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道 第13章 自殺與復仇的制度 (1)
    關於這兩種制度(前者被稱為剖腹,後者被稱為復仇),許多國外作者都已或多或少的有所論及。

    首先來談談自殺。先陳述一下,我將我的考察僅僅局限於論述切腹自殺或者剖腹,即通常所知的剖肚子——意味著通過切開自己肚子的方法來自殺。「切開肚子?這太荒謬了吧!」——那些第一次聽到這詞的人會如此驚叫。初次聽到也許會認為荒誕不經,但對於研究莎士比亞的學生來說卻並不奇怪。莎士比亞透過布魯圖的口說過:「你的靈魂走了出來,把我們的劍反過來刺進我們的腹部吧。」另外,再來聽聽一位英國現代詩人在他的《亞洲之光》中所說的吧,他說劍穿過了女王的腹部——沒有人責備他糟糕的英語,或者對現代禮儀的破壞。或者,再來看看另外的一個事例,看看熱那亞的羅薩宮裡古爾基諾所作的《伽圖之死》吧。無論誰讀過阿狄森讓伽圖唱過的絕命歌,都不會嘲笑那把深深刺入他腹部的那把劍吧。在我們國民的心中,這種死亡的方式讓人聯想到最高尚的行為以及最動人的哀情。所以,這種死亡方式並沒有什麼讓人感到厭惡的,當然也並不荒誕了。美德、偉大與柔和的轉化力是多麼偉大啊,所以,這種可怕的死亡方式被認為是一種崇高的行動,並且成為一種新生活的象徵。如果否認的話,君士坦丁大帝所看到的十字架就不會征服世界了。

    切腹自殺並沒有在我國國民的心裡產生任何不合理的荒謬的厭惡感,這不僅是因為它能聯想到其他事情的緣故。因為選擇身體的這個特殊部位切開,這是建立在古代的解剖學理論之上的,即這裡是靈魂與愛情的歸宿。摩西曾經寫道:「約瑟為其弟而心腸如焚」,或者大衛向主祈禱不要忘了他的腸子,或者以塞亞、耶利米以及其他古代的神靈都曾說過腸「鳴」或腸「痛」。所有這些,都印證了在日本人中普遍流行的看法,即靈魂是寄寓於人的腹部。閃族人習慣將人的肝臟、腎以及它們周邊的脂肪看作是情感與生活的所在地。「腹」這個詞,比希臘語中的phren或thumos更為複雜,而且,與希臘人一樣,日本人也認為人的靈魂「居住」於這一部位的某處。這種觀念不僅僅局限於古代民族和人種。

    在法國,儘管他們當中最為傑出的哲學家之一——笛卡兒,提出了靈魂存在於松果體的學說,他們仍然繼續堅持用ventre這詞來表示勇氣的意思,而這些在解剖學上仍然是很模糊的在哲學領域卻是很明確的了。同理,entrailles在他們的語言中也用來表示愛情與同情的意思。這種信念並不單純是一種迷信,與那種將心臟視為感情的中樞相比,這還是更為科學的。不需要向道士詢問,日本人已超過了羅密歐,他們清楚地知道:「在這個臭皮囊的某個醜惡部位,住著人的名字。」現代神經學家經常談論腹部智力、骨盆智力,提出這些部位的交感神經,通過精神活動的刺激,能夠受到強烈影響的學說。這種精神生理學的觀點一旦得到承認,那麼關於切腹自殺的三段論就很容易建立起來。「我將打開靈魂的住所,請你自己來看看他是什麼樣子。你親自來看看,到底它是污濁的,還是清白的。」

    我本來就沒有希望去理解從宗教或道德倫理上主張自殺的正當性。然而,極度重視榮譽,這已經成為許多人自殺的充足理由。有多少人對加思在詩裡所表達的情感表示贊同:

    當榮譽遠走高飛時,死是一種解脫;

    死亡是擺脫恥辱可靠的路徑。

    並且欣然將靈魂付與幽冥了啊!當死亡牽涉到榮譽的問題時,武士道接受以死作為解決許多複雜問題的方式。如此,對於一個富有功名心的武士來說,死是一種沒有志氣的表現,但也並不是簡單的追求死。我斗膽直言,許多善良的基督徒,如果十分誠實的話,即使不會非常羨慕,也會坦率地說出那種崇高態度的魅力吧,即伽圖、布魯圖、佩特羅尼厄斯,以及其他遠古的偉人結束自己生命的態度。如果說哲學家始祖的死是半自殺的話,這是否是過於大膽的說法呢?當我們通過他們學生的描述得知,儘管存在逃脫的機會,但他的導師又是如何欣然地服從於國家的命令——這個命令,他從道德上知道也是錯誤的——以及他如何去親手端起那盛滿毒液的酒杯,甚至還灑了幾滴毒液來祭祀,難道我們還不能從他們的行為和舉止中推斷出,這是一種自殺行為嗎?因此,並沒有通常行刑的那種肉體強制存在。的確,審判官的判定是強制性的,即:「你必須死去——而且是通過你自己的手。」如果自殺所包含的的內容並不比通過自己的手死去更多的話,那麼蘇格拉底明顯是一種自殺。但是,沒有人會起訴他犯罪;柏拉圖,那個反對自殺的人,不願意說他的老師是自殺的。

