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Ⅱ 第22章 虛構之刀 (8)
    小諾,這是媽媽最後一次跟你說話了。你睜開眼睛看到媽媽了。你一定記不住媽媽長什麼樣子,當然記不住最好,因為媽媽現在實在太難看了。媽媽給你留了照片,在那裡你能看到漂亮的媽媽,還有爸爸。

    再見了小諾,請你原諒媽媽。我自始至終,都無法親吻你。甚至未曾聽到過你嘹亮的哭聲。寶貝,媽媽在另一個世界為你祈禱,你要堅強快樂地生活下去。

    請你不要想念的媽媽

    1992.05.20

    我是小諾。

    如你所知,我的父母早已離我而去。我從出生開始便被舅舅家領養,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我叫他們爸爸媽媽。至於父母的曾經,就如同那些老舊的仿若腐朽的木門框的悲情女負心漢的傳說一般,身患絕症的女人和得知女人身患絕症便棄之而去的男人,以及尚在腹中的嬰孩。母親堅持生下我,我想我應該接受這個幽默的事實,而母親為我取名「小諾」,這大概是一個更大的笑話。大概所有女人都自始至終無法對「幸福」、「承諾」、「永遠」這樣的詞絕望。尤其是母親這樣的,美麗熱情、愛幻想的女子。

    母親在懷孕時不曾留下照片,只有她的書信和畫作。但是在她的相冊裡確實很漂亮,她和一個男人——大概是父親——笑得甜蜜而幸福。我想用揶揄的語調評價這樣的笑容,愛情中愚蠢的女人忘了自己,不知痛苦將至。我始終以批判的眼光審視他們的愛情,卻忽略了自己也身處於這種令自己不齒的境地。

    我愛的男孩子,我想用所有美好的詞彙來形容他,而他只會用「畫畫不錯」、「很有主見」、「挺好的」等聽起來富有敷衍意味的話來描述我。或者說得再明白些,他是我的暗戀對象,我是他的女性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想用所有美好的詞彙來形容她,而她會用謙和溫柔的微笑來回應我。那種笑容是我的強心劑,是我願意用一生來珍藏的幸福。我們彼此瞭解勝過瞭解自己,只不過我們都忘記人都是會改變的。

    我用一種平鋪直敘的、單調的語氣來敘述,是因為他們都已成為曾經。父親、母親、愛過的男孩子和想要珍惜的朋友,他們都已經以各自的方式離開了我的生命。

    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不會再回來了。我經常會絕望地想。

    在久得不能再久的回憶之前,我曾經以為我們會永遠這樣直到一個一個離開世界。我以為只要我用全部的力量來愛他們也就可以了。我以為只要彼此在身邊,幸福就可以延綿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永恆鮮艷如同我所摯愛的梵高。

    然而是我親手毀了一切。是我驚起了麥田里所有的烏鴉。它們把我的希望盡數埋葬。

    那個男孩叫董澹經,那個女孩叫左千城。我意圖通過默念他們的名字來獲得複述過往的勇氣。

    如果將天顛倒為地,如果踩在雲朵上面。

    如果將黑白對置,冬天飄落黑色的雪。

    如果將一切坎坷平復,如果毀掉一切美好。

    如果悲傷時爆發笑聲,如果歡慶漾滿淚水。

    如果我在所有事情開始之前就能預料這樣的物非人也非。

    那我一定會忍耐。縱然我將離開你們,縱然我只能遠遠觀望。

    我們的故事本來應該是這樣:女生喜歡的人愛的是她最好的朋友,然後女生在愛情和友情之間選擇後者,於是成就一對有情人,三個人繼續每天笑笑鬧鬧。故事在平靜的皆大歡喜中收場。

    而到了我這裡,編劇就從不入流榮升成了三流。

    澹經喜歡的是千城,理科天才的澹經為了千城選擇了文科班,我為了澹經和千城也來學文。即使我看著澹經和千城默契協調確實有些嫉妒,但是真的準備放棄了。母親說,自知不可能的時候就果斷放手。同樣的,我也認為用一個男孩子替換一生的友情是不值得的。

    我不是沒努力過,只是澹經平靜地告訴我,他愛著的是千城。

    我默默地看著他們擁抱,姿勢完美。有時我會覺得,他們其實是親人,是最親密的親人。然而兩個人從來都不承認他們的關係。千城說自己從來都不喜歡他,澹經只是笑而不答。

    他從行動上向我證明了。

    而在此之前我就表現出了強烈的厭學情緒。千城很擔心。我能想像她對著我空落的座位好看地蹙起眉頭。多少次我想對她傾訴,可是不知從何說起。千城和澹經都是太優秀的人,我早就應該想到我們本就不是同一類。他們在這個分數決定一切的學生社會裡如魚得水,而我只能在班級吊車尾,不管他們怎麼給我補習都無濟於事。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壓力太大。高二下學期期末,這種感覺日趨明顯。每到這時我就跑到畫室瘋狂地畫畫。每到放學千城總是來找我。她不發一言可是我看得出她藏在眼底的失望和無奈。我毫不在乎地笑笑。

