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時在那群有血有肉的人物中,胡適絕對應該是有突出地位的。胡適先生是二十世紀中國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扮演了無數的角色——五四啟蒙運動的思想家、白話文運動的理論奠基者、中國現代化高等教育與高深研究的倡導者、二三十年代因發表《人權論集》而遭受國民黨政府通緝的自由鬥士、史學家、考證學者、外交家、文化明星等等。
一生譽滿天下,謗亦隨之。其為人處世、治學路徑、思想風範、道德操守、婚戀逸事,一直是海內外所廣泛流傳、評論的話題。
縱觀胡適一生的事業,先是現代新文化運動,胡適稱其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在這一時期,他圍繞這一運動,留下了許多具有代表性的著述,這些都是前無古人的。後期胡適傳播自由主義,對於西方文明的吸取和引進,貢獻極大。晚期,仍不遺餘力地為中國自由民主運動奔走,視為中國自由民主運動的精神脊樑。
李敖對胡適有許多評論,當然對其晚年也有不少垢病之處,但總的來說,還是尊重多於輕視,讚賞多於批評。
胡適在五四後曾說:「現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1998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問北京大學時,還在他的講演中特意引用了這句名言。李敖認為,這是胡適思想的精華,這是胡適思想的真精神。
從胡說開始
認識胡適,可以從「胡說」開始。胡適應邀到某大學講演。他引用孔子、孟子、孫中山的話,在黑板上寫:「孔說」、「孟說」、「孫說」。最後,他發表自己的意見時,黑板上的幾個字引得哄堂大笑,原來他寫的是——「胡說」。
民國時期的學界,流傳有這樣一句話:我的朋友胡適之。這句話一方面顯示胡適名望之大,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胡適交友之廣。胡適的朋友遍天下,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車伕馬弁。與胡適同時代的其他學者幾人可及。
要瞭解胡適的這一特性,最好看一看唐德剛的《胡適雜憶》。唐德剛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珍珠港事變前,芝加哥大學教授史密斯當選眾議員。胡適大使與此君曾有一飯之緣,得知消息後,便柬請他來中國駐美大使館用晚餐。史議員在赴宴的路上突然想起:還不知道主人叫什麼名字呢,這可如何是好?但轉念一想,即使不知道主人姓名也是可以應付得來的,因為只需按「大使」、「閣下」這樣稱呼,一定沒錯。宴會散後,胡大使送客時免不了「歡迎到敝國旅遊」這樣的客氣話。「中國我是一定要去觀光的!」史議員肯定地說,「我到貴國觀光,第一個要拜訪的便是我的朋友胡適博士,大使先生,胡適博士現在在什麼地方呀?」胡大使聽後哈哈大笑,說:「胡適就站在你的對面呵!」賓主相擁大笑,盡歡而散。看來「我的朋友胡適之」在美國也是行得通的。
作為新派文人,新文化運動中胡適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八不主義」:一不言之無物,二不摹仿古文法,三不拘泥文法,四不作無病呻吟,五不用濫調套語,六不用典,七不講對仗,八不避俗字俚語。
他以創作許多白話詩歌實踐著自己的文學主張。胡適寫了首詩叫《朋友》,據說是我國第一首白話詩,發表於1917年2月號《新青年》雜誌上,詩題改為《蝴蝶》:「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這首詩講究平仄對偶,行文自由,意象清新,詩意淺露,在古詩今詩的交界線處一次大膽的嘗試,所以後來胡適乾脆把他的白話新詩集命名為《嘗試集》。打響了中國白話文運動的「文化解放第一槍」。
在胡適眾多的朋友中,顧頡剛絕對是很重要的一位。胡適從美國回來任教北京大學。在回國前,他曾在《新青年》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得到一些好評,但在當時要想採用新的研究手段研究中國傳統的經學史在北大立足,胡適還是感到不安的,胡適的這種不安也十分自然,因為他所面對的學生都是自幼便受到傳統學問熏陶的。而在這些人當中,顧頡剛是與眾不同的一位。
顧頡剛出身蘇州世代書香,其家族曾被康熙譽為「江南第一讀書人家」,在去北京唸書以前,顧不但已經熟讀了經書,而且涉獵了許多其他方面的內容,同時對研究歷史興趣濃厚。胡適的新方法、新態度被顧頡剛所認可,顧還拉了另一位舊學底子厚、而又能「放言高論」的同學傅斯年去聽胡適的課。得到傅和顧的認可和支持,年輕的教授胡適才在北大站穩了腳跟。
