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莊公問道:各位愛卿,有何妙法為寡人出這口惡氣?
高渠彌大叫一聲道:主公勿憂,臣有一策。
鄭莊公喜道:何策?愛卿快說。
高渠彌道:只要給俺一隊人馬,俺即刻殺上成周,將此昏君的老窩一鍋端了,看他還敢斥陷忠良,做此不義之事?
鄭莊公笑道:愛卿之心,寡人盡知。不過還有其他辦法嗎?
看著高渠彌一張麻青泛血的臉,沒有人說話。鄭莊公把眼光盯向了祭足。
祭足微微一笑道:高將軍之法固好,但過於急躁,主公既為王室卿士,起任罷免自然皆由天子定奪,現周王辭去主公,於禮於制,都無不可。
高渠彌急道:祭大夫有話快說,趕緊將妙計獻於主公,不要再兜圈子了。
祭足笑道:既然天子對主公使的是軟刀子,我們又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鄭莊公大喜道:怎麼還?
祭足燦爛一笑,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
18.1周鄭交質
鄭莊公不但沒打過卡,甚至連人影都沒出現過。
曠工二十三年。這就是鄭莊公對老闆的交代。周平王再能忍、再能禮、再老了沒火性,也已夠心中小宇宙的爆發了。但問題是,鞭長莫及。
周平王不可能一步三瘸地跑到鄭國關起門來把鄭莊公大罵一頓,而通報批評這種事,周平王實在又沒膽量。鄭國是王室整個東南方向的屏障,周平王早已被犬戎嚇破了膽,這種安穩日子他不會輕易地毀掉。不過若不罰鄭莊公他又真嚥不下這口氣。百般無奈中,周平王終也靈光一閃,他摸著花白鬍子嘿嘿笑了起來。
內部停薪留職。這就是周平王的招。
一間暖烘烘的臥室,兩個老頭相對,一坐一跪。
周平王開口道:虢公,你謙恭善良、精通禮制,朕欲令你代替鄭莊公,行使王室卿士之權,你看如何?
只聞「崩咚」一聲,天也崩,地也裂。虢公忌父這頭磕得太響。他流淚道:陛下,鄭莊公沒來,實因太叔之亂,不得抽身。現動亂已息,其必很快入朝。老臣年邁,混沌不堪,怎能擔此大任?還望陛下恕罪。
周平王歎息一聲,眼中閃出一絲失望。他沒想到,虢公忌父如此懼怕鄭莊公。
但是,有人卻想到了。在罪犯家庭中出生的孩子,即使他走上了正道,也比一般人異常膽怯、害羞和敏感。而虢公忌父的父親正是虢公石父。怪,只能怪周平王老糊塗,看走了眼。
周平王遂不再提此事,一股小火苗就這樣熄滅了。
小火苗之所以熄滅,是因為大火苗「轟隆」一聲冒起。
周平王醒來,用淘細米的水洗完臉,淘小米的水洗完頭,白木梳梳好頭髮,邁著規規矩矩的步子向朝堂走去。五十一年來,一貫如此,他都快麻木了。
但今天,他卻被驚呆了,他覺得舌尖發乾、咽喉發澀。
一個怒氣沖沖又威風凜凜的中年漢子正咬牙切齒地站在朝堂下,捏著拳頭等待周平王的到來。
周平王顫著聲道:鄭伯常年不來,今天為何有空來朝拜本王?
鄭莊公冷哼道:臣因逆弟太叔之叛,疏職王室已久,倍感愧疚,今天此來,一為朝拜,二為謝罪。
周平王勉強笑道:愛卿忙於國務即可,王室亦無大事,何來疏職之說,又何須謝罪?
鄭莊公道:坊間到處傳言,我王欲將卿士之職委於虢公,臣豈敢再忝佔其位,下臣辭職之心已決,還望成全。
周平王忙道:小道消息不足信,愛卿切勿太多疑。朕思念你已久,此來正好可以暢敘舊情。
鄭莊公斷然道:等下臣辭職之後再敘舊也不算遲。
周平王立即被氣得吭哧吭哧一頓咳嗽,他用可憐兮兮的眼神偷瞄了眼鄭莊公,鄭莊公卻把頭一抬,熟視無睹。
周平王強忍氣憤,勉強笑道:愛卿一路辛苦,先回驛館休息,此事改日再議,可否?
