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四士者，皆有詬丑，大肆誹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與立功。使若卞隨、務光、申屠狄，人主豈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聽旗，察其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雖有外誹者不聽；雖有高世之名，無咫尺之功者不賞。是以群臣莫敢以虛願望於上。
出自《戰國策秦策·四國為一將以攻秦》
記得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厲害的表哥學過一篇課文，是個美國人寫的，作者叫馬克·吐溫，課文的名字叫《競選州長》，文章裡面正派的馬克吐溫同志被一桶桶道德污水澆得狼狽不堪，「臭名昭著的偽證犯——吐溫」、「蒙大那的小偷——吐溫」等莫須有的罪名都扣到了馬克·吐溫的頭上，蜚短流長，好不熱鬧。最精彩的段子是「有人教唆九個剛剛在學走路的、包括各種不同膚色、穿著各種各樣的破爛衣服的小孩，衝到一次民眾大會的講台上來，緊緊抱住我的雙腿，叫我做爸爸！」每當我想到這個場景，都有「羨慕」的感覺：九個孩子啊，叫著爸爸，那該是多麼強悍的播種能力啊！可見，對待馬克·吐溫這個政治對手，對方可謂挖空了心思，使用了誹謗裡最毒辣的一招——道德攻擊。那麼，在戰國時代，秦王手下有一位高手也受到了這樣的攻擊，他的反應是怎樣的呢？讓我們慢慢道來。
話說燕、趙、吳、楚四個國家捆綁了一艘航空母艦，準備跟秦國死磕一下，秦王嬴政召開了政治局緊急擴大會議，大臣和賓客共六十多人協商對策，大會由秦王嬴政親自主持。秦王問道：「目前四國聯合攻秦，而我國正是財力衰竭、戰事不利之時，該如何退敵啊？」說完滿懷鼓勵和希望地看著大家。別看這般大臣平時作威作福，韜略滿腹，胡吃海喝，妙語連珠，到了真要用的時候，往往是手足無措，默不做聲，噤若寒蟬。按照慣例，這次這般大臣的表現也是如此。同樣按照慣例，這時候得有個「愣頭青」站出來朗聲回答：「微臣倒有一計。」此時，君王如抓到救命稻草：「哦？愛卿快講。」然後，這位就開始滔滔不絕地分析。影視劇看得多了，這樣的段子就總結出來了，看什麼東西都不能只看熱鬧，你得看門道。
這次秦王問完之後，姚賈站出來自告奮勇說道：「臣願意為大王出使四國，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一定搞定他們的陰謀，阻止戰事的發生。」這就屬於給秦王台階了，要不然這會議開得就沒有價值了。其餘的大臣跟賓客也都長出了一口氣：「可算有個冤家接這個活了。」
秦王很讚賞姚賈的忠勇，自商鞅變法，秦國賞罰分明的傳統一直得以延續。秦王於是撥給他戰車百乘以充門面，黃金千兩（肯定是虛數，《戰國策》裡有些數字是誇大的）作為活動和「腐敗」的經費，並御賜「黃馬褂」、「上方寶劍」，令姚賈先出使四國。姚賈此行，果然達到了絕謀斷、止干戈的目的，並且與四國建立了友好合作關係，實施了和平外交。秦王對此十分高興，也十分滿意，封姚賈千戶作為食邑，並且拜姚賈為上卿。秦王意氣風發，心說：「老子不怕你們四國捆綁的『集結號』。」
當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一些成就的時候，那麼大家對他的嫉妒也就來了。花邊新聞固不可少，誹謗也別有風味。著名的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這時候就有點坐不住了，他站出來跟秦王說姚賈的壞話：「大王，姚賈拿著您的珍珠寶貝，出使那四個國家（這裡韓非說的四個國家與前文不一致，似乎有出入，但不耽誤敘述），長達三年，依臣愚見，這些國家未必是真心實意跟秦國結盟，而本國府庫裡的財寶卻消耗殆盡。虧您還御賜『黃馬褂』、『上方寶劍』，這分明就是姚賈仗著您的權勢，拿著您的錢財，出去私自結交諸侯，給自己將來跳槽鋪路子，這是拿您的錢送人情啊，請大王明鑒。
