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50章 重歸故土 (7)
    韋莊的這首懷古詩,借六朝興亡來抒發人世的哀愁和淒惋,六朝古都的繁華已如夢般飛逝而去,只剩下一些鳥兒空自在舊地上哀啼。最無情的是那台城的古柳,對六朝興亡竟全無感觸,依然如舊日輕煙,霧濛濛地籠罩著十里長堤。

    但是,季羨林想到的是,從六朝到現在,又不知道有多少朝多少代過去了。古柳依然是蔥蘢繁茂,改朝換代並沒有影響了它們的情緒。今天,他站在古柳面前,一點也沒有覺得它們「無情」,反而覺得它們有情得很。南京本是火爐,是夏天裡人們都想避開的地方,而季羨林卻不得不天天在六月的炎陽之下,奔波遊蕩,只有在台城古柳的濃蔭之下,才能獲得片刻的清涼,讓他能夠坐下來小憩一會兒。他難道不該感謝這些古柳,反而去說三道四嗎?[《回憶梁實秋先生》,《懷舊集》第77—7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李長之告訴季羨林,梁實秋先生全家從重慶復員,也回到南京了,並且就在李長之工作的國立編譯館工作。

    季羨林聽到這一消息,簡直是喜出望外。季羨林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讀過不少梁先生的文章,雖然並不認識梁先生,但很欣賞他的文才,對他懷有崇敬的心情。他比季羨林大十幾歲,季羨林把他當做自己的老師一輩。沒想到在南京有機會能見到梁先生。

    經過李長之的介紹,季羨林認識了粱實秋先生。一見面,季羨林對他的人品和談吐立刻就產生了傾慕之心。沒有任何繁文縟節,倆人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梁實秋先生在南京的一家大飯店裡宴請季羨林。那天,他們一邊吃著十分精美的飯菜,一邊進行著十分愉快的交談。當時,梁先生的夫人和三個孩子文茜、文薔、文騏也都在場。

    這一次和梁先生晤面,對於他的為人毫無架子,像季羨林和李長之這樣的年輕人,竟也平等對待,態度真誠和藹,令人難忘。季羨林感到,這種作風,即使不是絕無僅有,也總算是難能可貴。

    後來梁先生去了台灣,他的愛國之心,學術文章,功在人民,海峽兩岸是有目共睹的,誰也不會有什麼異辭。直到梁先生去世之前,他還老是惦念著季羨林,讓女兒文茜和文薔專門去看望。季羨林知道他還沒有忘記自己,心裡非常感動。

    就在南京李長之辦公室暫住的日子裡,季羨林到俞大維官邸謁見了恩師陳寅恪先生。

    季羨林在離開德國以前,就聽說恩師陳寅恪先生在英國醫治眼疾。他連忙寫了一封長信,向他匯報自己在德國十年來的學習情況,並將自己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和其他刊物上發表的論文寄呈給他。季羨林當時很快就收到先生的覆信,告知他的近況,並說不久即將回國。陳寅恪還在信中說,他想向北京大學校長胡適、代校長傅斯年、文學院院長湯用彤幾位先生介紹季羨林去北大任教。看了那封信,季羨林真是喜出望外,有誰聽到能到最高學府去任教而不引以為榮呢?所以,季羨林又立即回了一封信,表示同意和感謝。

    一聽到陳寅恪先生就在南京,季羨林趕快趕到俞大維的官邸。陳先生寄住於此。見了面,陳先生特別高興,他們暢談了闊別十多年以來各自的詳細情況。臨告別之時,陳先生又特別叮囑季羨林,一定要去雞鳴寺下的中央研究院,去拜見北大代校長傅斯年先生,並特別囑咐,要帶上用德文寫成的幾篇論文。季羨林由衷地感到先生對自己的愛護之深和用心之細。

    3.結識臧克家

    在李長之南京的家裡,季羨林結識了臧克家,從此一生定交,友誼保持到如今。

    說到臧克家,季羨林在上世紀30年代就與他有過一次小小的文案。

    原來,臧克家在上世紀30年代曾出版過一部《烙印》的詩集,其中收有《烙印》、《罪惡的黑手》等二十六首詩,寫洋車伕、販魚郎、老哥哥等可憐的黑暗角落裡的人群,這些詩作被老捨先生稱為「石山旁的勁竹」,真心地「希望它變株大松」。[臧克家:《烙印再版後志》,《臧克家散文》第3集第258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而季羨林卻認為詩中對洋車伕的真實狀況並不理解,對勞動人民的感情也並不是從勞動人民的立場去理解。因此,他就寫過一篇評論發表出去,對《烙印》有些微辭。

