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66章 燕園春秋(一) (8)
    飯桌上擺著牛奶、炒花生米和烤饅頭片,這是季羨林幾十年一貫制形成的飲食習慣。這種習慣,人們都覺得有點像老農。吃完早飯,他喜歡喝點茶,有時也就著茶吃饅頭片。對於茶,他是喜歡喝點好的,龍井是他很喜歡喝的。妻子往往多烤制一些饅頭片,盛在一個布袋子裡,掛在他的工作間裡,什麼時候餓了,就著茶再吃。

    就這樣,季羨林結束了在家裡上的早班,這是他一天緊張工作的第一個時段。

    5.到外文樓去上上午班

    早晨七點十分左右,季羨林已經結束了簡單的早餐。

    他走出家門,沿著向西延伸的曲徑,在後湖邊的小路上走著。他匆匆地走過一座用條石搭起的小橋,周圍的景色是那麼美,不時還有湖中浮蓮和小山上野花的香氣送進鼻孔,但他來不及欣賞,身影很快便離開了後湖,走進了燕園西門的一片古典大屋頂的建築群。不用任何猶豫,他走進了東語系辦公場所外文樓。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東語系系主任辦公室就設在外文樓入口處左邊的一間小屋裡。小屋大概不到十平方米,與這樣一座渾然天成的威嚴建築極不相稱。這用不著解釋什麼,系裡房子夠緊張的,系主任有個地方辦公就可以了。

    系辦公室裡,助手李錚已在那裡恭候了。李錚從在沙灘北大時,就在系辦公室工作,那時他剛從學校畢業出來,還不到二十歲。季羨林最初看到他的時候,是他在給北大曬圖,他非常勤奮,中午不休息,也在幹活。季羨林便把他要過來,安排在系辦公室了。

    李錚一邊向季羨林匯報頭天的信息和有關情況,一邊把一大堆文件、信函和雜誌書刊,交到季羨林手中。李錚在前輩的指導下邊學邊做。他默默奉獻的精神,使季羨林感動不已。

    我又要感謝我的助手李錚同志。他來我身邊工作時,只有十幾歲。我們合作四十年了,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齟齬,即使是極其微末的,也沒有過。他工作認真負責,滴水不漏。……我曾在別的地方說過,他對我的幫助,節省了我的精力,等於延長了我的生命。現在我仍然要說這樣一句話。[《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自序》第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系主任的工作沒有什麼規律,系裡的教務、行政方面的事情都需要他過問,教師、學生也不斷有人找他,國內外學者對他提出的詢問和請教,也都需要他親自作答。

    他擔任系主任,後來擔任副校長,但一直堅持授課,研究生、本科生的課,他都親授,還要負責指導青年教師。

    但是,有時候還有意外的工作在等著他,他也不會拒絕的。

    有一年的初秋,正值開學之初,他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處理著各種系務。累了,就到西門一帶走走。一個毛手毛腳的小伙子,一個來報到的新生,看到他。

    「老師傅,我把行李放在這裡,請你幫我看一下。我去辦個手續就來。」小伙子看到眼前的這個人白髮,蒼老,衣著陳舊而不整,推斷必定是老工友,用不著協商,就吩咐開了。

    老師傅「行,行,行」地答應著,繼續做著他的事。

    到開學典禮那一天,小伙子看到這位「老師傅」居然腰板筆直地端坐在主席台上,難道他就是……

    是的,他就是系主任季羨林,北京大學副校長,國內外知名的一級教授。小伙子怎麼也想不到,這位北京大學副校長竟是這樣進入自己的視野的。除了激動,還能有什麼呢?

    也不光是毛手毛腳的小伙子,找他的人多得是。本校的、外校的,北京的、外地的、國內的、國外的,……不斷地有人闖進他的辦公室,向他請教。他不得不中斷自己手頭的工作,耐心地向請教者解答各種問題。送走來訪者,他又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來訪者是那麼多,不知佔去了他多少時間,但他從來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不管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

    在忙忙碌碌中,季羨林送走了上午的四個小時。

    沿著來時的小路,季羨林走回13公寓,自己在朗潤園的家。

    妻子已經做好了午飯,正在等他。老祖、妻子和他坐到飯桌旁。飯菜並不複雜,全是些家常菜。他們吃素的時候居多,也吃點牛羊肉。他的老家臨清和濟南,回民都挺多,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們影響所致。

