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講這些有什麼用。」她仍舊不答理凌。
「如果你為她……」他頓了一下,停在那裡,「就告訴天祁別白費力氣,否則你就會失去更多。」
凌捂著傷口下了床,他想起了母后,想起了她也曾是酆國派來的刺客,但卻留下自己,彷彿是贖罪似的,成為父王的劍來砍殺著酆國。
站在河岸口,他盯著遠處被霧氣籠罩的彼岸,花朵凋謝後的深黑色,頹廢的枝葉凌亂不堪,影射著凌殘缺不全的人生,他被這扭曲著的歲月折磨的身心憔悴,只能用鮮血來刺激陳舊的身體,支撐自己活下去。
他再回去時,長離走了,留下張紙,仍是那句話:公子的恩情,長離來生再報。
凌想起了自己曾抓過的一隻鳥,不鳴叫,卻想要扎入荊棘中,它是被誤射下來的,只是碰到了翅膀,但他卻沒有殺了它,傷養好的那一日,它飛走了,後來再見到它時,它彷彿在等著凌,仍在那片荊棘叢,它開始鳴叫,將身體深深地扎入荊棘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美妙的音律,直到自己的血液流乾。
「鳥嗎?」他聞了聞那張紙,留有淡淡的沒香,他扔出窗外,裝作若無其事,裝扮好自己後,回了王宮。
父王那慌亂的表情讓凌覺得可笑,他想父王肯定會驚奇為何親手被自己毒死的二兒子會站在宮殿裡。
「父王,殿內遭刺客埋伏,兒臣因有事外出才躲過一劫,特此稟報。」他瞧了瞧父王,緊張的表情變的鬆散,又是那種蒼老的奸詐的笑。
「凌兒,三日後就是你大喜之日,快去好好準備吧。」
「是,父王。」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凌壓制著自己的憤怒走出宮殿,他知道不會再給父王任何機會,他要親手殺了他。
酆國的煌霄殿內,歌舞昇平,觥籌交錯,繁盛之筆所寫下的儘是沒落的前身。
王座上那荒淫無道的酆王正端起酒杯邀凌共飲,敷衍地端起一杯,到了嘴邊卻無意嚥下。
「凌皇子,為何不嘗嘗看。」
抬頭間,凌仍見她手執長簫,但王公大臣們卻面如土色,而王座上的酆王原本的笑臉也變作陰沉,似乎在座的無一人歡迎她的到來。
「酆王,這位是……」他似乎無視所有人的存在,淡然一笑。
「本王的長女,長離。」
她臉上的笑,堅韌卻又妖媚,彷彿王朝的興衰就在那一顰一笑間更替。
大婚之日,他還是見到了天祁,拜完堂,喝過酒,頭蓋著紅布,進了洞房後,趁自己假睡時被人從自己的宮殿送到了王宮裡,凌脫下偽裝,獨自喝著悶酒,半醉半醒時,他感到有什麼要勒住自己。只是一轉身,一反手,銀線劃破手指,緊握在手裡,面前之人卻不是長離,是他從未見過的女子,外表酷似母后。
「天祁。」他明白了什麼,那個被送進宮的人是長離,而不是天祁。
「你怎麼知道?」她手中纏著斷了的銀絲,是餵過毒的,凌不覺什麼,他中過的毒要比這深得多。
「帶著你的情郎給我滾!」他終於憤怒了,殺了父親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個瘦弱的女子。「滾吧。」他帶著酒壺出了殿,「她無法再保護你了。」
瘦小的身影晃了晃,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凌走在冷寂的迴廊裡,殿內傳來低泣聲,他漠然的感受著這一切,這樣的年歲裡沒有誰會相信眼淚,沒有人會懼怕死亡,每個人都不算是真正活著的。
隔日,父王遇刺,刺客失蹤,凌在王宮裡聽僕人傳過大哥將繼承王位消息後,醉醺醺回到箐暉園,他推開門的一剎那,長離一身紅衣倒在地上,身上全是劍痕,空洞地盯著凌,那一刻,凌的心有一絲痛楚。
「究竟為了什麼,值得你拼了命保護她?」地上的人眨了下眼,眼淚無節制地流淌,眼神仍是那樣空洞。
「只有保護天祁,他才不會傷心……」她突然抓緊凌,喃喃地說:「他仍愛我,他仍愛我……」
凌顫抖著,輕輕地吻著她的臉頰,只是觸碰,凌卻暗暗地心痛:如果你不是他的女兒該多好……