再說了，大王您也是知道的，姚賈這個人出身……嘖嘖嘖，他爹，是個魏國都城看門的保安，姚賈這個人呢，手腳也不乾淨，在魏國當過『三隻手』，業內的名氣很大，雖然在趙國當過幹部，後來又因為作風問題被驅逐出境。大王，您錄用這麼個人當公務員不說，還讓他參與國家大事，這不是勉勵群臣的辦法啊！望大王明鑒！微臣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啊！」說完跪倒，五體投地，楚楚可憐。韓非這事兒做得有點三八，有點八卦。當然，姚賈此時不在現場，誹謗的事兒都是怕光的，就跟小鬼一樣。看來韓非是下了苦工夫要誹謗姚賈的，人家祖宗三代的「劣跡」都給搬出來了，可謂誹謗的重磅「集結號」。
秦王其實也有點懷疑姚賈的金錢花哪去了，怎麼洗個澡還要一百金幣，這廝不會是去某個洗浴城風流快活了吧？於是，秦王召來姚賈問道：「寡人聽說你用秦國的珠寶結交諸侯，可有此事？」
秦王滿以為姚賈會戰戰兢兢，有種被捉姦在床的尷尬與慌亂，但是沒想到，姚賈卻坦蕩蕩地承認：「有。」
秦王變了臉色：「那麼你還有何臉面與寡人相見？」在這裡，我們要注意一個細節，那就是「秦王變了臉色」。這個變臉，一是確實生氣，二是有些意外。因為按照常理來說，一般人面對錯誤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撒謊。比如，厲害的表哥面對厲害的表嫂的質問就經常撒謊，往往會被收拾得很慘，但是屢教不改。可是，這姚賈卻坦蕩地承認，這就使秦王失去了強力批判的靶子，一下子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了，有點洩氣。兩人談話就是這樣，一旦你洩氣了，無疑就是對對方的一種鼓勵。所以，姚賈也知道秦王問的是一句廢話，他肯定是知道的，但是往往，廢話是人際交往的第一步。比如，你在酒桌上，你的好友鐵哥們給你介紹個新朋友，你們互通姓名之後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不外乎「你好」，他好不好其實跟你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對吧？可是不說「你好」，又能說什麼呢？明知廢話也得說。過去見面就問：「吃了沒？」現在問：「套了沒？」這也都是屢試不爽的廢話，就跟英國人見面說天氣是一個道理。
姚賈善於觀察和忖度，一看秦王有點洩氣，自然底氣就上來了：「我之所以敢見大王，那是有原因的。當年曾參孝順父母，天下人都想自己咋沒有這麼個好兒子呢；伍子胥盡忠報主，天下諸侯都想挖牆腳讓他跳槽給自己打工；貞女的女紅做得巧奪天工，天下的男人們都想把她娶回家當媳婦兒。如今臣效忠於大王，大王您卻不知道。臣不把那些財寶送給那四個國家，又能送哪裡去呢？他們不見好處，會善罷甘休嗎？是，我是有跟他們一起腐敗的經歷，但是您知道，有時候這樣的腐敗也是一種需要。外國的XO我們不也是拿著搪瓷缸子一個一個地幹嗎？不給那幫禽獸些甜頭，你還指望辦事兒嗎？再說了，大王請換個角度想，我如對您不忠，四國之君又憑什麼信任我呢？（這樣類似的話陳軫也說過，見《我玩的就是出乎意料》，事物之間總是有規律可循的）當年的夏桀、商紂都是聽信讒言，而導致身死國亡。如今大王您要是聽信讒言，我想恐怕以後再也沒有忠臣敢為國出力了。」
姚賈這番話先以孝子、忠臣、貞女自況，又假設條件，證明自己的清白，最後以夏桀、商紂為例，闡述如果秦王聽信讒言可能出現的結果，設喻合理，論證鮮明，邏輯性很強，也是對進讒言的人吹響的反攻的「集結號」——老子不怕你誹謗！
秦王一時語塞，只好挑別的毛病：「寡人聽說你是監門小吏之子、魏之盜賊、趙之逐臣。」言下之意就是你姚賈的出身不好，名聲不好，口碑不好，讓我怎能放心你？