    有時候,老祖和妻子會給他一個意外。餐桌上會擺上帶有清香的薺菜餛飩。那是老祖拿著一把小鏟,帶一個黑書包,到土山青草叢裡去搜挖出來的薺菜。後來,他摸出了規律,一看到老祖的身影在土山的青草叢裡晃動,季羨林就知道,餐桌上會有瀰漫著清香的薺菜餛飩在等他了,他自然是顧而樂之。

    他雖然喜歡吃薺菜餛飩,但自己從來不向老祖和妻子提出什麼飲食方面的要求,他的原則非常簡單,從來不挑食。不管什麼食品,只要合口味,張嘴便吃,什麼膽固醇,什麼高脂肪,統統不在乎。他最看不上那些吃東西左挑右揀,戰戰兢兢,吃雞蛋不吃蛋黃,吃肉不吃內臟的人,越怕,膽固醇反而越高。而自己什麼都吃,膽固醇反而從來沒高過。

    要說吃飯一點不提要求,那也不完全符合事實,他有時候也會要一個辣椒、一根蔥來佐餐,調調胃口。這沒有什麼奇怪,山東人麼!

    至此,一天中的第二個階段又在快樂中結束了。

    6.午後的學術和其他活動

    午飯後,季羨林沒有午睡的習慣,但他也不是吃完午飯就幹活。他往往是在書房的破籐椅上一坐,小貓咪會跳上去讓他摟著睡覺,而他自己也瞇上眼睛,小憩一會兒。

    他本來是利用中午的這點時間喘息一下,調整自己已經工作了幾個小時的緊張的神經,以獲得重新在書海中搏擊的力量。但他太累了,有時候難免會睡著,還會做夢,故鄉的土屋、濟南的大明湖、哥廷根的研究所,都不時入夢。

    睜開眼,窗外流射進來的陽光,在地上流成一條光帶,慢慢地移動,在寂靜中,萬念俱息,而他則怡然自得。

    然而,這樣靜謐的時間並不會維持很久。老伴來告訴他,已經有人在隔壁房間等他了。這段時間拜訪他的人更多、更雜了,連氣功師、武術師也都來找他。他名聲在外,誰都知道他沒有架子,有求必應。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的時間緊,總是不去打擾他或盡量少打擾他,以免佔去他那寶貴的時間。要見他,往往非常自覺地預約,排隊等候。但也有不少楞頭楞腦的人,根本就不管什麼清規戒律,經常擅自闖進來,攪亂他正常的生活秩序。雖然不在計劃之中,但他也盡量讓來訪者滿意而歸。

    季羨林這方面的苦衷,外人是絕對不可能知其一二的。

    等客人走後,夕陽已經西下。他送客人走下台階,站在窗前的梧桐樹下,目送著客人的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後湖邊的幽境裡。這時候,他也繞後湖信步走一走,這不是普通人意義上的散步,他只是利用這點時間再作一次調整,休息休息。

    路上偶爾會遇到相識的師生、工友,他都主動地停下來,打打招呼,聊聊天。

    他尤其喜歡在樓西土山下的幽徑上走,他願意在原先清代侍衛住的平房前駐駐足,看一個個子不高的老人,蹲在門前臨湖的小花園裡擺弄他種的花。

    這是季羨林從搬進13公寓最早熟悉的一個鄰居,他是中國人,姓趙,在北京鋼鐵學院當教授,老伴是個德國人。季羨林在德國留學時,這位後來的鄰居也在德國,從那時起,他就認識了他們。沒想到一搬進朗潤園,他們夫婦又成了他最早的鄰居。夫婦倆有一兒一女,但不常在家。他們逢年過節便互相拜訪,感情十分融洽。夫婦倆都喜歡養花,門前有茂密的竹林,竹林外的後湖邊和院東牆外,都辟成了小花園,種上各種花草。老人經常蹲在小花園裡,不是除草栽花,就是澆水施肥。或者也砍幾根竹子,補修補修籬笆牆。季羨林喜歡看他嘴裡叼著半隻雪茄,笑瞇瞇樂在其中的樣子。

    小花園裡有常見的花,也有顏色不同的名貴的月季,他還喜歡種外國品種的唐菖蒲。最難得的是他種的一種特大的牽牛花。牽牛花並不名貴,但趙教授種的牽牛,比普通品種的要大一倍,宛如小碗口一般大。因此,每年春天開花時,路過這裡的人都會注意。季羨林當然也不會放過欣賞它的機會。老人告訴他,此花來頭不小,在北京只有梅蘭芳家有,齊白石晚年喜畫牽牛花,臨摹的就是梅府裡種的這種特大牽牛花。