胡適是一位著名的文字學家,他寫過一首關於文字方面的白話打油詩:「文字沒有雅俗,卻有死活可道。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本來同一字,聲音少許變了。並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至於古人叫字,今人叫號;古人懸樑,今人上吊;古名雖未必佳,今名又何嘗少妙?至於古人乘輿,今人坐金轎;古人加冠束幘,今人但知戴帽;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這樣深入淺出、詼諧幽默地介紹古今文字知識,將文言文與白話文對照,確實妙趣橫生。
胡適還寫過政治白話詩。1937年「七·七」蘆溝橋事變前後,蔣介石和汪精衛聯名邀請全國各界名流學者到江西廬山開談話會。7月11日談話會上,蔣、汪發言後,胡適慷慨激昂,發表了一通抗日救國演講。在座的胡健中聽後,即席賦詩一首:「溽暑匡廬盛會開,八方名士溯江來。吾家博士真豪健,慷慨陳辭又一回!」言語中頗含戲謔之意。胡適也隨手寫了一首白話打油詩回贈:「哪有貓兒不叫春?哪有蟬兒不鳴夏?哪有蛤蟆不夜鳴?哪有先生不說話?」四句反問,信手拈來,饒有風趣。看來胡適也不無幽默。
1934年秋,胡適在北大講課時大講白話文的優點,那些醉心文言文的同學,聽到這話,不免萌生了牴觸情緒。正當胡適講得得意時,一位同學,突然站起來,聲色俱厲地提出抗議道:「胡先生,難道說白話文就沒有缺點嗎?」胡適衝著他微笑著說:「沒有的。」那位同學更加激憤地反駁道:「白話文語言不精練,打電報用字多,花錢多。」胡適扶扶眼鏡柔聲道:「不一定吧!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打來電報,邀我去做行政院秘書,我不願從政,決定不去,為這件事我復電拒絕。復電是用白話寫的,看來也很省字省錢。請同學們根據我這一意願,用文言文編寫一則復電,看看究竟是白話文省,還是文言文省?」胡教授說完這段話後,整個教室的氣氛頓時活躍了,那幾個醉心於文言文的同學互相商量編寫電文內容。
幾分鐘過去,胡適讓同學們自動舉手,報告用字數目,然後從中挑選一份用字最少的文言電稿,電文是這樣寫的:「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
胡適說,這12個字確實簡練。但我的白話電報卻只用了5個字:「幹不了,謝謝。」接著胡適又解釋道:「幹不了」就含有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之意;「謝謝」既對友人費心介紹表示感謝又暗示拒絕之意。由此看來,語言的精練與否,不在白話與文言的差別,在於能否恰如其分地選用字詞。經過這一堂課,不少同學對胡適對白話文都有好感,他們知道胡適的白話立場堅定。
「五四」前後,黃侃和胡適同在北京大學任教。黃竭力反對胡適所提倡的白話文運動。有一次,黃侃對胡適說:「你口口聲聲要推廣白話文,卻未必出於真心。」胡適不解其意,問其故。黃侃答道:「如果你身體力行的話,名字就不應叫胡適,應該叫『往哪裡去』才對。」胡適聽後一時語塞。
譚鑫培的戲風靡北京,各大學多有譚迷。一天課間休息,教師們閒話譚的《秦瓊賣馬》時,胡適插話:「京劇太落伍,用一根鞭子就算是馬,用兩把旗子就算是車,應該用真車真馬才對……」在場者都靜聽高論,無人說話。只有黃侃立身而起,道:「適之,適之,那要唱武松打虎怎麼辦?」
20世紀20年代上海泥城橋開了一間叫「四而樓」的酒館,很多人都不明白「四而」的意思,就去請教當時任上海公學校長的胡適。胡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挨不住臉面,只好親自前往四而樓小酌,尋機向主人探問究竟。主人說,樓名取自《三字經》的「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只不過圖個一本萬利的綵頭。胡幾欲暈倒。胡適當年曾感慨:中國有古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應該再加一條「時髦不能跟」。這句話後來被李敖盜用。
胡適不是聖人,他也犯過許多錯誤,特別是在政治問題上。但他是一個嚴肅的學者,作為自由主義者,他堅持做人的最基本的要求,保持個人「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他一生以堅定不移的意志實踐了這樣的要求。
三不來教授
