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的兩次韓國之行,都是到漢城(今首爾)。不論是1991年中韓建交以前的那次,還是1995年的這一次,他對漢城的記憶,不用粉刷,依然如新,情景鉅細,歷歷在目。韓國經濟騰飛之迅猛,工業技術之先進,農村田疇之整齊,山川草木之葳蕤,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漢城的摩天高樓聳入藍天,馬路上車水馬龍,日夜不息。深夜燈火光照夜空,簡直可與東京有名的銀座相比,更令他難忘的是韓國人民之彬彬有禮,韓國朋友之眷眷情深。但是,金俊燁博士的盛情款待也好,漢城的美麗、繁華也好,雖免不了增加他內心的激動,可在他的心靈深處湧現出來的,卻是懷鄉思家之情,其勢洶湧澎湃,不可抗禦。[《漢城憶燕園》,《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60—36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這一切都說明,不管是在德國的十年,還是四十多個國家的亞、非、歐三大洲訪問,外國再好,也不如自己的祖國,這又應了季羨林的那句話:我一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我的那個母親;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越是在和祖國文化聯繫多的外國城市,越容易勾起他的思鄉思家之情,在漢城一切美景似乎都吸引不住他,就是這種懷鄉思家之情在作怪。他的根在中國,因此他最近幾年立下宏願大誓:除非萬分必要,不再出國。他更願意去的地方,是祖國各地,家鄉故里,那裡留下了他更多的足跡。
四、華夏足跡
1.祖國各地
長城內外,大江南北,長白山麓,敦煌石窟,香港澳門,家鄉故里,……都留下了季羨林的足跡。他去祖國各地,或是參加重要學術會議,或是應邀講學。
季羨林所到之地,不管是大西南的昆明、西雙版納、石林,還是大西北的天池、火焰山、敦煌;不管是東北的長白山、延吉,還是西北的西安、蘭州;不管是華南的香港、深圳、澳門,還是華東的上海、南京、紹興,還是華北的北戴河……,他都一往情深,對祖國大好河山傾注了無比的熱愛,他歌頌過春城昆明、鬼城豐都、上海的菜市場、瑤琳仙境的富春江、延吉風情、陝西扶風縣的法門寺,還有黃山、石鍾山、虎門炮台……
儘管各地風景各異,姿態萬千,但季羨林都能從中讀出一片愛國心,讀出一片自豪情。
在西雙版納,他愛那裡的清晨,愛那裡的月夜,愛那裡的白雲,愛那裡的青山:
我來到這裡的時候,北方正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這裡卻風和日暖,花氣襲人,大概只能算是一個春季吧。我最愛這裡的清晨。當一百隻雄雞的鳴聲把我喚出夢境的時候,曉星未退,晨星正濃。各種各樣花草的香氣,在霧中彷彿凝結了起來,成團成塊,逼人欲醉。我最愛這裡的月夜,月光像水一般從天空中瀉下來,瀉到芭蕉的大葉子上,瀉到纍纍垂垂的木瓜上,瀉到成叢的劍麻上,讓一切都浸在清冷的銀光中。芭蕉的門扇似的大葉子,劍麻的帶鋸齒的葉子,木瓜樹的長圓的葉子,陰影投在地上,黑白分明,線條清晰。我最愛這裡的白雲,舒捲自如,變化萬端,流動在群山深處,大樹林中;流動在茅舍頂上,汽車輪下。它給森林繫上腰帶,給群峰戴上帽子。每當汽車駛入白雲中的時候,下顧溪壑深處,白雲彷彿變成了銀橋,馱著汽車走向瓊樓玉宇的天宮。我最愛這裡的青山。簇簇擁擁,層層疊疊,身上馱滿了萬草千樹,肚子裡藏滿了珍寶奇石,像是一條條翠綠的玉帶,環繞著每一個壩子,千峰爭秀,萬壑競幽。——我最愛這,我最愛那,我最愛的東西是數也數不完的。[《西雙版納的禮讚》,《季羨林散文集》第24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在紹興,季羨林在魯迅小時候的天堂——百草園裡,看到的雖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東西和地方,但他覺得這些都是極其不平常的東西和地方,這裡的每一塊磚、每一寸土、桌子的每一個角、椅子的每一條腿,魯迅都踏過、摸過、碰過,他從這些東西想到了魯迅那戰鬥的一生,「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魯迅彷彿成了一塊鐵,一塊鋼,一塊金剛石,刀砍不斷,石砸不破,火燒不熔,水浸不透,凜然立於宇宙之間,給人帶來無限的鼓舞與力量。