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嵊縣下北鄉的胡村,是一個山水環繞的美麗村莊。人口不多,只有幾十戶,但也被分成了倪家山、陸家坳、荷花塘和大橋頭四處。胡村有條石頭鋪成的大路能夠通到奉化,還可以經過三界、章鎮到達紹興,沿途的田地雖然有些貧瘠,但是由於這裡的住戶很分散,所以這個地方顯得非常寬闊,讓人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地理優勢,胡村的人們接受了很多新鮮的事物,一個個不但能說會道、頭腦靈活,而且還善於經商,這裡的商業活動有著八十多年的歷史。
胡村的先祖是明朝人。起初,胡村還有倪、陸兩姓人家。據說,有一天胡村的先祖販牛經過那裡,正好遇上大旱,他不小心一把火將田里的稻子都燒了,還賠上了自己的牛;就在這時,下了一場大雨,大旱反倒變成了大豐收,田里被燒的稻子全都活了過來。這位先祖自然成為豐收的大功臣,於是他就在這個地方安了家;而後來,倪、陸兩姓人家逐漸流落到了別的地方。胡姓人家越來越多,於是便有了現在的胡村。
太平天國前後,胡村的商業活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興旺局面。那個時候,各家各戶都在養蠶、採茶、打桐油,銷往海外,幾乎每一家都很富裕。即使到了現在,胡村仍然保留著當時所建造的紅牆瓦屋,在現在看來依然氣勢磅礡。
胡蘭成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地方,而江南的山水風物也孕育了眾多的才子佳人,胡蘭成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胡蘭成,生於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初六,即公元1906年2月28日,字蕊生。他的父親胡秀銘有過兩次婚姻,都屬於舊式的包辦婚姻。胡秀銘的第一個妻子宓氏,很早以前就因病去世了。之後,他續娶了吳氏,也就是胡蘭成的母親吳菊花。
雖說是舊式婚姻,而且還是二婚;但是,胡秀銘和吳菊花之間的感情還算和睦。胡秀銘掙到錢之後,都會把錢交給吳菊花,他們吃飯的時候,他還會看著吳菊花,跟她說一些家裡家外的事情。在生活中,他對妻子總是和氣、歡喜的,而且還帶有敬重,而吳菊花也能立刻領會到丈夫對自己的情意。也許,這就是夫妻間的心靈相通。可惜,胡蘭成卻沒有繼承父母之間的相親相愛,最終與他最愛的才情女子張愛玲勞燕分飛。
宓氏為胡秀銘生了兩個兒子,積潤、積忠;吳菊花生了四個兒子,積義、夢生和懷生,胡蘭成是吳菊花的第四個兒子,但是在兄弟當中他卻排行第六;胡蘭成4歲的時候,吳菊花又給胡蘭成生了一個弟弟。據說,胡蘭成的父親之所以給他取名「蘭成」,是希望他長大以後能夠飄洋過海,功成名就,名揚四海,像蘭花一般的將香氣傳回家中,光宗耀祖。
胡蘭成出生的時候,父親年歲已經很大了,而母親也已經41歲了。對於他們夫婦倆來說,胡蘭成的到來算是中年得子,理應溺愛,但是他們並沒有特別重視胡蘭成。這是因為他們之前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子,再多一個也不顯得珍貴;另外,胡蘭成出生的時候,胡村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富裕了。
所以,胡蘭成並沒有得到母親過多地驕縱。在他小的時候,母親很少抱他,寵愛他,卻經常打罵他。有的時候,胡蘭成也會賴在母親身邊撒嬌,每當這時,吳菊花就會說:「這麼大了還要抱,小孩要自己去玩,大人還要做事呢!」
胡村人對孩子從不嬌生慣養,小孩到了四五歲就要幫著家裡幹活。胡蘭成也不例外。每當他的母親縫補衣裳,或者納鞋底的時候,他總會在母親的身邊遞剪刀、穿針線;當母親做飯的時候,他也會自覺地幫著生火;當母親去溪邊洗衣服的時候,他會拎著籃子,走在母親的前頭。母親還教他如何將餵給幼蠶的桑葉剪得細長;還教他在洗白菜的時候,要將菜幫掰開,這樣才能洗得乾淨;還教他採茶的時候,要先采乾淨一枝再去採另外一枝。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就會非常溫柔,如果他做錯了,母親也只是笑笑,從不批評他。但是,母親也從不誇他,因為在他母親的眼裡,教育孩子的方法沒有「誇獎」這一說。
