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Ⅰ 第6章 天空湛藍 (6)
    藍邊碗躺在大廳的一角,嶄新的,與所有曾經在這個角落待過的主人用的一樣,彷彿暗藏著某種曖昧的泛指。可經緣又著實是不同的,它完全是一隻沒有釉衣的陶器。倘若要向整塊生活去隨意截取一小片斷面,某個特定的清晨就很可能成了它的一切記憶與場景凝聚的中心。

    經緣的衛生習慣優良,至少不會在家隨處就地。唯獨那個早晨,當教堂打開平日進出的小門,經緣突然意識到什麼,它起身朝教堂跑去,像是穿過羅布泊的旅人,漫長的躑躅之後,它站了上去——那門是一截非常的歷史縫隙,又恰好讓這隻狗卡了進去。

    接下來便是一陣混亂。管理的大叔衝出來,對著經緣大嚷了一通,不但沒奏效,經緣反倒變本加厲地撒起歡兒來,一隻後腳高高地抬起倚在牆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向四周瀰漫開來。母親急急地跑過去,但呵斥拖拉毫無用處。就這樣,兩個人與一隻狗各自佔據著自己目前的生存位置,組成了一個等邊的三角形。

    管理大叔在看母親,母親在看經緣,經緣在看誰?沒人知道。彷彿隱隱中,詹卜的無望正躲在遠遠的某個角落裡窺視它。所有的這些幾乎都是有所圖謀的;這更多是一種手法,一種暗示,一種試探,一種隱喻,還不單是習慣和性格使然那麼簡單。

    僵持結束後,經緣心安理得舉重若輕地漫遊回來,它的腳步是那麼平靜,有時飄逸得甚至與從樹中飄出的流動的音樂產生了同步效應;而母親則漲紅了臉,有些踉蹌地跟在後頭。人們,除卻了面子就是深重的內傷。

    五月的天濕潤悶熱,總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英勇感和悲壯感,就如風暴來臨前的一隻穿行疾飛於低壓雲層下的海鷗,它啾啾的叫聲中暗含著空虛的亢奮。通常就在這樣一個春天,教堂門前,經緣曾經站過的地方,長出了一株另類植物,枝葉上無名小花兀自開了兀自謝。

    文/陳凱鳴

    那時,我剛滿16歲。

    16歲的我為臉上的一道疤自慚形穢。它架在鼻樑上,微微隆起,像季節深處牆面的浮雕,阻斷了所有冬天的來龍去脈。這道疤注定在世間的一個端點與別人的目光邂逅,這一端點就是命運盡頭那變色龍似的創造和聚合著的芸芸眾生。

    正是那年冬天,我把自己倒掛在學校操場一米高的雙槓上,體會著胚胎裡生命的生存姿態。天空深處的飛鳥依舊低垂著眼瞼,呈現孤獨者倔強而神奇的天性,它們鬆弛的雙爪卻無處安放,不知所措;倒立的人影在雲中匆匆淡去,光線如記憶兀自斷開,一切秩序渙散。

    已然是深冬。

    那時,我剛滿16歲。

    16歲的我誠惶誠恐,彷彿臉上的疤長成一個恥辱的、不可告人的錯誤。我時常用隱蔽的姿勢遮掩鼻樑上醜陋的疤,更企圖壓縮自己的身高,混跡於螞蟻的海拔。

    倘若這時父親出現——「父親」這個名字,即使像平常那樣念出,現在於我都是艱難。當它在造化的氤氳裡被巧妙地折疊了幾番,繞至今日,它早已經成為記憶的慣性,什麼情緒都無法被喚起。因此,我只能用「倘若」來作為父親出現的理由。可是父親,我想你應該會知道,記憶的代謝,如同莊稼地裡的苗和草,換季便意味著過季。

    那時,我剛滿16歲。

    一個人的倒影漸漸延伸進我的視線。

    我臨陣有些許慌亂,父親。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我用右手摀住了那道疤,然後裝出若無其事:聽說最近有強勁的冷空氣南下,母親一直在抱怨飛漲的物價……

    這麼說著,沉睡的某處知覺便在一點一點復甦,如同燈,一盞一盞地亮了。彷彿我一直沒經歷過童年,在胚胎裡見過的父親,倒立著的,削瘦的臉頰。他下巴蓄著稀疏的鬍鬚,說話時筆直的脖子突顯出上下滾動的喉結。來到第16年的冬天,我以同樣的姿勢看著我的父親,日子一晃,太短。

    如果那人真的是我的父親,他會不會像其他所有的父親一樣,輕聲斥責他的小女兒那用雙腿鉤住雙槓,頭朝下掛著的不雅動作;如果父親是他,該用怎樣熟稔的動作拉起小女兒的手,手心的溫度挪一挪就是16年。

    我喊,父親,父親。他不答,那些言不及義的話語便軟弱下去,像我不經意間呼吸的空氣,被自己嚇到了,再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吐出來。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的目光躲避著裝在心裡的男孩。迎面而過時他漫不經心的神情散開來,我的心跳沉悶得如一個人重重地沿木梯走上來,無時無刻不因為陳舊的木質構造而感到單純的絕望。

    我把書緊緊貼在臉上,頁面上鉛苦澀的重金屬味道充斥了我的16歲。但是,驚惶而尷尬的行走方式卻時不時背叛我受控的內心。我低著頭縮著肩,彷彿那道疤在臉上插了一面令人羞愧的白旗。

    有人經過榕樹下,踩著晚落的樹葉,辟啪聲迴盪,似玻璃一路破碎。回巢的烏鴉重複著不符時令的唱調,好娃娃,好娃娃,好娃娃……它究竟是一隻人眼所能看到的鳥,還是本身就是一隻能看到過去和將來的眼睛?

