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第10章 稚才:村童不欲池中物 (5)
    直到玉鳳嚥氣之時,胡蘭成仍在賴在俞家。那個時候,庶母已經做好了早飯,讓胡蘭成先吃。也許夫妻之間存在神秘的感應,當胡蘭成拿起筷子的時候,心裡突然湧起一陣無名的悲哀,跟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趕緊放下碗筷,坐到床邊,想要平復一下自己的心緒。

    吃完早飯後,胡蘭成決定回家看看玉鳳,於是跟庶母道別。庶母輕描淡寫地說道:「是的,你的確應該回去看看了,放著家裡生病的妻子……」庶母說話的語氣雖然很輕,但是一字一句份量很重,只可惜胡蘭成並沒有反應過來,他還想著庶母能夠主動借錢給他,但是依照庶母的脾氣,這時絕對不可能的。

    看見庶母並沒有拿錢的意思,胡蘭成只好上路了,剛走出十里遠,就看見夢生正急匆匆地走來,原來夢生是來找他的,玉鳳離去了。

    胡蘭成雖然心裡有所準備,但是猛然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按理應當悲痛至極才是,但是他居然一點想要哭泣的念頭都沒有。只是跟夢生來到了章鎮,夢生去看棺木,而他則去馮成奎家借錢。

    馮成奎原是借他家門面開藥店起家的,後來身體大不如從前,於是就不再操勞店中生意,而是轉行放高利貸。人一富貴就會忘本,馮成奎也是如此,所以變得比以前刻薄了很多。後來因為山鄉鬧土匪,馮成奎這才避居章鎮。胡蘭成小的時候跟他關係不錯,所以現在想起了他。他找到馮成奎,開口就借60塊置辦喪事,原本以為他會立刻答應,結果馮成奎一口回絕了他。想必馮成奎是怕胡蘭成還不上來吧!胡蘭成默然無語,只好喝茶稍作休息,這時外面來了兩個人,他們也是向馮成奎借錢的,因為利息很高,所以馮成奎二話沒說,一點也不避諱胡蘭成就當即拿出五百元。胡蘭成這時的感覺就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一樣,他惱羞成怒,站起來轉身就走。馮成奎趕緊起身假意留他吃午飯,如果稍有一點自尊心的人會知道這只是面子上的話罷了,而胡蘭成想想也是,空著肚子怎麼走路呢?於是就留下來吃了飯。吃完飯,這才又急匆匆地趕回俞傅村。

    進了俞傅村之後,胡蘭成胸中的怒氣尚未消退,他看見庶母,就立刻衝著庶母氣勢洶洶地說道:「給我60元回去治喪!」庶母這時已經知道玉鳳病逝了,但是不願意收回之前說過的話,於是說道:「家裡哪有錢呀?」這時,胡蘭成倒來了聰明和勇氣,他惡狠狠地說:「把鑰匙給我!」庶母順手就將身上的鑰匙扔給了胡蘭成。胡蘭成輕車熟路地打開了錢櫃,看見現洋700,被包成七份,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於是拿出其中一份取出60元,將櫃子鎖好,把鑰匙還給庶母之後轉身就走。庶母眼圈一紅,苦笑著說道:「最終還是我被打敗了!」庶母的眼淚,飽含被這個不孝不義的「兒子」誤解的委屈,而胡蘭成並沒有理會庶母的眼淚,幾近而立之年的他,行事之幼稚乖張,有如頑劣的幼童!

    胡蘭成趕到章鎮時,四哥夢生已經選好了棺材。胡蘭成立刻掏出35元,便和夢生及同來的人把棺材往家抬。

    他們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才回到家中。那個時候,堂前已經設起了靈幃,胡蘭成看到這些時,竟沒有一絲悲哀的情緒。

    舉哀完畢,胡蘭成進到靈幃,他看見玉鳳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身上蓋了一床新的被子,玉鳳的臉龐變得很小很小,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他走到玉鳳枕邊,輕聲地說了一聲:「玉鳳,我回來了。」此時,他並沒有眼淚。是啊,他原本就是一個極其冷漠的人,哭不出來也是非常正常的。只是,他曾在文章中可恨地寫道:「其實我知道應該哭的,所以也就努力地使自己哭了一回。」如此虛情假意,不知道他自己在記述的時候有沒感到噁心!