    每當欣賞老人種的花時,季羨林心中也樂開了花。

    我是頗喜歡一點花的。但是我既少空閒,又無水平。買幾盆名貴的花,總養不了多久,就嗚呼哀哉。因此,為了滿足自己的美感享受,我只能像北京人說的那樣看「蹭」花,現在有這樣神奇的牽牛花,絢麗奪目的月季和唐菖蒲,就擺在眼前,我焉得不「蹭」呢?每天下班或者開會回來,看到老友在侍弄花,我總要停下腳步,聊上幾句,看一看花。花美,地方也美,湖光如鏡,楊柳依依,說不盡的旖旎風光,人在其中,頓覺塵世煩惱,一掃而光,彷彿遺世而獨立了。[《園花寂寞紅》,《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260—261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在緊張的學術研究、各種各樣的應酬之後,能有這麼一點時間,來賞一賞花,顯然成為季羨林每天工作之餘的重要活動,它對於養性怡情,確實是大有裨益的。

    季羨林能成為一名長壽老人,養性怡情是一個重要原因。

    晚飯之後,一般他不再繼續進行學術研究。在有電視以前,他看看報刊,吸收一點最新的科學與技術,他也喜歡在這個時候隨便翻翻新到手的書,不管是別人贈給他的,還是他新買到的。他「隨便翻翻」的時候,只要有與他的研究或興趣有關的資料,他都隨手抄下來。手頭有什麼紙,就用什麼紙抄,紙張大小不一,中外兼備,連信封、請柬和無用的來信背面,都抄滿了資料,這樣積之既久,由幾張到盈寸,由盈寸到盈尺,由盈尺到盈丈,搜集的資料已經是「等身」,甚至超過「等身」。

    有了電視以後,他也看看電視新聞、動物世界,利用電視作為獲取外界信息的手段。

    晚上,季羨林不會熬夜,他九點半至十點就會睡下,等待他的是第二天清晨四點鐘的第一輪拚搏。

    從楊匡滿採訪季羨林而寫成的這篇《為了下一個早晨》的報告文學,讓我們詳細瞭解了季羨林的起居生活和工作情況。

    7.從南國吹來的春風

    廣州,是解放後知識分子最先感到春天的地方。當然,這個「春天」不是自然界的春天,而是政治上的春天。

    這必須瞭解當時的政治環境。從1957年所謂反右開始,極「左」思潮支配一切,而且有越來越「左」之勢。

    1956年,周恩來作過關於知識分子的報告,曾經給知識分子以極大的振奮,他們還陶醉在「為了完成國家工業化和國民經濟的技術改造的艱巨任務,每一項工作,愈來愈多地依靠科學、文化和技術,也就是愈來愈多地依靠高級知識分子的積極參加」[《中共中央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草案》。]的崇高評價之中時,一場反右運動一下子把他們打入了悶葫蘆之中。不知有多少優秀的高中級知識分子,僅僅由於給黨支部成員提了一點善意的意見,便被打成右派,從此再也無法參加科研和教學活動,完全被剝奪了政治上的自由。從整體上來說,1957年以後的知識分子的際遇,遠不如1956年以前了。

    在那以後兩年內,拔白旗,反右傾,搞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同時浮誇風大肆猖獗。關於糧食產量,誇大到驚人的程度,而且還號召大家迎接共產主義的來臨。接著來的是無情的懲罰:三年饑饉。我不願意用「自然災害」這個常用的詞,明明絕大部分是人為的浮誇風造成的災害,完全推到自然身上,是不公正的。[《寫作〈春歸燕園〉的前前後後》,《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170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當時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況同全國普通百姓一樣,跌至解放後的最低谷。比如1961年初,廣州市民的生活狀況大致如下:每人每月只配給二兩食用油,每人每年發給布票二尺一寸,肉類是基本上沒有供應的,以致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陶鑄,對廣東的知識分子深致歉意,說很多人「三年不曾吃過豬肉」,糧食定量已跌至每人每月二十市斤左右,且30%要搭配其他雜糧,「火水」(即煤油)每人每月只限量一兩。[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第323頁,三聯書店1995年。]

    像季羨林的恩師、被稱為「教授的教授」的陳寅恪,時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也不得不經受飢餓的考驗。物價之昂貴已創建國以後的最高記錄。1963年3月18日,中山大學請求廣東省委撥出專款,以便照顧陳先生生活所需開支,報告中所列物品的價格令人咋舌:

    陳教授每月所需副食品和費用

    雞:四隻,估價三十二元,約一星期送一隻。

    雞蛋:五斤,十元,每天二隻。

    水果:十五斤,十二元,每十天送一次。

    魚:十斤,二十元。

    蘑菇:十五斤,十五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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