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文/生明星
1992年,正是新加坡禁口香糖、鄧爺爺畫圈圈的時候。當然這兩件事對泰州這個既沒見過口香糖又沒被畫到圈裡的沿海小城市來說是沒有什麼紀念意義的,之所以要從1992開始講,是因為在這個國際國內形勢都風起雲湧的一年中,我從受精卵變成了人。
我出生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知識分子除了在「文革」期間都是很受人尊重的。我爸當年在報社工作,而且還不是掃廁所的,這便足以讓我仰著頭走路了。我媽很有政治頭腦。她明白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於是她去公家的水泥廠當小會計,將自己熱衷的爬格子事業降到了第二位。我媽是個好同志,她犧牲了小我,完成了大我,為了我家能與工人階級搭上邊,她不懈努力。於是,執政黨成功地成為我們的先鋒隊,這更加讓我可以仰著頭橫著走了,可惜當年我尚年幼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一直把眼睛擱在地上找錢補貼家用。
雖然我沒有完成橫行鄉里的歷史使命,但好處是少不了的。電腦尚未普及的年代裡,人們除了看電視就是看書,書看多了就湧現出了一批文學愛好者。他們熱愛文學。熱愛文學就喜歡折騰文學,折騰折騰就折騰出了一篇文章。政治學家告訴我們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什麼都是大家的。當時的文學愛好者還是以70後為主,一點都不懂叛逆,紛紛響應國家號召。他們折騰出一篇文章就要與廣大人民群眾分享。當時電腦還不普及,僅有的幾台還是286,要交流也只能發表了。要發表就要找報社,到了報社不能找掃廁所的,於是他們就找到了我爸。為了讓自己的文章上報的概率大一些,他們就要送禮。是的,當年的人們雖然淳樸但也明白有錢好辦事這一至理名言。而我爸每次都會很善解人意地收下。我依稀記得我爸告訴過我他的大無畏犧牲精神。他一邊啃著別人送的香蕉一邊說:「編輯收禮就和醫生收紅包的道理是一樣的。醫生要讓病人安心,編輯要讓作者放心。而事成不成是由天定的。」聽了這話我覺得我爸真偉大。之後,我理直氣壯地過起了冬天有臘肉、夏天有西瓜的美好生活。
但這種美好生活到我上幼兒園時就結束了。雖然我爸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收了幾斤水果、幾塊臘肉是不構成犯罪的,但是在雙規的大環境下他構成了受賄。是的,即使他壓根不是個官他也為廣大文學愛好者受了賄。但他十分有先見之明,在黨和國家尚未查到他貪污了幾斤水果幾塊臘肉時,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編輯這個肥缺跳槽到了文化局,我為能免去「挖國家牆腳罪人的女兒」這頂帽子而欣然接受了從一天吃三個蘋果降到三天吃一個蘋果的苦日子。
當時電話還未普及,用上電話的人們個個都以為自己成了大富翁。走在街上,到處都有以下對話:
「三姑,你幹什麼去?」
「哼,又要交電話費了。」
這個小城在這些對話中實現了它的共同富裕。
因為電話的普及,電信局也在眾局之中挺立起來了。幼兒園的小夥伴們喜歡比爸爸,當一小姑娘說她爸爸在電信局工作時小夥伴們都以崇拜的目光望著她,個個都問她家裡有幾個電話,她笑而不答,宛如千金小姐。即使後來我知道她爸是在電信局掃廁所的,也絲毫不能影響她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在比爸爸中我沒有絲毫優勢。文化局不比電信局,甚至在孩子們的心中還不如報社。畢竟報社是有產物的,一個小編輯也是可以受賄的,而我爸直到坐上辦公室主任的位子還是只能給別人送禮。在孩子們眼裡文化局就是一堆糟老頭喝茶看報的地方。我不能說我爸在文化局,我偉大的爸爸不是個只會喝茶看報的糟老頭!我的虛榮心開始作祟,我賦予了我爸當時最崇高的職業:「我爸是電信局修電話的。」
