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光從他臉上漸漸隱去,晦氣慢慢爬滿額頭。齊厘公,那一夜後,蒼老了很多。
那一夜,齊厘公什麼都沒做,可是他的兒女們卻做了很多,做了讓全天下人都為之不齒的禽獸行徑。
衣冠禽獸。齊厘公恨恨地罵道。
可是,不管怎麼罵,他都要面對現實,他是禽獸們的父親。
他愛自己的女兒,如花似玉,才絕天下。他更愛自己的兒子,那是齊國未來的國君,掌握著齊人的命運。
作為法定監護人,齊厘公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精心地為這樁醜聞畫個句號。
小孩拉屎,老爸擦屁股,且要擦得很乾淨。
齊厘公做了兩件事,第一,強行斷絕齊姜和諸兒的任何聯繫;第二,趕緊將齊姜嫁出去。
眼不見,心不煩。齊厘公自我安慰道。
也就在這個時刻,他親眼見到了那個在江湖中人人挑起大拇指誇讚的優秀青年,世子忽。齊厘公一陣驚喜,文姜若嫁給這個男人,他定可高枕無憂了。所以,他給夷仲年下死命令,搞定世子忽。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夷仲年認為世子忽該能丟卒保車,拿得起,放得下。沒想到,世子忽卻是個紅臉漢子,他把尊嚴看得遠遠比性命重要。
於是乎,齊厘公傷懷了。這頂綠帽子就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飛舞,不知飄向何家何院。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頂很有質量的綠帽子。
有質量的東西總是能吸引人,而且是很有實力的買家。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順著濟水坐船,綠帽子從臨淄飄飄蕩蕩就到了曲阜。
一個人為尋求他所需要的東西,走遍了全世界,回到家裡,找到了。齊厘公不禁感歎。只是這個家並不是他的家,而是另一個男人的。
魯桓公。一個我們並不陌生的主。
魯桓公在一臉莊重地掰著手指頭計算得與失。公子翬殺魯隱公的血淋淋的刀鋒還在他記憶中搖晃。他希望,這刀鋒永遠只捅向敵人,而不要是他,所以,他要找一個靠山,這靠山要像泰山一樣雄偉,要能罩得住整個山東地盤,甚至威懾天下。
同時,他從小就希望能找一個才貌雙全、舉世無雙的女人來做妻子,品行可以改造,而相貌不能復生,魯桓公歎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若想超過文姜,地球上已無這種可能。
魯桓公咬了咬手指,他低頭了,向權力和臉蛋。
魯桓公的心還有些痛,畢竟在那個年代,去接受這樣一件事,沒有傑出的肚量和勇氣是想都不要想的。
婚前你曾如何我都不在乎,但婚後你只能屬於我。魯桓公自言自語道。
有綠帽子戴,也勝過一輩子光頭。魯桓公豁然開朗,甜甜睡去。
當魯桓公求婚的消息傳到齊國時,齊厘公笑得幾乎看不見眼睛了。他實在沒想到,這個腳踏七色彩雲的喜訊竟來得這般突然。運去金成鐵,時來鐵成金,可不歎乎?
文姜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這個時候,她正生重病,身上蓋著層層疊疊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被子,嘴裡含著比黃連還苦的湯藥。
文姜白無血色的臉竟嫣然紅潤了起來,她的嘴角掛出了微笑,她的心春光乍洩。
天上掉下個帥哥哥,這是上帝對一個困在深閨中的剩女最大的恩寵。
在切斷和諸兒的聯繫後,文姜的腦子從偷情的狂熱中清醒了過來。她承認,和諸兒在一起,很快樂,也很快感,可是,她更清楚,這樂這感真的會很快很快,只是一閃而已,明日黃花,誰能挽留?