    回到記憶開始的地方。多年前無意間瞥見父親背上一道巨大的傷痕而手足無措,心裡霎時充滿了悲涼。那道傷痕如飽含哭泣的喉嚨吞下所有的傷痛,我垂手而立,時間就在這時吞噬了年齡,讓我一下子來到了16歲,看見了自己的疤。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跟著人流擠進公交車,坐地鐵,過馬路,都只是遵循著一個少年所有可以追查的腳步,圍繞著學校和家之間有限的距離來來回回。偶爾想起父親,便會假裝在這個世界找到了他,就站在馬路對面,草地上的臘梅鵲四下裡飛散,撲扇著翅膀,枯草斜飛。我迎著他詫異的目光,走過斑馬線,說,父親。打過招呼猛然想起自己鼻樑上的疤,這時我的嘴和眼等諸多器官彷彿暫時閉塞,它們無法直言直視地參與肢體動作,此後的陸續情節混沌不清。我只聽見父親略顯低沉的聲音,怎麼了?

    是啊,怎麼了?一個身穿黑色襯衫的陌生人上升為父親的可能,被終結。此後依然有早晨有黑夜,有上帝創造的七日之後所有的日子。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丟失了心愛的男孩。

    他異樣的眼神在我掩著書的臉上晃了晃,隨即又移開去。逃跑的衝動如植物的纖維極細密極細密地扎根落地。這個男孩是我希望常常見到的,尖銳的下巴與凹陷的眼睛。當他說話的時候,喉結在他直挺的脖子上,上下滾動著,他業已成熟了嗓音。

    可是,父親,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世界碰巧向我提供的宿命。我想著在擦得光亮的煙灰缸裡鋪滿茶葉渣,在去見你的路上卻被時間絆了一跤,當我再站起來的時候,另外一個人已經過完了我的童年。

    我失落了多久,恐怕自己也不曉得。時間裡面陽光的影子長成一個人的模樣,來到跟前,他就是父親。我16歲時的父親,吃飯的時候大口大口地咀嚼,發出「啪啪」的聲響,走路身子面向東方,無法控制的雙腳卻將他帶向北方,他趔趄而行。

    時間向前挪一挪,7歲的時候,我在讀巴赫曼的《瑪琳娜》。它講述一個公主和一個來自東方的陌生人的寓言。

    ——「你必須回到你的人民中嗎?」公主問。

    ——「我的人民比世上所有的人民都古老,他們失散在風中。」陌生人回答。

    於是我相信我的父親走失在風中,逐水草而居。

    流年暗轉。16歲時風從我的身旁一陣陣抽走,似一隻突然騰起的鶴,定格在半空,繼而又隱身於喧囂的話語中,潛游而不見。我稍一走神,一陣風就吹出我16歲時父親的模樣:他微微發福。

    那時,我剛滿16歲。

    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我突然睜開眼睛,一下子來到了16歲。想必是被時間絆了一跤,當我再站起來的時候,已經過去16年。我倒在一個瘸子走過的路上,上面有一個四十來碼的腳印和一個枴杖窩。我用右手摸了摸摔疼了的鼻樑,上面隆起了一道疤;我的左手端著一個鋪著茶葉渣的煙灰缸,它完好的程度使人訝然。

    我羞於面對我的父親,更為那次意外的摔跤深感愧疚。記憶裡,過去父親經常教誨:「走路時不要用腳拖著地,拖住地也就拖住了時間。」可是那一回,我的腳抬不起來,路上的一條縫就輕易地鉤住我的平底鞋,一隻螞蟻和一隻扁蟲也統統掉進去。

    那時,我剛滿16歲。

    傳聞我的父親在烏魯木齊養蜂,他終於還是到了西北偏北。正值冬季,槐樹花落,我的父親並不為花粉而隆起他濃黑的眉毛。晨霧裊裊的時候,他取出蜂箱裡網狀的板,塗上白糖水,夢鄉中的蜜蜂便一隻隻甦醒。40歲的父親沒有遠大的志向,時間在等他的蜜蜂一隻隻變老。究竟要何時歸來,他自己也吃不準,日子一久,提前的行程亦逾期作廢。陽光把日子曬得不緊不慢,父親習慣性地搓手,抖落寒氣,再習慣性地從蜂箱的網板上刮下凝結的蜂蜜。在遙遠的那邊,蜂的嗡嗡聲拖住了時間,花粉連同蜂的唾沫黏住了時間,父親從網板上掛下來的是時間。而這邊時間飛逝。