我這個人極少吹牛,但我就吹了這一次,還在當天就吹破了。當我說出這句話時,同學們開始驚呼,不一會兒就傳到了老師耳朵裡。老師很激動,要知道一個班裡出現了一個電信局的工作人員就像一個城市出現了一個國家領導人,這怎麼能讓她們不激動?當即我就得了一朵小紅花。老爸來接我放學,老師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用極其忸怩的姿態問道:「生小星的爸爸,你可以修一下園裡的電話嗎?」
我霎時聽不懂人話了。那是個美好的黃昏,夕陽將我爸的小二輪鍍上了一層屎黃色。我爸面色凝重,他的內心諸多掙扎後,他緩緩吐出一句話:「我不是電信局的,我是文化局的。」
我用虛榮心堆起的小土山轟然倒塌,淹沒了我幼小的心。為此,我一個晚上沒理我那個曾經偉大的爸爸。為此,直到幼兒園畢業,老師都沒給過我一朵小紅花。每思及那個黃昏,幼小的我都會面無表情地呢喃:「屎黃色的,一切都是屎黃色的。」
後來我爸深覺在文化局的辦公室喝茶看報等著領工資是極為浪費生命的。剛巧國家出台了一個新政策——停職留薪——為廣大在辦公室喝茶看報者提供了一個回家喝茶看報的機會。我爸自不會放過個機會,他如從報社跳槽到文化局一般毅然決然從文化局跳槽到家裡蹲。我萬分痛心,今後的比爸爸遊戲,我除了墊底還能有什麼發展空間?在家裡蹲這個機構裡我爸爸已經做到了最高領導人的級別,他也沒有上升的空間了。大家都知道當人沒有發展的空間時,他是痛苦的。所以我和我爸都極端痛苦。我爸痛苦時就會去折騰文學,期待文學共享的同時痛苦也共享了。我當時沒文化,無法與他一道痛苦全人類。我只能在黃昏時分拉開酒紅色的窗簾,悵然地看著遠處小學牆壁上「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標語與夕陽相映成趣,我面無表情地呢喃:「屎黃色的,一切都是屎黃色的。」
當我看到我爸日日夜夜匍匐於那台286的電腦時,我那顆幼小的心就激盪了。那時正流行古惑仔,我這個四歲小童亦深受感染。我真想揪著我爸爸的衣領吼:「給老娘把招子放亮點!格子有什麼好爬,快去學一門手藝,然後到電信局幹活去。」
但我不敢,不僅因為他一米八三我一米三八,還因為他是我爸爸,在精神上他也是一米八三。
我知道我爸不能給我帶來榮耀了,我只能將滿腔的崇敬給了我那堅持在工人階級崗位上的老媽。可惜好景不長,我媽所服務的水泥廠趕時髦地由公辦變成了私營,我媽一琢磨發現執政黨已不是她的先鋒隊了,她成了私營業主的打工者了。出生於1966年的她,立即向領導遞上了辭呈。
之後我一家三口統統成了家裡蹲。一個停職,一個辭職,一個沒職。當我們仨三看三相厭時,我上小學了。
我知道在比爸媽的遊戲中我處於弱勢。在弱勢群體中我養成了自卑的好品行。每當小夥伴們開始玩遊戲,我就開始躲在角落裡一邊種蘑菇一邊用幽怨的目光盯著他們,心中默念:「屎黃色的,一切都是屎黃色的。」當年我頭腦中尚未有經濟概念,否則我就是賣蘑菇的小姑娘了。話說因為我在種蘑菇時一心二用,所以當年的遊戲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我爸、我媽和我氣氛沉悶地互相數對方臉上的痣時,我就會從兜裡掏出一個粉筆頭,高高興興大聲喊:「我們來跳房子吧!」然後你就會看到歡快的一家三口,長得雖是個人樣,卻像兔子一般蹦來蹦去。不論男女,不論老少,亦不管是一米八三還是一米三八,都將大好的時光扔在一堆格子上。當我媽買雞時,她還會遵從我的建議萬分歡暢地拔幾根雞毛當毽子。可惜我踢了那麼多年,那毽子還是像雞一樣到處撲騰從沒回到我的腳上。