    如今,讀者將會明白切腹並不單純是一種自殺的方法。它是一種制度,並且是合法的和合禮儀的。作為一種中世紀的發明,它是武士用以贖罪、懺悔、免恥、獲得朋友的尊重,或者是證明他們的真誠的方法。當它作為一種法律懲罰措施時,是以莊嚴的儀式來執行的。它是一種自殺的凝練,並且,任何性情上不夠極端冷靜和舉止不夠沉著的人,都難以實行。因此,它是最適合於武士這個職業的。

    即使僅僅是出於考古的好奇心,那也會引誘我在此對這種早已廢除的儀式做一番解釋。不過,鑒於這樣一種描繪早已被一位能幹的作者做過了,他的書如今流傳不是很廣,我試著從中摘引較長的內容。米特福德的那本名為《舊日本》的書中,引用了一部極為罕見的日本手稿中對切腹的論述,並進行了翻譯,接著他又描繪他親眼所見的實例:

    「我們(七個外國代表)被邀請跟隨著日本驗屍官進入寺院的正殿,那裡是儀式的執行場所。那是讓人難忘的場景。大殿非常高,屋頂由一些黑色的木柱支撐著。殿堂的天花板上懸掛著許多巨大的鍍金吊燈,以及許多佛教廟宇所特有的裝飾物。在那高高的祭壇前面的地板上,鋪著美麗的白色蓆子,並且安置了一些三四寸高的坐席,上面擺放著紅色的毛毯。高高的蠟燭間隔有序的排放好,發出昏暗神秘的燈光,正好足以讓人看見整個行刑的過程。七個日本人就座於高座的左邊,那七個外國人在右邊。並沒有其他人在現場。

    在幾分鐘的緊張與焦慮之後,瀧善三郎,身著鹿角裝飾的禮服走出了大殿。他是一個32歲,濃眉大耳的強壯男子。他穿著一件只有在重大場合才穿的奇特的麻布衣。他由一個「斷頭人」和三名身著金色薄紗飾邊外套的官員陪同著。「斷頭人」這個詞,必須明確,它與英語中的「行刑人」是不一樣的。這種任務通常是紳士的職責,在許多場合,它是由罪犯的同族或朋友來執行,並且他們兩者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犧牲者與行刑者,倒不如說是一種服從原則的關係。這一次,這位「斷頭人」是瀧善三郎的學生,由於他劍術出眾,所以被從他眾多的朋友中挑選了出來。

    在瀧善三郎的左邊站著斷頭人,他慢慢地走近了日本的驗屍官,並且兩人一道向他們行禮,然後走到外國人那邊,以同樣的方式向我們行禮,或許給我們行禮更為鄭重。每次行禮都得到了恭敬的答禮。瀧善三郎緩慢地,一副高貴地神情登上了高座,在祭壇前跪拜了兩次,然後背對著祭壇端坐在毛毯上,斷人頭則蹲伏在他的左手邊。三個陪同官員中地一個走上前去,把大殿所提供的某種架子——上面放著用白紙包好的脅差——放在瀧善三郎地面前。這種脅差是日本人所佩帶的短劍或匕首,長九寸半,其刀尖或刀刃像剃刀一樣鋒利。他伏地行禮後,將匕首呈遞給罪人,罪人虔誠地接了過來,用雙手將它舉過頭頂,然後放在自己的面前。

    在又一次鄭重地行禮之後,瀧善三郎,做出一種招認者所有的痛苦表情與猶豫的聲音,但是在臉與行為上並沒有任何的跡象,他說:

    「是我一個人,錯誤地、不正當地下達了向神戶的外國人開槍的命令,並且當他們試圖逃跑的時候,我再次下令。因為這種罪過,我願意承擔所有責任,謹以切腹謝罪。勞駕在場的各位,請你們做一個證明。」

    再一次鞠躬行禮之後,說話的人便將衣服脫到腰帶的位置,並且裸露整個上身。依據風俗習慣,他小心地把袖子捲到膝蓋下面,這樣防止他後仰倒地。因為對於一個日本的紳士而言,必須是前伏而死。在沉思片刻後,他毅然拿起他面前的匕首,似乎是充滿著眷戀深情地望著它。看來是他需要片刻時間來最後一次集中他的精神,接著便深深地刺入腰下左手的側部,並且慢慢地把刀又拉回右腹,在傷口處翻轉匕首,稍微向上一劃。在這令人昏厥的動作之中,他面部的肌肉一動也不動。當他抽出匕首的時候,他的身體前傾,並伸出了脖子。這時候,一絲痛苦的表情劃過了他的面部,但是他沒有吭一聲。那時,仍然蹲在他旁邊的斷頭人,一直紋絲不動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慢條斯理地起身,霎時間在空中揮起大刀。接著,刀光一閃,隨著極其刺耳的喀嚓聲,重重的一刀落下,犯罪的人便身首異處了。

    這時候,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寂靜,我們只聽見血從面前的屍首內咕嚕咕嚕流出的聲音,而就在片刻之前,那人還是一位勇猛的俠義之士。這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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