鄭莊公立刻道:下臣豈敢?下臣辭職之心已決,還望我王快快成全。
周平王眼中幾乎都要湧出了淚水,但是他牙一咬,生生忍住了。再孬,再不濟,他也是一國之君,他也是坐在上,而鄭莊公卻站在下。
周平王咬了咬牙,長吸口氣道:愛卿若信不過朕,朕將太子質於鄭國可好?
鄭莊公一愣,想了想才道:這萬萬不可,陛下若將太子質於鄭國,天下人將如何評價寤生?此僭禮犯死之罪,寤生何敢?
周平王一看鄭莊公言語有鬆動,心裡長出了口氣,他急於擺脫目前被鄭莊公問罪的尷尬,遂乘勝道:這有何妨?朕可說成是太子去鄭國旅遊觀光,學習你的管理之術,外人又豈能胡亂議論?
鄭莊公又想了想道:下臣只願辭職,陛下又何苦再加罪於寤生?此不敬之事,實為不可。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在朝堂上爭論開來,像是菜市場吵架一樣。周平王想擴大戰果,乘勝追擊,而鄭莊公卻心事重重、猶猶豫豫。場面僵持在那裡,但很顯然,越僵持,兩個人嘰裡呱啦得越猛烈。
大臣們先是驚愕,後是坦然,但現在卻已憤怒。周平王那樣一個神態安詳的帝王竟被一個臣子欺負得如此儀態盡失,實在丟盡臉面。
做人不能太過分,大臣們心道。但敢怒不敢言,又只好齊刷刷地爛在肚子裡。
在最不可開交的時刻,一個人終於邁步出列,大聲道:啟稟陛下,臣有一法,可解鄭伯之困。
周公黑肩。
周平王悄悄擦了把汗道:愛卿有何法,快說。
周公黑肩道:若只令太子往質於鄭,鄭伯必擔心天下人的非議,不敢受納,但若不質太子,又不足釋鄭伯之疑。既然如此,何不令鄭國世子同質於周?如此互換,公平均衡,誰人敢有非議?
周平王忙笑道:此法甚好,鄭伯斷不可再拒。
話已至此,鄭莊公只好點頭允諾。周太子狐與鄭世子忽各自起程上路。史稱:周鄭交質。
周平王笑呵呵宣佈退朝,然後又邁著叮噹作響的步子回到內殿。早飯已過,只好匆匆扒了幾口午飯。然後回到臥室,把門「彭」地一關,嚴禁任何人進入。
周平王臉上還在笑呵呵,但是,突然間,他的雙眼溢出了淚水,不停地溢,不停地溢,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然後,他慢騰騰地蹲下身,用手蒙著臉暗暗飲泣。再然後,他忽一趴,整個人俯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他用手揪著頭髮,用頭撞著地,淚水像山洪暴發一樣不可抑制。
一個古稀老人在這樣精緻奢華的皇宮內,像一個被侮辱的孩子一樣痛不欲生。他的雙肩聳動,他的鼻息粗濁,鼻涕很長,他的精神已近乎崩潰。
隱藏在內心的撕咬靈魂的蟲子「砰」的一聲散開,鑽入他的肝、他的肺、他的腦髓、他的脊椎骨甚至他的手指,把他們全部咬成了空空蕩蕩。
他這一生費盡心機,以禮制國,可最後在強權的威逼下,卻親手撕裂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建造的榮耀。他害怕犬戎,東遷避難,依靠晉鄭,原以為可苟延殘喘,可沒想到,鄭人竟翻臉無情,在朝堂上公然讓他下不了台,最後不得不用自己的寶貝兒子做擋箭牌。
在痛哭流涕中,周平王想到了父親,他甚至覺得自己連父親都不如。父親雖被殺,但在有生之年卻還是手握重權凜然不可侵犯,而他,雖活了很久,只不過是一塊朽敗的木頭,徒做樣子,忙碌一生,嘗盡苦頭,仍免不了在耄耋之年受此奇恥大辱。
周平王的思維在飛快地轉,他想了很多,一直從醒延續到睡,從回想延續到夢境。當他感到一陣冰涼時,發現自己竟已在地上躺了一夜。
周平王支撐著想站起來去洗漱,他還念叨著他的淘細米和淘小米的水。可腿一軟,「啪」的一聲又仰面摔在了地上。
周平王病了。骨茬枯脆的老年人在地下冰一夜,想不病,很難。
在病床上,周平王繼續著他恥辱的回憶,直到在某一個夜晚他再次閉上眼睛。這一次,他死了。
崩。在天下人都呼呼大睡的時候。
18.2君臣博弈,鹿死誰手?
