銷員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單下的鋪草也給揉爛了。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幫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門路。供銷員是她要走的頭一個門路。

    天傍黑老金回來,進帳篷便聽到帆布簾裡面的草響。帆布下,老金能看見兩隻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變的姿勢已站了一個多小時,直站到帳篷裡外全黑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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