[《訪紹興魯迅故居》,《季羨林散文集》第278—27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在敦煌,季羨林雖然沒有看到崇山峻嶺,幽篁修竹,看到的只不過是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千歲老榆樹,高高聳入雲天的白楊,金碧輝煌的牌樓,開著黃花、紅花的花叢,但給他的印象卻是沙漠中的綠洲,戈壁灘上的明珠,一片淡黃中的濃綠,一個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他看過了敦煌莫高窟的千佛洞,那種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五光十色、雲蒸霞蔚的景象,想到的是藝術家們前後共畫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才給後人留下了這些動人心魄的藝術瑰寶。一想到先人的這些業績,總感到無比興奮、震驚、感激、敬佩,他也想到今天在敦煌創業的幾十位工作人員,他們在這偏僻的沙漠裡,忍饑寒,斗流沙,艱苦奮鬥,十幾年,幾十年,為祖國,為人民立下了功勳,為世界上愛好藝術的人們創造了條件,使敦煌學在世界上成為一門熱門的學科。[《在敦煌》,《季羨林散文集》第412—42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在蘭州,他想到甘肅是我國文化寶庫之一,敦煌的大名久已蜚聲國際,而另一個寶庫拉卜楞寺則國內、國際知者甚少,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實際上,那裡收藏的大量藏文文獻,不但是我國的國寶,而且是世界之寶。拉卜楞寺的建設和文物保護理應得到關心,使它同敦煌一樣放射出輝煌的光芒。在蘭州,季羨林參加了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與全國第一次敦煌學術討論會。在這次會上,有一種傳言,說一位日本學者曾在南開大學的講壇上說過「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的話,引起中國學者的不滿。會前會後有些學者之間發生了一些爭論,有些地方上的代表希望確立他們從事敦煌研究的主導、核心地位,另外一些代表則認為,敦煌學作為一門全國性、世界性的學問,不能拘於一域。
季羨林在這次會上提出,日本學者的話雖然有偏,但卻可以鞭策我們奮起、團結,努力開拓我國敦煌學研究的新局面,但不能因此也提出狹隘的民族主義或地方主義的口號來。敦煌吐魯番再加上古代藏文文獻的研究,已經成為當今世界上的顯學。幾十年來,我國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工作確有成績,但是同我們國家的地位比較起來,還有相當大的差距。全國各地從事這方面工作的學者都有熱切的願望,要求組織起來,加強這方面的研究,團結協作,振興中華。所以,他一再強調:「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此語一出,中外學者無不折服。經過審慎的努力,來自全國各地的一百多位學者,終於完成了國內學術界的大事,成立了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會使中國的敦煌吐魯番研究在不遠的將來,取得巨大的成功,為祖國爭取更大的光榮。[《蘭州頌》,《季羨林散文集》第487—48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在吐魯番的火焰山下,季羨林看著百里戈壁,寸草不生,遍佈沙粒。極目天際,不見人煙。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射在這些沙粒上,每一粒都閃閃發光,彷彿在噴著火焰。火焰山上面沒有一點綠的東西,沒有一點有生命的東西。