她的最終命運還是要嫁出去,相夫教子,母儀一方。但殘花敗柳要想重新變成金枝玉葉,好比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那是一個有嚴重處女情節的時代。
世子忽的堅決辭婚,擊垮了文姜心中最後一道防線。她本以為,憑自己的出身、容貌和才華,釣個金龜婿應易如反掌,可遺憾的是,她已不再是金鉤子,而是破鞋。
文姜很焦慮,也很失落,越焦慮、失落,她就越關注事情的進展。無情的結果,使她轟然倒塌,奄奄一息。
映在眸中的愛,已分崩離析。
飛啊飛,飛到何時是盡頭?難道真的要去做一隻無腳鳥嗎?
事實再一次證明,智者千慮,亦必有一失。聰明如文姜,也沒想到,峰迴路轉原來只在眼皮一眨之間。
每個女人都是天使,值得男人去一生疼愛。世界上從來沒有破鞋,只有破碎的心。
文姜驚訝地發現,破碎的心縫起來竟是那麼容易。前一秒,她還病入膏肓,後一秒,她已生機盎然。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相思除外,發春亦除外。
機會來了,就再也不能失去。為了防止重生變故,齊厘公作出了一個非常出格的決定。
親自護送文姜到魯國成親。
這是一件大大破壞周平王花費半生心血制定出的規章制度的粗率舉動,因為,按制,齊厘公派上卿送親就已給了魯人天大的面子。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人的心是苦的,皆不足向外人道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但不可否認的是,若論苦,齊厘公只能排第二,世間第一苦的只會是他的寶貝兒子。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愛你,卻永遠不能再站在你的面前。
在號啕大哭中,在心如死灰中,在信仰崩潰中,諸兒做了一件事,來表達他痛徹心扉的不捨和繞樑三日而不絕的嗟歎。
他折了一枝花,派侍者送給了最愛的女人。這是一種常見的花,卻絕不是普通的花,在敏感時刻。
桃花。
在中國歷史中,桃花和愛情是孿生的,形影不離,不管是從《詩經》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還是到劉阮遇仙的傳說。至於玫瑰,那只能是西洋人的扯淡。
文姜穿著最艷麗的新娘服裝,戴著琳琅滿目的珠寶,用嫩如白脂的纖纖素手,輕輕掀開紅蓋頭,看見了這枝猶帶著露珠的桃花。它在開,紅紅與白白,不曾濃郁襲人,但清新恆久。
文姜知道,諸兒一定哭了,想到此,她的心一陣刺痛,手微微一抖,那塊白絹就掉了下來。
那是諸兒寫給她的訣別詩。桃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苴。吁嗟兮復吁嗟。
多麼哀怨,多麼憂傷,多麼無可奈何,多麼的昨是而今非。文姜鼻子一酸,她很想哭,可是她卻笑了。
因為,她的智慧是無與倫比的。
她不是一個小兒女態擦鼻涕、抹眼淚的鄰家少女,而是一個洞穿世事、駕馭自如的巾幗英雄。
文姜提筆一揮,當即在絹後和詩一首。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詎(ju)無來春?叮嚀兮復叮嚀。
萬千風情,盡在其中,相約以守,矢志不渝。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應該是感動人的一幕,感動得一個人眼裡都噴出了火。
