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蘿樹,檸檬樹,椰子樹
空氣暖熱
在北京不需要春天的外套
每一年都如此
春天正在盛大進行
或者,即將過去
河灘邊的磚窯廠
文/王鐘的
東湖很大,說來也是本地最大的天然淡水湖,但是形狀卻很不規則,說是六邊形吧,六條邊好像都被老鼠啃掉一塊,說是橄欖型吧,東湖的苗條似乎偏偏在橄欖本是豐腴的腰上。有靈性的孩子一瞧,倒是點破她的真諦:這不是個扭著腰肢的仙女嘛!東湖四面,都被起起伏伏的群山環繞,高高低低的山丘把愛哭的湖水鎖在閨房裡,只在東北角開了一個小門。東湖東北,一灣淺淺的河灘,灘邊稀稀疏疏地長著水草。說是水草,倒也名不副實,春夏之交的梅雨季節,東湖水漲才淹沒了近水的草兒,要在冬天,你會遺憾岸邊黑黑的泥土。只在秋末冬初,才發現往日「水草」披上西風的手織外套,自顧自嚎叫個沒完沒了。三九寒天,大雪壓到荒黃的草枝上,泥土更黑了。如果沒有人聲,准給黑黑白白的世界嚇一大跳。
情人眼裡出西施,喜歡自有喜歡處,還真別說湖灘的黑泥沒有用,那泥也被叫做河泥,該是燒磚的好材料。草上人家沒多少,河灘光禿禿的扇面上,只立著磚窯廠高高的煙囪,是畫家不經意的潑墨吧,談不上跌宕起伏,不過說來也算小村莊的標誌性建築。
煙囪究竟多高,阿斌怎麼也算不出來,也難為他原本數學不好。不過阿斌知道,夏天五點後的夕陽,斜射過來,煙囪長長的影子化作金紅色東湖的標點符號。那歎號尾巴上一點,留給了他家的小房子來完成,影子延伸到家門口,卻在幾丈遠的地方止步不前——沒等影子再長高,天就徹底黑下去了。
阿斌放學就朝灘上跑。白鳥棲息的地方,阿斌摸魚摸過,撲蜻蜓撲過,在地上打滾都打過,還弄髒過長安的白裙子——誰叫她也不好好讀書跟阿斌瞎跑?
磚廠就是長安家開的,玩膩了,阿斌跑到磚廠裡,看師傅們做磚。他親眼看著黑泥被機器從河灘底下吊起來,水草香和河泥香混到一塊兒,大塊大塊堆到湖邊,小山那麼高。阿斌跟師傅把濕濕的河泥引到模子裡,壓實了,拿出來晾到曬場上。長安有時也來,雖然不喜歡到她家的廠子去,還是擰不過阿斌被拉來。她拎起裙子站在阿斌後面,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忽閃忽閃著眸子,還不時望望煙囪下面的磚窯子,阿爹在那裡指導工人燒磚。
長安來時,湖南師傅就不愛跟阿斌講話,幹不完的話兒制不完的磚坯。一窯磚有多少,幾千或是上萬?都得趕在上批燒完前做好,廠長千金來了,沒準要回去匯報做工的還偷懶,哪有工夫兒說閒話?只有阿斌一個人來玩時,師傅也快快收工了,帶阿斌玩玩,聊一會兒天,看西天的雲霞吞吞吐吐地張開翅膀,看湖水羞羞澀澀地收起漣漪又張開張開了又要休息,看煙囪一會兒生氣一會兒戒煙,準是看管爐子的小李又打瞌睡了。
師傅問:「斌子又來玩兒?」按照他家鄉的習慣,與江浙人不同,叫阿斌斌子。
阿斌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地用腳撥弄水草,草長著呢,刺到膝蓋上,愣生生的又癢又酸還微微地帶點兒涼。盛夏年華,阿斌乾脆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卻馬上跳將起來,地可是被一天毒太陽曬得火燙火燙的呀!
