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Ⅰ 第11章 少年瑣事 (5)
    我走過一段懷舊的迴廊,終於抵達了目的地。我調整好呼吸,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清脆的風鈴聲和這家店的名字感覺一樣,破碎。

    阿鳴坐在離我大約七步遠的小桌旁。現在咖啡館裡只有她一個人。我很容易找到目標。

    她的頭髮已經徹底變長,漂染著一點輕狂而又不失大方的暗紅色。

    她背對著我,留給我一幀動人的背影。我又想起十年前十六歲的她,一頭乾淨的短髮,笑容清澈地張望著。

    我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

    她起身,又一次微笑:「你好,作家。」

    我點一點頭,坐下來和她說話。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只好偷偷窺探闊別了十年的她。

    「你……現在在做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馬上要出唱片了。」她笑道,舉手投足間淺淺地散發著一種迷人的慵懶。

    哦。是的。阿鳴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歌手,我還記得。

    曾經,她帶我去全城為數不多的酒吧。我們沒錢,一起坐在酒吧門外的台階上,聽著從裡面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靡靡之音,一直到天明。

    無數狀如鴕鳥、形如怪物的男女湧進去,再被丟出來,趴到路邊吐得昏天黑地。

    最後,悄無聲息的破曉,空氣中開始凝結黎明的死寂。阿鳴站起身來拍拍褲子上的土,再推醒已經睡著的我,說:「走啦,我們去上課。」

    我跟在她的身後,看她點燃一支煙,動作熟練地把玩在指尖。她不抽,只是需要一種頹廢來襯托她自以為是的滄桑和那點渺小的孤單和自卑。

    我記得她用煙頭指著那家名叫「天不黑」的酒吧對我憧憬:「總有一天,我要到這裡面唱歌。」我想我當時應該嘲笑她說她的夢想好廉價。可是我卻點點頭,覺得她什麼都是對的。因為十六歲的時候,我認為阿鳴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我們時常穿過窄窄的石板街,與樹影下的陽光輕輕佻逗。我們走過落滿花瓣的小徑,尋找隱藏在這個小城中的秘密。我們躲在音像店的試音間裡,聽很多很多的流行歌曲。而那些被我們一次又一次匆匆錯過的清晨與午後,就跌進盛夏安然的時光裡,變得無跡可尋。

    我們有時候也去我家老舊的閣樓。避開我的父母,踩著保險窗從二樓的陽台直接翻進去。我們會爬上屋頂:如果是夏天,就可以望見一整片純淨的天空,雲被風剪成羽毛的形狀,像浮游在大海上的白帆。

    我們坐下來,隨便說些什麼,靜靜等待太陽慢慢熄滅。

    那年冬天,下著很大的雪。阿鳴穿著一件緋紅的羊毛裙,在屋頂上唱歌,那是我第一次聽她唱歌,她很動情,唱到我的眼淚都快要滾落下來。

    她很開心,站在原地轉圈,裙袂飛起來,就像一次盛大的綻放。

    末了,她給我一個擁抱:「墨染,祝我生日快樂。」

    我恍然大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總是這麼的純潔,讓我心動讓我慌亂了眼神。

    有一次,我們去一家很著名的琴房。她還是沒錢,帶我從後窗翻進去——這是我們慣用的伎倆。

    我們穿梭在各式各樣的鋼琴間,彷彿來到了另一個奇異的世界。這裡的怪獸們很溫柔,不會咆哮嘶吼,只是叮叮咚咚。

    阿鳴最終停留在了一架白色的三腳架鋼琴前,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光滑的鍵盤,一不小心碰出了簡潔的音符,讓我們都很揪心。她不會彈,只是望著它,迷戀地望著它,好像在想像著未來。那會是什麼樣子呢?玻璃鞋、白紗裙,還有一雙在鍵盤上跳躍的靈巧的手,它們可以算是奢望,可以讓十六歲的阿鳴屈服,將她徹底打敗。