齊厘公偷偷地看著事情發生、發展、結束,卻不動聲色。他不想像年輕人一樣纏纏綿綿、山盟海誓,最後卻是鏡中花、水中月。他要做的,就是用最簡單的法子,出最有效的成果。
齊厘公在文姜嫁人之後,立刻下了個死命令:凡外嫁者,永不准歸寧。歸寧,就是回娘家探視,按禮制,是必須一年一次的。
齊厘公又一次踐踏了禮制,然而這還是小事;大事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的大女兒宣姜,一生的可憐可恨自此定了型。
洗心革面,禁止懷念。這就是齊厘公對一雙兒女的期待。
21.4繻葛之戰
一隻黑色的烏鴉飛去,一雙白黑色的喜鵲飛來,齊厘公的期待漸漸落空。
文姜婚後的生活很幸福,而且,她的肚子也很爭氣,到魯國方逾年,就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因為與魯桓公生日相同,遂被命名為同。
文姜在盡力做著一個安分守己的賢良貴婦所應該做的一切,且一切都比別人做得好。
魯桓公忍不住開心了起來,他覺得這筆交易實在是划算。人生,只要你敢於冒險,並厚起臉皮,就會擁有金光燦爛的前程。
春天來了,陽光照在琥珀上,閃閃發光,河邊的一株老垂柳,金縷絲絛婀婀娜娜,垂連及地,一隻黃鶯在上面唱著動聽的歌。
好盎然的一幕,一個更加盎然的青年正抱膝坐在老柳下,他的眼光清澈而堅毅,在春光沐浴下,他顯得精神飽滿、意氣風發。
他的手在不停地動,解著一個線頭,順著線頭,我們便來到了周桓王九年(前711年)。這一年,發生了一大一小兩件事,大事就是魯隱公被卡嚓,魯桓公上台,小事就是鄭國跟魯國換了一塊地。
鄭國的祊地和魯國的許地進行了對調,因為這兩塊地都是遠離自己而靠近對方。
此事小的實在不足掛齒,比芝麻綠豆還瘦了一圈。
沒有人會注意,除非是處心積慮想在這上面做文章的兄台。
周桓王,他躲在幕後已很久,很渴望強勢出場,而這件小事,就是一個耙子,鉤起了遮蓋在他眼前的繡簾。
周公黑肩連夜被召進宮中,他屁股後還帶著被窩中的一層熱氣。
周桓王笑瞇瞇地看著他,周公黑肩茫然不知所措。他實在想不通,天下太平,一片和諧,還有什麼事要半夜折騰。
有,一個埋得很深的伏筆卡吧一聲打開,濺出了一片殷紅的鮮血。
周公黑肩要為他的忽悠付出代價。當初,他花言巧語哄住了周桓王不要伐鄭(見18.3節),然而,周桓王卻偏將其當成了金玉良言。
周桓王要出手了,他攥死了拳頭。周公黑肩心頭一陣涼氣,他從沒見過周桓王如此的冷靜和沉默。
這是火山爆發的前兆,還是海嘯襲來的預言?
周桓王冷冷道:愛卿可知鄭魯易田之事?
周公黑肩點點頭。他現在摸不著頭緒,必須步步謹慎,他渴望周桓王能「叭、叭、叭」不停地說下去,好透露出足夠的判斷信息。
可是,周桓王忽然再度沉默,場面開始漸漸升騰出詭異。
周公黑肩乾咳一聲,試探道:此乃諸侯間的瑣事,陛下為何會在意?
周桓王哼了一聲,冷冷道:愛卿可知祊田的來歷和意義?
周公黑肩忙道:祊田是當初先王欽定的祭祀泰山的采邑,交由鄭國世世打理,不知陛下何有此問?
周桓王嘿了一聲,道:既然如此,現寤生將祊田給了魯人,還怎麼祭祀泰山?
周公黑肩暗鬆了口氣,忙道:鄭莊公雖將祊田給了魯人,但雙方約定,祭祀由魯人代勞,不會停缺,而許田內有周公廟,鄭人亦從此續祭。
周桓王冷冷一笑,忽話鋒一轉問道:愛卿,你說鄭人該不該討伐?
周公黑肩心頭一緊,思索好久方道:按制,鄭魯易田,應首先報天子批准,獲許後方可進行。現兩國私下交易,確有過錯,但念在心意尚誠,似乎也可原諒。陛下何不下詔罪之,使兩國服過?
周桓王搖了搖頭,冷笑道:不,這個機會朕已等了很久,早忍無可忍,愛卿當年對朕的勸諫,朕時刻縈繞心頭,今已十年矣。天長日久,愛卿不會忘了吧?