「長安姑娘沒來啊,來了就好看到我又偷懶嘍。」
「誰來看你做不做工啊,叫人家來還不肯來呢!」阿斌微微有些惱,他知道長安給老師留下補習功課了。老師說過,長安該到城裡去唸書,不像阿斌,「讀不好書找所技校學門手藝就好。」
「斌子看,又幫小姐說話。斌子啊,你看我做磚啊做了幾十年,也沒有混出什麼大名堂,斌子想不想跟我做磚啊?」師傅笑瞇瞇地開玩笑,手工做磚做了半輩子,早該用機器了又不肯學,老闆看他懶,不過老實啊,所以還是留他做。
阿斌說:「好啊!我不已經跟你學了?」
「哪裡呦,看你做的磚又糙又脆,曬乾了,手一掰就兩半,拿來蓋房子,風一來還不坍倒嘍?」
「我去開機器啊,機器做的又光滑又密實,還怕比不過你!」阿斌笑嘻嘻地反詰。
「好呵,好呵,我是老啦等你用會機器了我就好退嘍。」師傅摸摸自己有幾根白鬍子了,長也不長,其實看不到。「斌子替了我,每天用那機器啊做更多的磚,老闆看你能幹,就把小姐許給你勒!」師傅真像老頑童一個,找塊扁平的勢頭奮力擲向水域,打了好遠好遠的水漂,還開阿斌玩笑。
阿斌這回生氣了,臉一黑一紅的,使勁推師傅一記,師傅沒站穩搖晃了一下差點就倒了。等他回過神來,阿斌忽悠忽悠早跑出堆磚曬場了。
「這小孩,嗨,哪會曉得一點兒道理呀!」師傅搖搖頭想,低下頭來,咦,磚模沒了,「喂,喂,你給我站住!」師傅想追,阿斌的影子又在哪兒呢?
阿斌回家,就看到長安給他留的字條,費了好大勁才念出:「明天放學請別回家直接到磚廠窯邊等我有件事告訴你。長安」
錦瑟年華,恍然已逝。十年以後,阿斌早就學會制磚手藝。機器把河泥從灘底撈上來,傳送帶直接輸送到磚模機上,一壓一塊成型。阿斌只要在旁邊看著,看著碎土飛揚。午後的太陽懶洋洋地趴在阿斌的背上,空氣裡瀰漫著舒服的水草香,除了讓人感到過於清馨自然外真沒什麼可抱怨的。
煙囪老高老高,磚窯裡按順序堆放著已被燒得通紅通紅的磚,火星呼呼冒出來,磚頭逐漸成熟的聲音嗡嗡然。暮春三月,江南草長,聲音無處不在,側耳聆聽,湖水隨著春草慢溯到河泥裡,滲入它的肌膚,更滲入了一條一條經脈。數千度的高溫炙烤過,磚頭好像還是水靈靈的,像東湖深閨裡的茶香泡了幾度愈益清明。
那首民謠是這麼唱的:
一月磕瓜子;二月放鷂子;三月上墳坐轎子;四月種田下秧子;五月端午吃粽子;六月乘涼扇扇子;七月老三拿銀子;八月月餅嵌餡子;九月吊紅夾柿子;十月秋風落葉子;十一月落雪子;十二月凍死涼亭叫化子。
阿斌上學時做鷂子比剪手工厲害,剪手工又比做作業厲害,阿斌小時候放出的鷂子比磚廠的煙囪高得多,「煙囪算什麼,我放的風箏比煙都飛得高。」阿斌自誇的時候,凌亂的頭髮晃悠晃悠,和剛生出的水草沒兩樣。鷂子只有在低空才不安分,像小孩子不識字時才不聽話,上學堂念了書知書達理自該識相,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鷂子飛高了就是被順服的小野獸,那要高過了煙囪才行。阿斌不玩了,把線頭交給長安,阿斌在旁邊不看鷂子看長安的辮子,三月水草悠悠呵,長安的辮子比水草還長。
長安?阿斌關掉機器,陽光和空氣的舞蹈一下子停了下來,車間裡靜悄悄的,聽不到什麼響聲,耳朵裡卻嗡嗡響。阿斌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泥水,傻乎乎地衝出去。河灘平平的,高高的河泥堆在廠房邊角,白鳥飛過的地方,阿斌的眼睛怎麼也夠不著。東湖好大,湖的那頭是山,山外面是什麼?長安到哪兒去了?