    沒想到在李長之家裡見到這位山東老鄉,卻有一見如故之感,談得很投機、融洽。

    本來季羨林與李長之是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四連貫的同學,但李長之又與臧克家有同學關係,這層關係多不為人所知。

    臧克家是山東諸城人,私塾、小學都是在諸城上的。1923年暑假,臧克家和同學乘膠濟路火車去濟南投考省立第一中學。一中為各地來省會投考的學生辦了個暑期補習班,臧克家參加了。同班參加補習的有四十多人,其中就有個李長植,後來改名為長之,成為文學名家。但到考試時,山東省立第一師範在先,臧克家去報考,結果被錄取。八百名考生中,錄取四十個,臧克家名列第十九。而李長之則考入正誼中學。

    第一師範校址在都司衙門,後來成為濼源書院,前師三年,後師三年。臧克家只讀完了前師三年,1926年去武漢,進了國民政府辦的中央軍事學校,這是黃埔軍校第四期的繼續,但他只呆到1927年8月,便回到老家。

    1929年,國立青島大學(後改名山東大學)補習班招生,但需要大學預科的高中畢業的學歷,臧克家本來沒有資格報考,但他的族叔臧瑗把中國大學的預科畢業文憑借給他,使他進了學校大門。1930年暑假,他重新考入這所大學,成為正式學生。在入學考試中,數學得了零分。國文考試有兩道作文題,一是《你為什麼投考青島大學?》,一是《雜感》。他兩題都作了。在《雜感》中寫下三句話:

    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做幻光,誰便沉入了無底的苦海。[《悲憤滿懷苦吟詩》,《臧克家散文》第3集第145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

    結果被聞一多先生意外地給了個98分。1934年大學畢業,臧克家又到季羨林的老家臨清中學(當時稱山東省立第十一中學,現為臨清一中)教中學,這又與季羨林多了一層關係。

    來南京以前,臧克家在重慶歌樂山呆了三年,1946年6月,夫人鄭曼從機關中央衛生實驗院「復員」到南京去,他作為眷屬同行。

    由於有這樣一個機會,季羨林才得以結識臧克家。他聽說季羨林將去北京大學任教,並就任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很為季羨林高興。他們同在異鄉,吃著故鄉風味的飯食,一起去玄武湖上盪舟。

    1946年7月下旬,臧克家隻身來到上海,投奔到山東同鄉張亮忱家,作一名不速之客。張亮忱是季羨林的臨清老鄉,是著名的為抗戰而犧牲的愛國將領張自忠的弟弟。因為在重慶時同住在歌樂山,為籌備張自忠的紀念活動而認識,張亮忱把臧克家介紹給陳流沙,得以在《僑聲報》負責副刊工作。

    於是,臧克家便搬進上海北四川路東寶興路138號《僑聲報》報館宿舍。這個宿舍是接收來的一座日本式小樓,樓上是拐尺形的一排房子,每人斗室一間。臧克家住在東頭末尾一間,室內一桌一椅,睡「榻榻米」,入室脫鞋,客人來訪,便席地而坐。臧克家任職的《僑聲報》是辦給華僑看的一份民間報紙,銷路只有幾千份。他編的副刊是文藝版,每週一次,題名為《星河》。另外每月再出一期詩歌專頁,題名為《學詩》。郭沫若、茅盾、巴金、葉聖陶、馮雪峰等著名作家都是副刊的撰稿人。

    季羨林在南京住了一段之後,還是無法回濟南去看望叔父和嬸母。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從上海乘輪船到秦皇島,再從那裡坐火車到北京。

    這樣,季羨林來到上海,投奔到臧克家的報館宿舍,就住在他的「榻榻米」床上。季羨林的隨身行李是六個書箱子,一個挨一個,把他的這間小屋擠得更小了。他們倆有時促膝談心,有時抵足而眠,親如兄弟。有時候,陳流沙也湊過去,三個人高談闊論。