此後有一兩年里長離一直那樣精神渙散,於是,她就待在箐暉園中,不理世事。偶爾她會問凌:「當初你為何會救我?」凌總是無言以對,全天下都知道他的殘忍,根本不會在意身邊人的死活,接二連三地過問長離,無人知道是演給長離的戲。
凌知道長離已被自己鎖住,像是那隻鳥一樣,卻不知道何時會發出一生中最美的聲音,凌一直在等待著,等著絕美的長離,渾身是血時吹奏著令天地動容的簫聲。
「長離。」
「嗯?」一日,他到箐暉園喝酒,長離為他斟酒,她仍是那俊美的樣子,卻早已不屬於這世間。
「你要是平民該有多好。」一杯酒入肚,長離放下酒壺,起身。
她怔了怔,接著又笑了。「那樣,你便會娶我,是嗎?」
凌細細的看了看長離,又接著喝酒:「戲言而已。」
「為何不遵從你王兄娶妻納妾?整日奔波在邊疆不覺厭煩?」她取出簫,一遍遍地擦拭。
「厭煩?如果他們都去死,我就不會厭煩了。」凌盯著自己的那雙手,白嫩得不帶一絲瑕疵,指縫間卻能聞到那種若無若有的血腥味。「你殺過多少人?」
「不記得,遠不如你多。」廣藿香隱隱的氣味,混雜著長離身上的沒香,像他一杯杯入肚的酒,令凌著迷。
「想過為什麼殺他們嗎?」凌有些疲倦的倒了杯酒,想驅走還未完全散去的寒氣。
長離聽後,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不殺了他們,死的就會是我。」
殘忍無情的回答,凌只給予一種近乎蔑視的冷笑,然後嚥下杯中的烈酒。
「別喝了。」
凌不想理會她,她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恐懼,如此空虛的他,她從沒見過,「別再喝了。」長離的銀絲碰掉了酒杯,凌索性舉起酒壺,一口接一口,也不知多少才能洗刷歲月所帶來的罪惡,滿滿的銀絲纏繞著手臂,他拚命一帶,長離跪倒在地,悲傷地看著凌。
她不會明白凌的放浪不羈,不會知道那一次的毒酒在凌的身體裡開始蔓延,他已不能再用劍,也無法殺了那些想要除掉自己的人。
「快到春分了。」凌解開銀線,那些線,不知沾滿多少人鮮血的顏色,比彼岸花還要絢麗的絳紫色,「曼珠沙華開時,我帶你去看。」
凌搖搖晃晃地離開,脖頸的傷口越發疼痛,悠揚的蕭聲傳來,他頭次在沒有鮮血洗禮下感到滿足。
「你要真是普通女子該多好,長離……」
今生
張開雙眼,冷雨依舊,他發現自己仍在門口根本沒挪開半步,轉身,子縭失落地看著他,懷裡抱著蕭。
「子縭,你為什麼都不說話?」
她搖著頭,不願回答。
「說呀,為什麼你不再說話!」二人在病房裡僵持著,
「子規,你真要我說出來嗎?」她的指尖劃過子規的臉頰,「為什麼……這麼殘忍……」
子縭就像是刺鳥一樣,開始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歌唱。
她慢慢地坐在窗邊,狂風夾雜著雨似乎隨時都能將她捲走,他永遠忘不了那哀怨的簫聲,記憶深處他曾聽過的最割捨不掉的簫聲,他記起自己曾給這曲起名叫做忘川。
子規想起了眼前滿面憂傷,卻傾城傾國的人,依稀記得前世身邊似有容貌和子縭相近之人,但關於那人的種種卻一點也記不得。
「子規,一切都晚了,都結束了,我已沒有任何理由將你綁在我的身邊……」
他見到子縭張開雙臂,依舊帶著那美麗的笑容,身體向後仰去,就像是刺鳥將身體插入荊棘一般,無所留戀地墜落。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獨自流淚,他不敢走向窗邊,他害怕看到那如彼岸花一樣的顏色從子縭身體裡流出,緩緩地向外流淌,就像是漸漸綻放的曼珠沙華,更可怕的是在盛開的紅色花朵中,子縭那絕世的笑容,殘忍的略帶血腥的僵在臉上。
和前世若有若無的記憶重疊了,前世,他曾陪著子縭一起在開滿曼珠沙華的河畔死去。
前世
事隔三月,凌率領十萬大軍攻破酆國。