那時候,手機流行了,大哥大歇菜了;電子寵物流行了,流浪貓狗變多了。腰間別個電子寵物宛如懷裡掛著個手機,我不顧我家有兩個人在家待職的艱苦條件,抱著我也當會兒富家千金的美好願望,逼著我媽掏出買肉的錢買了一個電子寵物。我堅信電子寵物絕對比插了兩雞毛的毽子聽話得多。電子寵物呈蛋型,上面嵌了個小屏幕,小屏幕上顯示了一個小怪物。我看到它後驀地升起一股做母親的快慰,即使我不過五六歲,即使我的娃是個小怪物,但是我當年照料它的程度絕對可以上感動中國年度人物,主持人看了我的感人事跡一定雙眼含淚、聲音哽咽。我的頒獎詞是這樣的:不是生母,是人口買賣,無關血緣;不是人類,是電子怪物,不能言語。生小星,用不管進食或如廁都悉心照料的深情告訴我們「母愛」的含義。不過我的電子小怪物更加感人肺腑。它為我的「母愛」事業,死了活了,活了死了,生生死死無盡也。
是的,我的電子寵物有個很傻叉的系統。如果我在睡覺時它撒了一泡尿,並且我沒有及時起來,它能活生生被尿給熏死。如果我在跳房子時沒有注意它病了,它死的速度就相當於AK47轟了它的頭。這個系統更傻叉的是如果我太溺愛它,它就會產生叛逆心理,背著個小包包感受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去了。這個系統最傻叉的是,浪子不回頭,回頭身先死。我作為一個母愛氾濫的娃,隔幾天就要把小怪物弄死,我內心何其悲痛。當我的小怪物去天國一日游時我都要要拉開窗簾暗道:「屎黃色的,一切都是屎黃色的!」
當電子寵物遍地都是後我的人生便沒了目標。闊是擺不起來了,有一個電子寵物只能表明我不是中下貧民,我爸不是家裡蹲。我愈加自卑了。人自卑了就喜歡在家待著,但在家待著也不能保證我的童年一塵不染。
當時電視早已普及,我家原本能收三個台,後來仗著天線高又收了一個上海台。本來常規應該是中央一套、江蘇台、泰州台,由中央到省再到市的傳統政策方針。現在出了個上海台便不大好定位了。但這難不倒正樂於思考的我,我明白鄧爺爺畫圈圈的苦心了,我明白什麼叫輻射了,上海作為離泰州最近的一個圈,它不僅輻射了經濟還輻射了電視台,在經濟全球化中我感受到了輻射實體化。
我當年是一個除了自卑尚算正常的娃。正常的娃都是要看動畫片的,太聰明的娃會覺得動畫片太弱智了跟不上他的思想境界,他們要看《半邊天》,而太愚鈍的娃基本就看不懂動畫片了。當年家長完全不需要規定孩子六點鐘回家,因為五點半電視機裡就會傳出悠揚的歌聲:「大風車吱呀吱喲喲地轉,這裡的風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還有一群快樂的小夥伴……」
每當這個帶著美好願望的聲音響起,天南地北的小夥伴們就會拋下玻璃珠、橡皮筋等一系列可以打發時間充實自己的遊戲道具,統統奔回家守在電視機前,由著董浩叔叔、鞠萍姐姐帶領我們進入動畫時間。不可否認,那倆穿得只有大褲衩遮羞的海爾兄弟成功地擄獲了一群平均年齡在六歲左右的純情女孩的芳心。那些小女孩在第二天上學時總喜歡聚在一起討論她們共同的男人。可以想像這個場景是奇特的。你知道我是個正常的娃,我是不會喜歡倆穿著大褲衩的小子的。我一直以為我喜歡的是個正常的男人。他在中央工作,在中央的電視台工作,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金龜子。是的,當別的小女娃為海爾兄弟如癡如醉時,我已在心裡暗下了決心,金龜子,我愛你,就像奧特曼愛打小怪獸。
我每天以一個少女的憧憬之心,用深情的目光看著在銀屏上活蹦亂跳的金龜子,我最最美好的初戀都給了他。
直到有一天,一個小女孩問道:「生小星,你最喜歡誰啊?」
我羞澀地低下了頭:「我……我……最喜歡金……金龜子!」
小女孩驚呼:「不可能,我媽媽說金龜子是女的!」
我當即就怒了,我的神志已然有些不清醒了。我說:「你媽媽才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