    胡蘭成伸手摸了摸玉鳳的手,那時玉鳳的手仍然是柔軟的,他看見她的眼睛微微露開一線,便輕輕地將眼皮合上。做完這些之後,他走出靈幃,去正房看母親吳菊花。吳菊花看著胡蘭成,含淚帶笑地叫了一聲「蕊生」,這一聲充滿了母親對兒子的憐惜,胡蘭成這時才哭了出來。

    胡蘭成此時生出感情,並不是故意為之,而是生來如此。若干年後,張愛玲曾這樣解說過胡蘭成:「他容易對人生出感激,但是卻難得滿足。」是的,胡蘭成雖不滿足於玉鳳,但是玉鳳對他的好,對他盡心盡力的服侍,他是有些感激的。即使再自私、再冷漠的人,也總會被一些事情觸動的。胡蘭成的自私冷漠天生就有了,他眼中的萬事萬物,絕大部分時候,都是應該圍繞著自己轉動的。

    在玉鳳去世的前前後後,胡蘭成經歷了世間所有的人情冷暖,因為他後來回憶這段時期的時候說道:「在以後的二十年中,我有時看社會新聞,或者電影時並不會為那些故事而黯然淚下;卻只會在無端的時候,偶爾潸然淚下。對於那些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世割斷的恩愛,都不會使我流淚。我幼年的啼哭已經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哀泣也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這番記述對於理解胡蘭成很重要,其重要更多的不是因為記述本身的內容,而在於胡蘭成回憶玉鳳這段往事的時候又曾說:「很感謝有玉鳳這樣一個知己。一個人若有過這麼一個知己,他的一生就算遭遇怎樣的悲傷,也不會搖動對人世的大信!」所以他所謂的因玉鳳之卒而產生的「天地不仁」,實在是一個不錯的借口,一個讓他以後可以毫無責任感地始亂終棄的信條。

    玉鳳去世之後兩個月,胡蘭成表哥吳雪帆的好朋友崔真吾回來了,那時他仍然還在廣西國民黨黨部及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的政訓處任職。他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告訴胡蘭成,他已經和廣西教育廳的廳長說好了,讓胡蘭成去廣西的中學教書。除了胡蘭成之外,他還找了馬孝安和陳海帆。馬孝安是吳雪帆在蕙蘭中學讀書時的同學,後來就讀於廈門大學;陳海帆也曾經在蕙蘭中學讀書,那時他和胡蘭成、吳雪帆他們就是文友。

    胡蘭成聽說可以去廣西教書當然是非常高興,他在胡村早就已經呆不下去了,玉鳳病逝給他的心靈多少帶來了一些創傷,家裡沉悶的空起更是讓他感到壓抑和沉重,現在既然有這麼一個好機會能夠出去透透氣,他怎麼能夠輕易錯過呢?而且還有友人做伴。他可以說是欣然同意,沒有任何猶豫,而家中的老母親吳菊花、幼兒胡啟和患有奶癆還不到一歲的幼女棣雲,自然都被他一股腦兒地推給了只有15歲的侄女青芸,他現在哪裡還有心思去考慮他們呢?

    但是,當時他沒有前往廣西的路費,借當然也是借不到的——因為,如果能借到錢的話,玉鳳的病情也不至於那麼迅速的惡化——情急之下,他開始毫無顧忌,把俞家贈給他的竹園也折價賣掉了,而且絲毫不顧及庶母施氏的感受。不知他在妻子去世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到此法,還是由於一時衝動加報復的心理。

    馬孝安和陳海帆的家庭都比較富裕,但是家境也在走下坡路,因此雖然表面上顯得很慷慨,其實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在胡蘭成面前,馬孝安和陳海帆自然認為自己有值得驕傲的資本,他們見胡蘭成一個人悶悶不樂,就半玩笑半欺負似的嘲笑他的草帽破舊,並且順手就拿過來拋擲取樂,胡蘭成對此自然是無可奈何的。崔真吾雖然沒有取笑胡蘭成,卻開玩笑似的說出了一句大實話,他說胡蘭成因為喪妻而從舊式婚姻裡走了出來。當時,胡蘭成還沒有從失去玉鳳的悲傷中緩過神來,而且也還沒有其他女人進入他的「法眼」,因此這句話對於他來說事相當刺耳的,但是他卻並沒有立刻發作。實際上正是崔真吾的這一句不經意的話,倒是點破了胡蘭成後半生的人生軌跡:他真的是得到了解放,而且將解放發揚光大了,連續不斷地進行著所謂的「新式婚姻」,不是未婚同居就是不辦手續只寫一紙婚書,或者乾脆各取所需及時行樂,再或者就是展開了所謂的「夕陽戀」!