當然,胡蘭成與其他小孩一樣,也貪玩貪吃。他4歲的時候,有一天,西邊鄰居梅香哥哥的家裡請來一幫老太婆唸經,胡蘭成因為好奇便跑去玩耍。梅香哥哥做了一些蕎麥面的點心,胡蘭成見了,肚裡的饞蟲自然不安起來,他很想吃一點兒蕎麥面,但是他沒有開口說出來,而是待在那裡癡癡的望著。他的心思立刻就被梅香哥哥看出來了,於是跟他開起玩笑。胡蘭成覺得別人看穿了他的心事,頓時生出委屈,大哭起來。梅香母親趕緊出來安慰他,跟他說了很多好聽的話,還假意將梅香哥哥罵了一頓,並且盛了一大碗蕎麥面給他。但是,胡蘭成沒有要,他怕如果要了,日後梅香哥哥會取笑他。最後,梅香母親將他抱回家,還給他捎帶了一碗蕎麥面,但是他到底沒吃。小孩子的思維往往是「一根筋」,而這一點在胡蘭成身上則尤為突出。至於他後來跟著汪偽政府,跟著日本人,也許從這裡能夠找到些微的根源。倔強的個性發展到極致,就變成了固執,別人的意見即便是好的,他也聽不進去了。
胡蘭成五六歲的時候,經常獨自跑到溪邊挖螃蟹。有一次,他沿著溪灘一路向前走去,等到他猛然看向四周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山邊的一個深水潭,大橋頭的家門已經不見蹤影了。高高的山擋住了陽光,深水潭四週一片昏暗,而且非常幽靜。這時,一陣山風吹過,胡蘭成頓時害怕起來,他趕緊往回走。心理的恐懼越來越深,他一邊走著,一邊哭著,身上只穿了一條青布褲衩,赤著腳,脊背也已經被曬得通紅,手裡面還拎著裝了幾隻小螃蟹的蒲柳口袋。這是胡蘭成第一次感到害怕,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害怕。只是不知道,當他晚年漂泊到日本的時候有沒有再次嘗到這種害怕的滋味。這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蘭成7歲的時候,有一天與弟弟兩人一起去屋後的竹園裡玩耍。玩累了,胡蘭成便背著弟弟穿過溪水,來到洗衣石邊上。他先站到了石頭上,然後告訴弟弟讓他從岸上跳到他的背上。弟弟雖然矮小瘦弱,但是衝勁仍然很大,結果,弟弟是跳到胡蘭成背上了,卻由於重心不穩,兩人一起摔進了水裡。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趕緊爬起來央求弟弟不要哭,更不要告訴母親。可是衣裳已經濕了,回去肯定會被母親打。於是,他想出了一個主意,將自己的衣服和弟弟的衣服全都脫下來晾在溪灘上。但是,弟弟實在不願等到衣服晾乾再回家,於是就一人先往回走了,胡蘭成也沒有攔他。弟弟回家後,將整件事情都告訴了母親,母親有些生氣,又有些吃驚。但是,她依然對著胡蘭成笑著罵道:「你這樣犯賤,且這樣的無知識!」那個時候的胡蘭成不知道犯賤的含義,但是他隱約感到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對。窮人家的孩子雖然不是什麼金枝玉葉,但是也不輕賤生命。他當時心竅未開,有著一種不同於其他孩童的糊塗勁兒,不過或許他自己不覺是糊塗,而是稚樸吧。
每當看見夕陽落山,山上叫喚的羊,橋上行走的人,以及橋下湍急的流水,幼年的胡蘭成就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惆悵感。他曾這樣說道:「當我在郁嶺墩採茶掘蕃薯,看見天際白雲連山,山外便是紹興,再過去就是杭州上海,心裡就像有一樣東西滿滿的,卻也說不出來。若必說出來,就只能像廣西民歌裡的:唱歌總是哥第一,風流要算妹當頭。出去高山打鑼望,聲鳴應過十二州。」那時的他,已經期盼著能夠走出胡村,但是卻不知道自己會去到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的路應該怎麼走。因此,他的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之感。
那個時候的胡蘭成,肯定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成為漢奸而流浪在異國他鄉。總之,路都是人自己走出來的,胡蘭成也不例外,他的路也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1926年,胡蘭成剛滿20歲的時候,父親胡秀銘因病去世了。1936年,母親吳菊花也離開了人世。對於吳菊花而言,她一生操勞,最後兒孫滿堂,也算人生之大幸;可惜她的教育並沒有收到成效,反而養出了一個文化漢奸。九泉之下的她,不知會作何感想!