周公黑肩冷汗直流,忙補救道:寤生之罪,數目纍纍,實應討伐。陛下此舉,乃懲惡揚善,臣豈敢存懈怠之心?
周桓王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朕已曉諭陳、蔡、衛三國,令出兵協助,與王師合兵一處,此舉,朕必大勝。
周公黑肩眼看已無挽回可能,只好委婉道:伐鄭,不可謂小戰,所耗錢財物資必數量巨大,王室向來不寬裕,如何能出?
周桓王嘿嘿一笑道:此事愛卿不必擔心,朕早已準備好了。
周公黑肩心頭一陣迷茫。這十年來,他從未見王室向諸侯借錢,既然不借錢,哪有餘錢?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事實證明,人定勝天。
真正的賭徒,可以餓得上頓不接下頓,但只要一摸起骰子,照舊一博千金。
周桓王十三年(前707年),夏,鄭國城邑繻(xū)葛。歷史上有名的繻葛之戰爆發。
白花花的太陽下,陽光毒辣地照在鄭莊公的鼻樑上,汗水像自來水一樣肆意流淌,然而鄭莊公的心卻一陣冰涼。他在極力瞭望著遠方。遠方正塵土飛揚,黑壓壓的兵車推山碾石,如堵而至。
是夜,周桓王令聯軍分作三隊,郊外紮營,右軍由虢公忌父統領,蔡、衛之兵佐之;左軍由周公黑肩統領,陳兵佐之;周桓王坐帳中營,運籌帷幄。
火把森森,營寨綿延,戈矛林立,旌旗翻滾,士卒梭巡護衛,兵車首尾咬合,連成一圈,在外層緊密依峙。
夜已經深了,周桓王打個哈欠,祥和地睡去。鄭莊公恰好彎腰起床,他的思維現已磨礪得異常鋒銳。
戰前緊急軍事會議在城中秘密召開。廢話少說,直奔主題。
鄭莊公憂慮地道:現今天子震怒,親自領軍征伐,自開朝以來,歷三百餘年,實所罕見,現我當此惡名,戰與不戰,該如何是好?
現場一片沉默,在這麼重大的問題前,沒摸清老闆的意圖,誰也不願貿然出頭。
鄭莊公把目光盯向了祭足,道:上卿有何見解?
祭足微微一笑,道:天子挾此盛怒,必欲破鄭而後快,求和早已無望,唯拚死一戰,但須速勝,否則遷延日久,遺禍不小。
鄭莊公點頭,道:愛卿之言極是。我迫不得已,以下犯上,怎可熬時!
戰的基調打下後,大臣們立刻活躍起來。高渠彌道:王師剛來,我以逸待勞,今夜突襲,必然全勝。
鄭莊公搖頭道:方纔已派人刺探,守衛甚嚴,並無指望。
眾臣一聽如此,皆心頭一沉,遂紛紛獻計,亂七八糟,莫衷一是。
在混亂中,我們終於等到了很清晰的一幕。
一個神情肅穆的年輕人,一張清瘦的臉,在密室中漸漸清晰起來,閃耀著高智商的光輝。
21.5魚麗之陣
公子呂之子,大夫公子元。
鄭莊公問道:卿有何計,能必破王師?
公子元道:王師佈陣有三缺,我乘其缺擊之,何不能勝?
鄭莊公暗吸了口氣,道:有哪三缺?
公子元道:一缺,衛為大國,衛師可獨當一面,卻偏偏與蔡軍混合,把守右軍;二缺,陳為弱國,且陳桓公一薨,公子佗既弒太子免而自立,國人不服,軍心浮動,而天子卻竟讓其獨守左軍;三缺,周公黑肩一向與鄭和好,且又怠於作戰,今又反為左軍統率,以弱軍配弱將,豈不大謬?
鄭莊公喜道:愛卿分析絲絲入扣,令寡人歎服,請問有此三缺,寡人又如何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