    我時常這樣想像,若有一天,父親推開門,讓我看見早晨,所有的鳥一下子散開,像影子一樣滑開去,或靜止不動;一隻貓正在逃竄,似一朵花在過道裡移動。我就這樣無數次地看見一模一樣的早晨,我來不及參與那些早晨或大或小的過去,它們儘是一些不能回到黑夜,亦無法抵達中午的早晨。

    就這樣一年年到來,20歲,或更久一些,鼻樑上有一道疤的小女兒,始終未曾見到她的父親。往下追溯,光景不斷添置,丟失,再更換。我在這些損壞的年輪裡,迷路在所難免。

    那時,我剛滿16歲。

    父親卻一路向西偏北。不論他走到哪裡,都是生長野草,生長五穀的土地。

    我想起有一次他對我說,大漠的沙子要開花的時候,我帶你去看。我16歲的時候,時常在城關入口轉悠,薄光浮起在梧桐樹枝幹上,粗糲甚至殘缺的紋路裡已然容納了數不清的斷片、傷痕和驚魂甫定的成分。我的鼻尖佈滿了細小緻密的汗珠,在那些陽光都照不亮的早晨,父親沒有回來。

    大漠的沙子怎麼會開花呢?塔克拉瑪干的飛鳥側著身子飛翔以顯示它們對季節的敏感,沙粒只會把時間埋得一層又一層的厚。

    那時,我剛滿16歲。

    一副紫色粗邊框眼鏡增加了鼻樑的重量,它以恰當的角度遮住了醜陋的疤。我為這一不經意的發現暗中竊喜,卻又因為清晰而陌生的世界感到莫名的隱痛。調整了焦距的眼睛讓我看見在時間中乏掉的人們,如同乾癟了的空袋子,抖落著數不盡的慾望,在塵土飛揚中鼓動著血液裡原罪的釋放。他們和時間一起等著一頭牛老,他們又和牛一樣期待著明年抽芽的青草。被整乏的人們伸縮不了影子,睡覺時翻不過身子,寄出的信蓋不了郵戳。我戴著眼鏡看見他們,那是百味未調和前所未有的紛雜。

    在學校三樓的走廊裡,我遇到曾經失去的男孩。我扶了扶眼鏡,低垂著眼瞼,踩著匆忙卻細碎的腳步好觀察他的神情和反應。蓄在前額的劉海從髮夾裡溜出來擋住眼睛的餘光,我又驚慌地把它們撩在耳後,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目光能夠在這個男孩的身上停留。

    那時,我剛滿16歲,蜷縮在心底的憂傷一下子擴充得無邊無際,它的聲音讓花聽見,先是一朵花骨朵的驚恐綻裂,然後是幾十上百多。啪,啪,啪……我不知道這樣的憂傷歸咎於誰,不該是自己,更不該是那個男孩,或許只是一聲口哨,那輕佻的舉動立刻讓絕望刺激了我的神經——卻已不復最初的單純。

    失落,固執的,如直線泅游的魚,至今堅持一往無前的錯誤。我貌似憂鬱地揣測,也許我早已不為鼻樑上的疤暗自神傷。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還未意識到等待的日子如此遙遙無期。

    有一個人拖著板車在城關穿越了十六年,他的車轱轆一邊高,一邊低,城關的道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寬的溝,一道深深的窄的溝。這年冬天,我在城關口轉悠,親眼目睹那兩道深淺不一的溝消失了,強勁的寒流把西北方的沙粒吹來,那兩道溝被埋了下去。城關的時間亦被埋得發黃發舊。

    很有可能,我的父親就在回來的路上迷失了目的地。冬天的時候,他跟隨西北風回來,沙子把城關埋了,他看不見,城關裡的人、房屋、道路、一草一木、牛貓狗都被一層一層地埋起來。我站在城關入口看不到父親,卻聽見車轱轆從頭頂上隆隆地滾過去,天壓著打雷一樣響。

    更早些時候,母親告訴我父親偶爾會吸煙,所以那一天,我特意準備了一個煙灰缸,裡面鋪滿了去除煙味的茶葉渣。興許是偶然,我的命運剎那間徙轉——我摔了一跤。慌亂地站起身後,我意識到我錯過了時間,即使再回去,不過是重複另一個人的角色,孤家寡人,無奈的旁觀者。

    光陰錯落。

    我窩在沙發裡,不停變換電視頻道,打著哈欠尋找樂趣。這時門鈴響起,我想無非是推銷員甲或推銷員乙。空氣用灰色調修飾碩大的窗框,有一些背影,從窗子裡遠去。我打開門,看見一個一臉困惑的中年男子,恍惚一驚。

    他問,你還記得三年前的事嗎?

    以往,對於他人的問題,我總是沉默,聰明地把答案推到將來。怎麼偏偏那一次,我如是回答:

    那時,我剛滿16歲,我端著一個鋪滿茶葉渣的煙灰缸,在梧桐樹下等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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