石頭全是赤紅色,從遠處望過去,活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這不是人間的火,也不是神話中天堂裡的火或地獄裡的火,這是火焰已經凝固了的火,紋絲不動,但卻猛烈;火焰不高,但卻團聚。整個天地,整個宇宙,彷彿都在燃燒,人就處在這上達蒼穹、下抵黃泉的大火之中。看著這一切,季羨林很不理解,為什麼當年竟在這樣一個酷熱似地獄的地方建築了一座高昌城,而唐朝玄奘,就在去西天取經途中路過高昌。玄奘當年在這裡是什麼情景,他想像不出,但他大概每天也就奔波於一片淡黃、一片酷熱之中。他一時忍不住發思古之幽情,對玄奘的這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偉大功績,備加稱讚。[《火焰山下》,《季羨林文集》第429—43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季羨林暢遊黃山,那裡景色之奇麗瑰偉,使他大為驚歎,竊念大化造物,天造地設,獨垂青於中華大地,那裡的四大奇景:奇松、怪石、雲海、溫泉,松有迎客松、送客松、蒲團松、連理松、扇子松、黑虎松、團結松、飛虎松、雙龍松、龍爪松、接引松,無不千姿百態,石破天驚,違反了一切樹木生長的規律,把大根、小根、粗根、細根,一古腦地、毫不隱晦地、赤裸裸地擺在石頭上,讓人不得不稱奇。怪石有名的就不可計數,什麼虎頭巖、鄭公釣魚台、鶯谷石、碰頭石、鯽魚背、羊子過江、仙人飄海、仙桃石、蓬萊三島、鸚哥石、飛魚石、飛來石,……不一而足,五花八門,名目繁多,更為黃山增添光彩。雲海有北海、西海、天海、前海、後海,再加上一進山就看到的溫泉,組成了一幅黃山組畫。只見它大則氣勢磅礡,神籠宇宙;小則玲瓏剔透,耐人尋味,既有陽剛之美,又有陰柔之美,這真是靈氣所鍾。在黃山這樣一個靈氣所鍾的地方,他作為一個中國人,感到無比驕傲與幸福,他因此而更加熱愛我們這塊土地,更熱愛我們這一個國家。[《登黃山記》,《季羨林散文集》第384—40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到富春江邊,季羨林很自然地背誦起從小就能背誦的梁代文人吳均的一篇名作《與宋元思書》:
風煙俱靜,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裡,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蜂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業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束條交映,有時見日。
背到這裡,他感到富春江也是天地的精英,是靈氣之所鍾,這樣的瑤琳仙境,同樣使他驚歎。祖國大地,江山如此多嬌,他的幸福之感,驕傲之感,便油然而生。眼前的富春江,更增加了明麗,增加了嫵媚,彷彿是一條天上的神江了。[《富春江上》,《富春江邊瑤琳仙境》,《季羨林散文集》第445—450、第489—49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在深圳,季羨林參加了中國比較文學研究會,參觀了深圳大學、沙頭角、蛇口特區、西麗湖度假村、銀湖度假村、深圳湖遊樂園、香密湖度假村,以及當時全國最高的建築53層的國貿大廈,他心潮起伏,思緒萬端。他想的最多的是人們的思想必須趕上形勢的發展,人的思想最容易保守,許多千百年來遺留下來的觀念、想法,往往被認為是真理、準則,正確無誤,甚至神聖不可侵犯,用不著改變,也改變不了。然而我們偉大的祖國和世界卻是日新月異,現在是大家都承認的「知識爆炸」的時代,知識更新的週期越來越縮短,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必須改變舊觀念、舊想法,接受新概念、新想法。[《深圳掠影》,《季羨林散文集》第496—49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參觀深圳,季羨林受到的啟發是更新知識更新觀念,以此激勵自己不斷進取,不斷開拓。
2.還鄉時的快樂
對於自己的故鄉臨清、濟南,季羨林更有無限的深情。
從六歲離開臨清後,他雖也回去過,但時間極短,一直到1982年,他才真正到故鄉暢遊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