黃侃,湖北蘄春人,師事國學大師章太炎,擅長音韻訓詁,兼通文學,歷任北京大學、東南大學、武昌高等師範、金陵大學等校教授。他與因性格落拓不羈、被黃興罵為「害了神經病」而得「章瘋子」之名的章太炎,以及因經常不修邊幅、衣履不整、不洗臉、不理發、活像一個瘋子的劉師培,被時人稱為「三瘋子」。
黃侃在武昌高師任教時,元配夫人王氏去世,黃紹蘭女士繼配。二人雖經山盟海誓而結合,但因小事而反目,以至分居。武昌高師學生黃菊英和他大女兒同級,常到他家來玩,以父師之禮事黃侃,黃侃對這個女學生也很好。日子一久,竟生愛戀,不數月,二人突然宣佈結婚。朋友們都以「人言可畏」勸他,他坦然地說:「這怕什麼?」婚後不多時,他轉到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在九華村自己建了一所房子,題曰「量守廬」,藏書滿屋,怡然自樂。他和校方有下雨不來、降雪不來、颳風不來之約,因此人稱他為「三不來教授」。
千里輿梓黃侃事母至孝,不管他母親是從北京回老家蘄春,還是由蘄春來到北京,他都要陪伴同行。而他母親又離不開一具壽材,他便不厭其煩地千里迢迢帶著壽材旅行了。真是奇聞!難道偌大一個北京城還買不到一口壽材?當然不是。那具壽材上有他父親黃雲鵠老先生親筆寫的銘文,黃侃來回旅行隨身必帶壽材,實為使然。後來,他母親死了,他悲痛欲絕,按照古禮服喪,才了結此事。
隨後,黃侃又請蘇曼殊給他畫了一幅《夢謁母墳圖》,他自己寫了記,請章太炎寫了題跋。這幅畫也成了他的隨身寶物,片刻不離。 黃侃20歲時留學日本,恰與章太炎同住一寓,他住樓上,章太炎住樓下。一天夜晚,黃侃內急,來不及去廁所,便忙不迭地從樓窗口往外撒尿。這時,樓下的章太炎夜讀正酣,驀地一股腥臊的尿水像瀑布般往下飛濺,禁不住怒罵起來。黃侃不但不認錯,還不甘示弱,也報之以罵。他是貴公子出身,年輕性躁,盛氣凌人。
章生性好罵人,兩人本都有瘋子之稱,真是章瘋子遇到黃瘋子,一場好罵,而且越罵越起勁。然而「不罵不相識」,通名報姓之後,話鋒轉到學問上面,一談之下,才知道章太炎是國學大師,黃侃便折節稱弟子。
章太炎生平清高孤傲,對黃侃卻頗多嘉許,他勸黃侃著書。黃卻謂須待50歲後再從事紙筆。1935年,黃侃50歲生日,章太炎親贈他一副對聯云: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成好著書。對聯內無意中藏了「絕命書」3字,黃侃愕然。當年10月8日,黃侃因飲酒過量,吐血而死。章太炎因聯句竟成讖語,悔痛不已。
黃侃曾與胡適同在北大講學。在一次宴會上,胡適偶爾談及墨學,滔滔不絕。黃侃罵道:「現在講墨學的人,都是些混帳王八!」胡適赧然。過了一會兒,黃侃又罵道:「便是適之的尊翁,也是混帳王八。」胡適大怒。 黃侃卻大笑道:「且息怒,我在試試你。墨子兼愛,是無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談論墨學?我不是罵你,不過聊試之耳!」舉座嘩然大笑。
黃侃反對胡適提倡白話文。有一次,他在講課中讚美文言文的高明,舉例說:「如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電報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11字。而用文言則僅需『妻喪速歸』4字即可,只電報費就可省三分之二。」
胡適著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僅成上半部,全書久未完成。黃侃曾在中央大學課堂上說:「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們不解,問其原因?黃侃道:「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面沒有了也。」學生們大笑不已。
北大講台上的狂儒
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於袁世凱死後,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1917年1月4日蔡元培正式到任。
上任伊始,蔡元培即決定將這座學府辦成研究學問的場所,改變過去以大學為陞官發財的捷徑的狀況,在就職演說中,他闡明了三項原則:
抱定宗旨。
砥礪德行。
敬愛師友。
同時指出: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
大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為陞官發財之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