姚賈仍是不卑不亢，因為很多事情是你無法選擇的。你不可能選擇父母，但你可以選擇奮鬥：「姜太公是一個被妻子趕出家門、在朝歌無人用的老朽，但是文王卻慧眼獨具，最終成就王業；管仲的出身也不怎麼高貴，還被人囚禁過，也是幾進宮的選手，但是卻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百里奚的身價只等於幾張羊皮；說我曾是盜賊，盜賊不也幫助晉文公獲得城濮之戰的勝利嗎？這些人，無不出身卑賤，身負惡名，甚至為人所不齒，但是遇到明主，卻對他們加以重用，是因為這些明主知道這些人能幫助他們建立不朽的功業。所以英明的君主不會計較臣子的過失，不聽信別人的讒言，只是考慮他們究竟值不值得為己所用；能夠安邦定國的君主，不會輕易聽信外面的譭謗，不會封賞空有虛名的人，這樣一來，臣子們就不敢用虛名來希求於國君了。」
姚賈的這番話類似於「棍掃一大片」。所有進讒言的人的心頭都會一凜；而且拿歷史上的明君來說事兒，秦王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厲害之處：秦王不會證明自己是個昏君。再說，其實人都有優缺點的，作為領導，你得有藏污納垢的心胸，你要找一個真正純粹得一點瑕疵都沒有的人，那就注定要失敗了。人至察則無徒，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秦王也真是服了，心服口服，因為人家姚賈說得已經很到家，很給自己面子了，當面揭短，都沒有生氣，涵養和氣度果然不是背後誹謗的人所具有的。於是秦王對姚賈說：「愛卿說得在理。」結果是讓姚賈繼續出使而責怪韓非。韓非這次吃了啞巴虧，不過也是活該。
在中國這個極其注重道德修養的國家裡，對別人誹謗的最毒辣的招式就是道德攻擊，因為無案可稽，所以對方完全可以信口開河，而且有鼻子有眼兒，讓人想想都興奮：你小時候趴過女廁所，你上學的時候老欺負女同學，你買菜的時候摸過賣菜大娘的手，總之，花樣頻出，對你的影響也很是不好。比如，作風問題，就是一個很要命的事兒，一旦被人說了這個問題，那麼我相信，各種版本都會在坊間的伶牙俐齒間膨脹發酵。他們會八卦著你的八卦，快樂著你的傷悲。
其實出身有時候並不能說明什麼，只是你生得比較好而已。我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且看這樣一個故事——《鞋匠的兒子》。
美國總統林肯在他當選總統那一刻，整個參議院的議員都感到尷尬，因為林肯的父親是個鞋匠。當時的參議員大都出身名門望族，自認為是上流人士，怎可容忍自己要面對的總統是一個卑微鞋匠的兒子。所以，當林肯首次站在參議院的演講台上時，一位態度傲慢的參議員便羞辱他說：「林肯先生，在你開始演講之前，我希望你記住，你是一個鞋匠的兒子。」台下的參議員們哄笑了起來。
林肯並沒有因此惱怒，他平靜地對大家說：「我非常感謝你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他已經過世了，我一定會永遠記住你的忠告，我永遠是鞋匠的兒子，我知道我做總統永遠無法像我父親做鞋匠那樣做得出色。」接著，林肯轉頭對那個傲慢的參議員說，「就我所知，我父親以前也為你的家人做鞋子，如果你的鞋子不合腳，我可以幫你改正它，雖然我不是一個偉大的鞋匠，我無法像我父親那麼偉大，他的手藝是無人可比的。」說到這裡，林肯流下了眼淚，頓時，所有的嘲笑聲變成了一陣陣的掌聲。林肯並沒有因為步入權力的頂峰而以新貴自居，相反，卑微的出身成了他體察民情、為民眾為國家的利益而努力的基石，以自己的身體力行贏得了人們的敬重。
贏者示弱，林肯的絕頂智慧和坦蕩胸襟贏得了尊重，也會是人之常情。感情這張牌，也許不是最大的，但是往往是最管用的。
劣勢也未必一直就是劣勢，利用好了，會成為優勢。面對各種不利因素的「集結號」，得想辦法解決，因為生活不是林黛玉，不會因為你的多愁善感就變得詩情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