周太子狐急忙從鄭國趕回,撲在周平王的屍體上放聲大哭,哭聲極其哀切。過了很久,在眾大臣的勸撫下才止住悲聲,擦乾眼淚。然後往地下一躺,腿一伸,眼一閉,也死了。
和林黛玉一樣,眼淚哭干之日,就是魂飛魄散之時。孝之典範,讓人不勝欷歔。
國不可一日無君,周公黑肩和虢公忌父一商議,遂扶立太子狐的嫡長子林繼承大統,是為周桓王。
周桓王一上台,立刻做了兩件事。
第一,是借錢。
他爺爺和爸爸的屍體雙雙躺在靈堂上,等著他來安葬。修墓地,挖墳坑,裁哀衣,迎來送往,問死弔喪,起居飲食,樣樣都不是省油的燈,都要大把大把的鈔票,而打開王室的府庫一看,除老鼠屎外,空無一物。
借錢是件丟人的事,為了盡量較少負面影響,周桓王可謂煞費心機。他選擇了向魯國張口,魯的祖先為周公旦,被天子稱為「叔父」之國,小輩向長輩討點零花錢,也不可謂講不通。
在大臣們稀里嘩啦送別的眼淚聲中,周平王和太子狐終被妥妥當當地轉入了地下。
他們倆人是走了,但事情還沒有完。因為,周桓王決定,要討個說法。這就是第二件事:報仇。
老年人講究隱忍和涵養,年輕人追求的卻是快意恩仇。周桓王是用一個很拆台的辦法來報復鄭莊公的。
他把鄭莊公喊上大殿,冷笑聲道:鄭伯,聽說你堅決辭職,朕這就允你,你即刻回家吧!
鄭莊公的臉一陣火燙,他強笑到:謝陛下,此亦下臣心願。
鄭莊公頭一扭,他準備大跨步昂然地邁出宮殿,顯示出心中的磊落和不屑。可是,他的腳剛蹭到門檻,心竟突然間呼啦啦一陣絞痛。身後,周桓王異常清脆地「啪」的一聲,吐出了一口濃痰。
車輪碾出成周洛邑的東門時,鄭莊公仰天長歎,熱淚滾滾道:可憐我鄭人三代精忠為國,爺爺勤王戰死沙場,孺子乳臭未乾,剛一上台就恩將仇報,驅逐良臣,此恨不雪,寤生八尺身軀怎立於天地之間?
說完,鄭莊公果斷抹乾眼淚,馬不停蹄地返回到了鄭國,一陣驚心的鳥在他面前飛過。但與此同時,一朵感動的花在王室內濺出眼淚。
周桓王擺好香案,供好太牢,正在太廟中對著靈牌磕頭,他喜形於色,亦熱淚滾滾道:爺爺、父親,你們安息吧,此仇孩兒已為你們報了。
俗諺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這話並非空穴來風,周桓王嚴重忽略了一點,既然他爺爺有所忌憚,那一定就有忌憚的原因。他現在羽翼未滿就抖威風,就一定會被煞威風。
鄭莊公悵然若失地坐在榻上,世子忽給他遞過一碗熱茶。他剛一掀開蓋,內侍又遞給他一封密報,鄭莊公掃了一眼,呼啦一聲,連茶帶葉都潑在了身上。
他的手在劇烈地抽筋,他已從悵然若失變成了怒不可遏。
虢公忌父竟已被周桓王強行委為卿士,代替鄭莊公。虢公忌父在周桓王面前痛哭流涕,抱著大腿求情,但沒用,還是被任命。怎麼讓鄭莊公難堪,就怎麼來。
鄭莊公問道:各位愛卿,有何妙法為寡人出這口惡氣?
高渠彌大叫一聲道:主公勿憂,臣有一策。
鄭莊公喜道:何策?愛卿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