    澹經會在我們走到學校大門的時候冒出來,三個人和夜色一同沉默著走上回家的路。第二天千城給我扔下前一天的筆記和提綱,頭也不回地走回座位,我會在一個合適的時機繼續逃離教室。

    逃課、上課睡覺、不交作業,老師們對我的白眼與日俱增。我很快從一個最不容易被老師記住的中等學生變成了有目共睹的差生。在這個冬天,我終於想為自己作一次選擇。

    畫畫。從現在開始我要努力成為最優秀的畫家,我不要再過這樣的生活。在學校的每一秒都是浪費時間,我要離開,我要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

    我以為我把每一步都想得非常清楚而順利。我要先在各種雜誌上發表些作品,混到臉熟順便賺些稿費,然後去參加一些美術比賽,最後自己去聯繫出版社出畫集。我默默計算著。我希望這個計劃圓滿,這樣可以使反對的人啞口無言。

    沒想到我在千城這裡就碰了釘子。千城精明冷靜地把我的計劃全盤否決,「現實和想像不一樣」,她建議我去考藝術生。我說我不想高考,就是不想考了。我也很清楚我的家境根本不允許我去上那些動輒幾百元的美術課。我語氣堅決地告訴她,就算不念大學我一定也會過得很好,比你們每一個人都好。

    而她比我更堅決,她說你要是不考以後沒活路不要來找我。我說謝謝不用,轉身便走。

    我非常失望,對千城。我本以為她是一定會同意的,就算全世界都反對她也一定會站在我這邊。而她倒戈相向了。

    後來她態度緩和,因為我整整三天沒有和她說話。雖然以前也把大把時間用在畫室,但是我們心照不宣,所以每天能平靜地一起回家。而這三天我總是在放學前十分鐘就離開畫室,她找不到我。

    做這些的時候我有些逞強的得意。第四天我破天荒沒有逃課等她來找我,千城神色悲傷。她用哀求的語氣說求你再堅持一年半,高考過去怎麼都行。我不答理她。她說不管怎樣高中要畢業啊,如果現在輟學就只算一個初中生的。她說其他的事我都無條件支持你,就是這一次拜託聽我的。她說等到畢業出畫集、辦畫展這些事她都可以幫助我,只是現在不行。我聽著聽著開始莫名地煩躁,把書包往肩上一甩就走出了教室。我不知道她會怎樣。她不會哭的,她是堅強節制的,就算有時會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突然流淚,那是因為那些人都不認識她。她只會在毫不相識或是真正親密的人面前展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我想她可以去找澹經。澹經和她永遠站在一邊。我在和澹經提起來的時候他似乎早有準備,立刻表現出憂心忡忡的樣子,說的話和千城說的一模一樣。想也知道。

    在我氣勢洶洶闖出教室走進這個猩紅色的黃昏的時候,我看到了令我措手不及的場景:董澹經和一個女孩子,在這個顏色激越而悲傷的佈景裡,安靜地擁吻。那個女孩當然不是在教室的千城。

    很好笑地,我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躲起來。我藏到廊柱後面,從這個角度看到澹經抬起頭,對著女孩微笑。我認出了那女孩是誰。

    班花許傾璠,外表嫵媚清純,沒什麼腦子,是全校眾多男孩子追求的對象。我原本以為這個「眾多」不包含董澹經,現在看來確實不需要算上他,因為他已經得到了。

    我越來越覺得好笑,深呼吸一口氣強壓住怒火走出來,站到走廊正中望著他們。

    他看到我顯得很驚惶。低頭對許傾璠說了句什麼,女孩子就走進了教室。他向我奔跑過來,目光滿含焦急。

    我特別想說「不勞解釋」,特別想狠狠嘲諷他幾句,特別想大罵他,而我張不開口。我在心裡一遍遍吶喊著:「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那可是千城啊,你怎麼能這樣做……」一種被背叛了的痛叫囂著遊走在每一根神經,我想把千城拉出來讓她好好看看他這副嘴臉,卻在下一個瞬間意識到,澹經和千城,本來就沒有在一起過。

    想到這裡我心裡極其煩躁,只求快點離開。我從沒有如此強烈的渴望要回家。

    董澹經突然說:「最後一節課,我不上了,送你回家。」他飛快跑進教室拿了書包出來,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又出現,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那是怎樣的感受呢?