天下,終是一人的天下,而這天下卻不是凌的,他不過是一把劍,天下一統,那些征戰沙場,奮勇殺敵的往事,也被擱置著,直到天下分散的時候,只是他已等不到那一天。
「我累了……」長離最近總聽見凌在念叨,而且他昏睡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長,他知道那殘留的毒酒開始發作,他會慢慢的靜悄悄地死去。
「凌,你想要什麼?」她不停地問凌,凌卻一次也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待在這個人身邊,他是一把鋒利的劍,斷送了酆國的性命,一統江山,本應所向無敵,卻又被他所親近的人擱置。
被擱置的劍,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春天到了,來得晚且蒼白,沒有艷麗的花朵,沒有楊柳依依,就像征戰遺留下的慘痛,斑駁的,讓人不敢直視。春分已到,凌從昏睡中醒來,長離一直在吹奏著,一首名叫忘川的曲調。
「長離,我還要睡多久?」看著窗外的曼珠沙華,長離握緊墨蕭,笑著說了聲:「快了……」
凌不知那笑容後長離所想。
小暑,忘川彼岸的綠,妖艷如他,灼傷雙眼,每當凌瞥見那河岸旁的綠,身上都會隱隱作痛,那杯毒酒裡所放的就是彼岸花,殘留的毒已在身體裡扎根,不知何時還會日夜昏睡。
長離覺得燥熱,她不知凌所想,只知道他憎恨他的父王和皇兄,長離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自己已被凌牢牢地束縛住,心甘情願地束縛住。心,不安地跳動著,略帶著疼痛,她有些不知所措,時常看著凌的背影也會心痛,她知道這就是命,命中注定要被他囚禁。
黑徹的夜,一股幽香飄起,長離眼落處,凌深深地睡去。「你永遠也不會懂。」
長離點燃沒香,淡淡地吹奏著,直到一頂漆黑的轎子停在箐暉園外,她才進了大廳,絳紫色的桌上擺著她親手做的飯菜。長離換了一身新衣後,盯著那些下過毒的飯菜,看起來它們如此精緻,讓人很有食慾。
「王。」長離請安後,立在桌旁,隱隱地吹著。她看著王一口一口地吃下自己親手烹飪的佳餚,蒼白的臉上升起一彎笑容。
王****的眼神印著長離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她慢慢後退,王突然摀住脖子,瞪圓雙眼,一隻手想要抓住長離卻只差分毫。
她開始吹奏,曲調平靜且憂傷。
冷月無聲,沁浸長離的青絲間,王最後的喘息隨著簫聲在廳內漸漸消散,剩下沒香和死亡混雜而成的香氣。
「王,不知長離備下的小菜合不合王的口味。」她輕笑著緩緩靠近死不瞑目的屍體,跨過之後,輕盈地離去。奪了一人的性命,奪了一座城池,更換了一個朝代,只在她一曲終了,一顰一笑間。
凌如願成了王,原本最應該被殺的人,卻成了殺君弒父者,這就是扭曲的一切所結的果。他卻毫無知覺,他根本無法真正得到天下,無法成為真正的王,一到秋分,身體內的毒便會發作,像河岸邊彼岸花一樣滿身血紅。
但是,凌做王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將長離打入死牢。
日後,凌只管尋歡作樂,不理朝政,無人理解他的荒淫,也無人能結束他的性命,他也曾想過,如若要死的話,定死在那人手上。
秋分如期而至。
凌親手點燃整座城,火光接天,他踉蹌著帶著那把劍到了郊外的箐暉園。
「我知道你在這裡。」長離的聲音突然出現,他料到了,盯著河岸旁的曼珠沙華悄悄綻放。
「為何回來,報仇嗎?」利刃出鞘,架在銀絲上直冒火花。
「當初我為你奪了整個國家,你卻要將我趕盡殺絕。」兩人對視著,曾經的恩情蕩然無存,彼此都不明白,到底是誰欠了誰的。
「你是毒!留你在身邊有何用!」交鋒過後,凌見到長離的落寞。
「若我是普通女子,是否就不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