    我的眼中彷彿有一聲歎息,那是阿鳴的背影。

    其實,那時我也在想像,想像著我能夠跑過去,從背後抱緊阿鳴,跟她說我一直以來想要對她說的話,說「我愛你」。

    的確。我喜歡阿鳴。

    我記得在一次體育課上,我摔傷了腿。

    阿鳴來醫院看我,帶著我最愛吃的蘋果。她坐在床邊,一隻手捧著我的病腿,另一隻手輕輕扣在紗布上面。她問我:「疼嗎?」

    我搖搖頭,看她把臉頰貼在上面輕蹭。一瞬間,我全身發燙。

    我想那個時候應該是在秋天,否則阿鳴的臉龐不會那麼的楚楚動人,眼睛暈染著一層微涼的光。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嫣然的秋光傾瀉在她的頭髮上,她認真的表情讓我堅定並且固執地認為,幸福能夠像現在這樣綿長不斷。可是我知道,這只是愛情電影中經久不衰的一個經典鏡頭:男女主人公在醫院的重逢是全劇的高潮,他們的感情如同烈酒。可是很快,可惡的編劇就會讓女主人公移情別戀,被拋棄的男人總會變成龍套。

    這多像預言。

    所以阿鳴,你的世界沒有我,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十六歲時我寫給你的信鋪滿了整個房間的地板,卻因為懦弱而一封也不敢寄給你,你總是帶我逃課帶我聽歌陪我去屋頂看雲,那時候,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們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

    阿鳴,我總是在想,你是那麼完美。你也許不屬於我,或者絕對不屬於我。你放縱,早熟,風情萬種又隱約著單純;你簡單,熱烈,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你瘋狂,真誠,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但那不是我,那不會是我,你的意中人,應該和你一樣,擁有這世上最澄澈的芬芳,而不是像我這樣沉悶,無聊,封閉。

    你說我這麼做人真好,一輩子只屬於一個女孩。可我卻很難過,因為你還說我好冷,冷到有時候可以冷凍所有,寒了你的心。

    可是,阿鳴,我這樣固執且深情,並不是為了讓你愛我,那是你的自由。但,我想要告訴你,我只是心甘情願用窮其一生的力量去捍衛你的夢想,你的熱情,還有你拋棄一切骯髒的勇氣和倔強。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原來哪怕是再熱情純淨的心,也會漸漸染上市井的荒涼。

    我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秋季的雨夜。沉靜卻像征著改變。

    窗外的景致一片朦朧,我的閣樓在雨中散發出一種詭異的清香,這香氣可以讓我銷魂。天很黑,是像墨一樣的黑,彷彿要從雲層上滴落下來,流淌成一條憂鬱的河流。雨聲是破碎的,打在風的觸角上,它們安然合奏,彼此默契。

    百無聊賴中我聽見阿鳴在樓下喊我,我打開窗,望見她穿著白T恤、牛仔褲,安靜地站在大雨裡。我急忙撐了傘趕出去。

    爽朗的夜風吹起我的衣衫,在一片迷人的秋夜雨霧中,阿鳴抱緊了我。她的發如同天使翅膀上的柔軟的羽翼,輕輕地掠過我的胸膛,讓我無比心動。

    她從懷裡掏出一包梧桐的落葉,央求我:「墨染,你的文筆好,幫我寫首情詩。」

    我說:「寫在這上面?」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要幹什麼?」

    她不語,只是用眼睛盯著我,窺探著我心中那一大片清冷的荒蕪。此時,因為欣喜,那裡正醞釀著春天的盛放。

    良久,我終於點點頭。

    其實,我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我不願相信。

    阿鳴用右手托起我的下巴,又開始喃喃自語,她的眼神迷離,說:「墨染……我喜歡你啊……但是要原諒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處心積慮……」

    她說完這些便把落葉塞給我,然後華麗的轉身,從我的傘下逃掉。她開始在大雨裡奔跑,我緊跟在她的後面,想問個究竟。卻總是追不上她。後來我放棄了,站在傘下望著她模糊的身影。我想叫住她,卻喚不出她的名字,我的手在慌亂中不禁伸向前去,卻一不小心戳撥了一捧枯萎的香氣。

    就這樣,我看著她離我越來越遠。

    阿鳴,是不是有一天,你也會明白我的癡迷?