胡蘭成的父親胡秀銘曾讀過幾年私塾,文章寫的也算條理清晰,是非分明;但是,他並不以筆墨為生,也沒把自己當成讀書人來看。
胡秀銘經常教兒子學寫字,他要求胡蘭成要筆畫平正,結構方正;有的時候,他還會講一些書上的故事給胡蘭成聽。但是胡秀銘始終覺得他的字和文章不對路,所以從來也沒誇獎過胡蘭成。胡秀銘對音樂也很有研究,卻從沒教過胡蘭成這些,在他看來,音律樂器都不是正經事,會玩物喪志;而他本人也很少玩弄樂器,只會在特別清閒的時候與別人消遣一下。他還有著舊式文人過多的禮儀,在這一點上,胡蘭成隨了他的父親。胡秀銘在對待剛進門的侄媳婦,還有侄女輩的女子時總是非常有禮貌,就像對待客人一樣;即使在橋頭遇見六七十歲的婦女,他也會按著輩分叫她們嫂嫂或者婆婆,而且他對待任何一個人的態度都是謙恭有禮的。
胡秀銘骨子裡還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屬於窮熱心那種。如果鄉里鄰居之間出現什麼糾紛,他都會忍不住出面調解,大多數情況下,他的調解都會奏效,因此也就受到別人的感激,逢年過節有時也會收到別人的謝禮。當然,出力不討好的情況也時有發生。有一次,距離胡村40里地的俞傅村,那裡的一戶農家因為田產與鄉紳發生了矛盾,胡秀銘很熱心地去幫著農家打起了官司。先是打到縣裡,結果官司輸了,他不服氣,於是自己掏旅費、訴訟費陪同那戶農家去杭州打官司。兩年之後,官司最終打贏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農家的妻子卻抱怨起來,說官司雖然打贏了,卻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錢財。這顯然是指胡秀銘在多管閒事。胡秀銘雖然心裡很難過,但是也自覺理虧,就什麼也沒說。而這一幕,被俞傅村的一個財主看見了,立刻對胡秀銘產生了敬意,在他看來,胡秀銘是可以做一輩子朋友的人。於是,兩人成為了莫逆之交。這個財主,上輩人是以柴鹽生意起家的,現在店裡仍然生意興隆;美中不足的是,他雖然娶了兩房妻子,但卻沒有一個兒女。他看著胡家人丁興旺,便想讓胡秀銘過繼給他一個兒子。於是胡蘭成便被過繼給了俞家,那年,他剛滿12歲。
父親知書達理的性格並未完全遺傳到兒子胡蘭成的身上,雖然胡蘭成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還算比較快樂,但是,也曾對父親有過不敬的表現。在當時看來,這種不敬比較隱諱,而在現代人的眼中,著實讓人無法理解。那時他已在杭州的蕙蘭中學讀書,胡秀銘從鄉下趕來看他,兩人一起去西湖遊玩。也許對胡蘭成來說,在那樣幽靜的環境裡不宜提學校的事情,而剛剛遊玩過的岳王墳又沒有可以多說的;於是,父子倆坐在遊艇裡沉默不語。那時,胡秀銘穿著半舊的土布長衫,吹著湖水的微風,就好像仙人下凡一般。剛開始,胡蘭成還為父親的風采著迷,不一會兒,便無端地生起氣來。這的確讓人有些費解,也許文人的心思如髮絲吧!一點點不美的感覺就會讓心緒產生極大的波動。當時的胡蘭成大概就是這樣。因為不滿父親的沉默不語,所以就眼看著流進遊艇的湖水漸漸浸濕父親的鞋,而不告訴父親。這不但沒有讓他覺得懊悔,反而讓他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他是那種對於別人的錯誤、不齒的事情,也能心安理得、甚至於沾沾自喜的人。不管面對什麼事情,他總能為自己的錯誤找到自我安慰的理由,而不知悔改。這樣看來,胡蘭成後來走上賣國求榮的道路,在小的時候就已經有所體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