長安,長——安——長——安——
阿斌砰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好久好久,第二天早上的陽光才瞇進他的眼珠子。阿斌猛一睜眼,灰白色的牆,灰白色的天花板,一夢經歷十年,十年生死茫茫,阿斌又睡了個大懶覺。
阿斌上學常遲到,倒不是因為總睡懶覺,只怪他到學校走三步停會兒擺弄路邊野花,給大樟樹留一點自己的符號,還喜歡用小石頭砸行道樹上唧唧喳喳亂叫的小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砸得到。
「今天我們繼續講柳永《雨霖鈴》,下闋,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那』讀『哪』。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
阿斌臉貼在教室門口偷聽一分鐘就知大勢不妙,今天特別晚嘍。沒法子,待在門口給校長看見了更是麻煩,硬著頭皮推門進去吧,且喊聲「報告」。
老師也早看慣阿彬,都懶得理他,點點頭放他進來。接著用她夾雜本地土話的嗓音講解:「儂聽好了!此去經年,去,離開,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阿斌心神未定,緊緊張張地翻課桌裡的課本,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倒是不少,語文書呢?哎,不是昨天被長安借走了,她成績那麼好,要我的書看做甚,又沒做過什麼筆記。一邊想,阿斌裝沒事先隨意抽出本書擋著,想暗渡陳倉偷梁換柱一下,把目光轉向長安的座位。呀!她人呢,來得比我還晚,不會吧……
「阿斌!遲到了還東張西望,起來,問儂,我剛才講『便縱有千種風情』,『縱』字當作何解釋?」老師慍氣發到阿斌額頭上,額頭上光乎乎的卻怎生得熱。要在平時,不是長安別的同學也會在底下輕聲提醒,今朝子老師嚴肅了,下面鴉雀無聲,長安到哪兒去了?阿斌心裡亂亂的,夏天一清早就熱,何況到了七八點鐘,電扇開足馬力轉,阿斌還像下到油鍋裡的半死螃蟹,掙扎不動了,沉默一會兒還不好意思說「不知道」。
今個兒老師好像特認真,既然「不知道」,對阿斌這種升學多困難的學生滿可以說先坐下不理他。然而老師現在徑直從講台上走下來,到阿斌面前,「筆記做過嗎?剛講的就忘?」順手把阿斌放在桌上裝蒜的課本提起——「JuniorEnglish」老師再近視也看得出歪歪扭扭蝌蚪字母,不會當中國字,雖然他看不懂尤其「Junior」的意思。「英語書,好啊,英語學得不錯。語文書呢?找不到了,最基本的任務都完不成,你下課來一趟!」斌子耷拉著耳朵說不出話來,七零八落的感覺,好像河灘上高高的煙囪倒塌了,一塊塊磚頭壓上來使人窒息,有點疼更有的是莫名的沉悶。
這天阿斌從頭到尾像是亂了分寸,被老師責了一頓回來什麼也沒順利過。體育課跳高阿斌老把桿子打到地上,倒不是因為跳不過,往常得個滿分是沒什麼問題的。中午在食堂買完菜出來,阿斌心不在焉地在走向自己座位途中把一個陌生同學的飯碗打到地上,匡啷匡啷鐵碗在地上滾動的聲響驚動了周圍一大片人。阿斌也顧不得道歉,紅著臉躲開。下午上課前走進了別班的教室,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在哪裡,回過神來,才發現找錯了樓層……阿斌心裡像打死結的鞋帶,解來解去解不開,甚至忘了鞋帶該是怎麼系的。
阿斌慢騰騰地走回家去,邊走邊想,連路邊樹上的鳥糞掉到他書包上了渾然不覺,到底什麼讓自己心神不定?長安,長安哪裡去了?阿斌沒察覺村口就能看到的煙囪,摸回家,農村吃飯也晚,趴到床上滿腦子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