    輪船經過廈門時停留了一段時間,後來又到了廣西梧州,這時卻傳來消息說廣西省教育廳廳長李任仁提出的讓張海鱉當一中校長的事情沒有被省政府議會通過,而胡蘭成三個人來教書的事情就是由李任仁同意然後轉給張海鱉來辦的,現在張海鱉卻沒能如願當上校長,這也就意味著他們三個人能否有書教還是個未知數!因此他們三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去不去南寧的問題也就擺在了面前。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崔真吾提議說既然已經來了就還是去吧,讓李任仁再另外想辦法解決,不管怎麼說還不至於沒書可教,三個人這才路轉南寧。馬孝安還很體貼地為胡蘭成著想說:「只是蘭成的情形不同,此去但凡有個機會,我與海帆就讓給蘭成。」

    到了南寧之後,他們四個人一起去見了教育廳廳長李任仁。李任仁還是很講義氣和負責的,無奈各個中學都已經在前幾天開學了,老師的名額也基本已經滿了,而且三個人都只能教文史,一起安插確實是很困難得,於是三個人就只好先住在崔真吾的公寓裡耐心地等待。

    兩天之後傳來了好消息,說是省第一中學有了一個空缺,讓他們三個人中的一個人先去。胡蘭成本來就木訥默然,這個時候更是面薄嘴軟,自然不好意思搶著說自己去;而陳海帆也是有些難為情,馬孝安則有點「當仁不讓」的架勢,搶先對崔真吾說:「我是下午就搬行李進去呢,還是先去見了校長,順便看了教員宿舍?一中的房間如果好,我住校也可以的。」完全忘記了來南寧那天他在胡蘭成面前的信誓旦旦——既然做不到,當初為什麼把好言語掛在嘴邊呢?這人真是可惡之極!

    又過了一個星期,桂林第三中學又出現了一個空缺,崔真吾問他倆誰去,胡蘭成仍然是「君子訥於言」,陳海帆見狀自然也就「當仁不讓」了,忙說自己出來的時候家境已經相當為難了,他需要工作以補貼家用,而且自己也一直有遊覽桂林山水的宿願,所以這個名額自然也就歸他了。這時只剩下胡蘭成一個人空守公寓了,而公寓裡白天沒有一個人,也就越發顯得空蕩和淒清了。

    胡蘭成一個人有些鬱悶難耐,加上愛妻新喪,一直以來奔忙操勞,身心尚未完全恢復,就又從浙江到上海、轉道香港,再來南寧,路途蕩蕩使人筋疲力盡,馬、陳二人那副嘴臉更使他痛感人心不古,深刻體會了世態炎涼,現在又有些水土不服,終於病倒了。

    胡蘭成這病其實是內心鬱鬱、積勞成疾,外感風寒病毒,加之水土不服抵抗力下降所致,所以也沒有什麼名目,也無從就醫開藥,因此儘管不時的頭腦發熱說些胡話,但也只能是硬扛著而無醫治之法。躺在床上的胡蘭成沒有人陪伴,只好看著天花板胡思亂想,想來想去,自然也想不出什麼名堂,越發地感到雖然天地寬闊,卻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和出路,一時之間頗有些心灰意冷。但是腦中突然又湧出了一個念頭,如果病好了的話就去江西投奔紅軍,不過以他此時已經養成的性格特徵來看,倘若真加入了紅軍,心也不見得就可以被染紅。

    胡蘭成這一病就是20多天,有一天晚上他做夢夢見了玉鳳,玉鳳在夢中依然殷殷切切地煎藥服侍他。或許是心中有愧,或許是覺得玉鳳托夢有奇,胡蘭成被夢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燒也猛然間退去了,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天亮後已經能夠起床了,也吃得下去飯了。之後又出去散了一會兒步,回來之後就看到了教育廳長李任仁的介紹名片在桌上放著:原來第一中學又有了空缺,讓胡蘭成前去補缺呢!這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胡蘭成心中一陣狂喜,早把病癒後投奔紅軍的念頭拋到了九霄雲外。

    廣西第一中學的老師大部分都是廣東人,他們的性格外向直露,這一點與江浙人的溫和內斂大不相同,學校裡一天到晚都是吵吵鬧鬧、大說大笑的,人們好像根本就不知疲倦,還經常大呼小叫地一起出去逛街吃東西,這倒是挺合胡蘭成的脾氣。在這樣生機勃勃的環境裡,胡蘭成受到了感染,原本感傷抑鬱的心情也就逐漸開朗活潑起來了。但是人一興奮了,就容易失去謹慎,而胡蘭成的性格當中又有著很深的執拗和不服的特徵,所以就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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