    分明有被背叛了的心痛,可理智使我清醒地認識到他不是我的。

    也許是看不得最好的朋友受到傷害,可是千城說她不喜歡他。

    我只感到世界失控了。

    我斜著眼睛看他,他稜角分明的面龐在夕陽下透出金色的光。在我還深深喜歡他的時候,我認為這個時候的他像是普羅米修斯。

    本來看向另一邊的他突然轉過頭來,我慌忙閃躲目光,放慢了腳步。

    我說,說吧。

    本來以為他會積極地解釋,可是他卻直截了當:「如你所見,我和傾璠……在一起了。」

    我努力使自己聽起來平靜:「是……什麼時候?」

    「前天。」他從喉嚨裡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旋即輕鬆地笑了,「這樣也好,不用再躲躲藏藏的了,一開始,就怕你不接受。」

    我毫無顧忌地看著他的臉,只能想起兩個字:「無恥」。

    他依然輕鬆地笑,掛著那種當時令我深深著迷的、無比自信的笑容。

    我知道這種笑會出現在每一次考試裡,每一次上課回答問題中,每一次安慰千城或者我的時候,每一次心裡緊張卻要表現的毫不在乎的時候。

    卻唯獨沒想過會出現在這個時候。

    我像剛剛扔下千城一樣扔下他,急急走開,幾步後跑了起來。過馬路時我沒注意到是紅燈。

    在一輛麵包車橫衝直撞過來的時候,我仍然跑著。心裡閃過的唯一念頭是,一了百了。這個念頭會讓我今後無數次地取笑自己。

    是的,上帝怎麼會讓我這麼輕易地死去?他還要看我在這人間嘗試夠所有他準備的痛苦與折磨呢!

    很快董澹經與許傾璠的事就全校皆知。許大小姐拉著她面目可憎的男朋友四處招搖。千城平靜得一如既往,只是會在看到我後露出一絲擔心。

    我越來越厭惡這個世界。我在一個深夜發給千城一條短信:「我們不是一路人,以後就做普通朋友吧,除非五月下雪,我們回不去了。」睡覺前關機的她會在早上看到。發過之後我越來越厭惡自己。

    千城竟然接受了。她對我只說了一句話:「你覺得好,那就好。」

    我從未想過我們就這樣分開。每一個人都沒有解釋,每一個人都感到有怎樣的事情發生,每一個人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每一個人都明白再也回不去了。

    什麼事在繼續著,又有什麼事不一樣了。

    是千城一天天沉默下去,把自己埋進一本本書裡,再也不寫那些絕美的、令人心悸的文字。

    是澹經混跡於許傾璠的圈子,變得每天只會傻笑。

    是我仍然孜孜不倦地逃課、畫畫。

    很久後我才明白,錯的是我,只是我一個人。是我太自私,是我自己否定了自己。

    我有那樣深重的怨恨不知如何傾訴,於是把怒火撒到了千城身上,因為她是我最親密的人。

    我悲哀自己的命運,認為每一個人都不關心我,所以未曾注意前程在我隨意地和她說一句話後會再次露出久違的微笑,未曾注意澹經在一個人的時候會顯出深深的疲憊和懊惱。

    我學會了冷漠刻薄、學會了自私強硬,我用諷刺淡漠的語氣說話,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我是一個滿腹怨氣卻要裝作不在乎的老女人。我不能在這個環境裡再待下去,我決定離開。

    最後得知我的計劃的是爸爸媽媽。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離開這裡,到別處畫畫的要求。媽媽說,早就知道,你和你母親,是一樣的人。我輕輕點了點頭,告訴他們,我一年之內一定混出個模樣。

    我把離開的事告訴了澹經。他什麼也沒說,在第二天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時是高三的寒假,大年初三。

    他說信封裡裝的是他的壓歲錢,一共一萬塊。我急急地要把錢還給他,他卻說,我什麼也做不了,當我借你的。然後就跑走了。

    他的信我沒拆,因為我擔心看過後我會留下來。

    在離開的火車上,我沉默地躲開爸爸媽媽和澹經的視線,望向站台的遠方。

    我在望什麼呢?

    鈴響了,我用力朝他們擺擺手,和我的過去告別。我恍惚看見母親。

    揉揉眼睛,我開始讀澹經的信。

    【壹·澹經】

    小諾:

    總有人說,不要為了雪的逝去而哭泣,否則你也要錯過春天了。親愛的小諾,我在這個即將結束的嚴冬為你寫下這些。我想有些事情必須要告訴你,我實話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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