    事情的結果在我的預料之中,阿鳴用我寫在落葉上的情詩征服了一個人的心。那個人是「天不黑」酒吧老闆的兒子,他已經上了大學。他和阿鳴好了。每天都要去「天不黑」約會。

    這就是答案。我知道這不公平。

    阿鳴,你不會知道,在那個雨夜,我躲在潮濕的閣樓裡,坐在老舊的書桌旁,望著眼前的一堆落葉幾乎要哭出來。

    我奉獻出最俊朗的筆跡和一顆愛你的心,在葉片上寫下最荒涼的詩句。我把愛融進脆弱的語言裡,我篡改著別人的文字,再填滿自己的憂鬱。我的筆尖微顫,我寫下:

    我的生命只有三天

    我從沒有把握

    一天用來出生

    一天用來死亡

    還有一天用來愛你

    我把那些葉子捧在手心,俯下頭去深深嗅聞,我這才發現,它們已經染上了我的孤寂。

    這不公平。

    可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只是難過,轉過身來也只是能夠捕捉到虛無的風,哪裡都是空。這一切,都因愛而沾染上罪惡。

    後來,阿鳴如願以償地成為「天不黑」的駐唱歌手,她把頭髮染成濃郁的紫色,卻是個原子彈爆炸的造型。

    那又是一個個孤單的夜——她的左手鉤著那個人的脖子,右手拎著高跟鞋光腳走在落滿月光的馬路上。他們招搖過市。下了晚自習的學生從他們身邊經過,於是他們就故意縱情高歌。

    青春這樣糜爛,令我不忍多看。

    那些改變從我們十六歲的冬天開始。阿鳴在深沉的夜裡開始了第一次戀愛。她徹徹底底沉淪在了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男人們聚在一起吸煙,女人們也笑得花枝招展。

    這就是她一直夢想著的天堂,憤青、搖滾青年以及人渣們喜愛的地方。把虛偽的奉承當做真摯,讓欺騙和謊言幻化成妖嬈的悲涼,而她還認為它是天堂。

    月光如淚,人們總說天堂的月光如淚。可是這裡沒有如同月光般晶瑩的眼淚。

    萬事萬物的真相,在這裡原來就只有觸目的猩紅。

    所以,阿鳴,當你站在那個狹小的舞台上唱歌的時候,一束強光照亮了你的眼睛,你似乎看到了真相。然後,在無數扭動的軀體和揮舞的手臂間,在理所當然的失望和慾望裡,在萬事萬物都混濁的那一刻,你遺棄了你的善良。

    而我,從那個雨夜開始,便已經決定,我不會再愛阿鳴。

    她的變化讓我措手不及,使我無法辨別失意和失望。

    其實它們並沒有什麼本質性的區別,都來自於空虛和恐懼。但,失意有時是一種詩意,而失望卻可以淪為絕望。

    只是有一次,我遠遠的看見她走來,便不知所措地慌忙躲到一棵樹的後面。我在心裡質問自己,為什麼要躲呢?但當我看見她對著手機大聲講話的樣子的那一刻,我才覺醒,原來她的髮梢早已沒有了讓我迷戀的氣息,那種從前只屬於她的淡淡的香,現在只能縈繞在記憶裡。

    我這才明白,她為了夢想,隕落了自己。

    從那以後,我們長久的沒有聯繫。

    天空在那個讓人傷心的冬天開始落雪,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仰起臉去迎接漫天的潔白。我該怎麼辦。

    終於,在春天將近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阿鳴。

    我告訴她:「你在變壞。」

    她在電話那端哈哈大笑,回答我說:「不,我只是在長大。」

    她又補充一句:「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

    她約我去小廣場見面。我赴約。

    然後,我就看見她蹲在路邊的長椅上,喝一罐當時還很貴的青島啤酒。我走過去,她看見我,頹廢地抬起手拽住我的衣襟。她的眼睛真的瀰散著混濁,讓我尋不見她原本的清澈。她的頭髮像一蓬乾枯的草,面容蒼白,這是夜生活的見證。她已經很久沒來上學了,所以早就褪去了那點學生氣息。她的成熟是那麼的野蠻。一瞬間,我竟然害怕起成長,它會讓一個人面目全非。

    阿鳴告訴我,「天不黑」要搬進大城市了,她也要走了。

    她攥緊我的手,說一定要拿走我的十年,說等到十年後,她紅遍大江南北的時候,她就和我相愛。

    可是阿鳴,我真想對你說,我已經心灰意冷了,你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帶我逃課帶我聽歌陪我去屋頂看雲的你了,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傻傻地,愛你了。

    我愣在原地,好久才開口。

    「你為了所謂的夢想這樣做,你讓我很傷心。」我知道我有多殘忍。

    她喝一口啤酒:「我要的只是最後的結果,而過程,大可忽略不計。」

    我說:「我開始讀不懂你的心。而且,就在剛才……」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然後繼續說:「就在剛才,我發現我討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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