    沒過多久,鄭曼在南京接到臧克家的信,讓她辭掉工作趕快去上海團聚,以便互相照顧。臧克家夫人鄭曼,也就認識了季羨林。她回憶說:

    我一到上海東寶興路138號《僑聲報》宿舍,就見到一位身材頎長、面容清瘦、不苟言笑而又平易近人的中年人。克家向我介紹:「這是我在南京李長之處認識的山東老鄉季羨林,剛從德國留學回來,要去北京大學任教,我們一見如故,他到上海,就和我住在一起。」這是一座日本式小樓,一家一間小房子,鋪的是榻榻米,沒有任何傢俱。季先生不嫌棄我們窮困,他們就席地而坐,抵足而眠。他衣衫樸素,帶的一箱箱行李全是書。在他身上,沒有一點兒我見過的那些洋博士、洋專家的派頭,有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美德。而且,認識季先生越久,在他身上發現的這種美德越多,印象也越深刻,崇敬之情也就油然而生。[鄭曼:《我崇敬的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22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當時,鄭振鐸先生也在上海,季羨林便和臧克家、王辛笛諸友去看過幾次。

    有一次,鄭振鐸先生請季羨林他們吃飯。鄭先生的老母親不顧高齡,親自下廚房做福建菜。幾個同去的人,自然都非常感動,季羨林更是至今難以忘懷。

    當時上海反動勢力極為猖獗,鄭先生追求進步,自然成了反動勢力的對立面。他主編了一個爭取民主的刊物,推動民主運動,更成了反動派的眼中釘,被列入黑名單,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當鄭振鐸先生與季羨林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大出季羨林的意外。因為鄭先生給季羨林的印象,一直是可愛可親,和和藹藹,平易近人,光風霽月,菩薩慈眉。沒想到,談及此事時,鄭先生的臉竟一下子紅了起來,怒氣沖沖,聲震屋瓦,流露出極大的義憤和輕蔑。季羨林這才認識到鄭先生的另一面:嫉惡如仇,橫眉冷對,疾風迅雷,金剛怒目。對友與對敵,是兩種態度。季羨林總算比較完整地認識鄭振鐸先生了。

    就在上海,季羨林告訴鄭先生,他已受北京大學之聘,擔任梵文講座。鄭先生聽後,喜形於色,認為在北京大學教梵文簡直是理想的職業。表現出對梵文文學的重視和喜愛。稍後,鄭先生又在自己主編的《文藝復興·中國文學專號》的《題辭》中寫道:

    關於梵文學和中國文學的血脈相通之處,新近的研究呈現了空前的輝煌。北京大學成立了東方語文學系,季羨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幾位都是對梵文學有深刻研究的。……在這個「專號」裡,我們邀約了王重民先生、季羨林先生、萬斯年先生、戈寶權先生和其他幾位先生們寫這個「專題」。我們相信,這個工作一定會給國內許多的做研究工作者們以相當的感奮的。[《西諦先生》,《季羨林小品》第118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對於鄭振鐸先生對於後學溢於言表的熱愛和鼓勵之情,使季羨林非常感奮。

    此外,在上海時,季羨林還和臧克家到狄斯威路的一座花園洋房裡去拜訪郭沫若,可惜沒見到。而葉聖陶的家就住在距臧克家住處咫尺的大街上,季羨林很順利地拜訪了葉老。

    有一天,季羨林忽然聽到傳聞,國民黨警察在南京下關車站蠻橫地毒打了進京請願的進步人士,其中有一個叫曹聯亞(靖華)。從此,曹靖華的名字又深深地印在季羨林的記憶中,後來在北京大學工作時,他們又成了同事。

    4.到達北京

    暑假即將過去,北京大學就要開學。但當時戰爭仍在激烈進行,鐵路交通繼續中斷,津浦路早已不通。

    最後,季羨林聽說只有從上海坐船到秦皇島再轉乘火車才能到北京。因為從秦皇島到北京的鐵路由美國兵把守,所以還能通車。這樣,季羨林告別了上海的師友,登上了開往秦皇島的輪船。

    1946年深秋,季羨林乘船到秦皇島,轉乘火車,終於來到了暌別十二年之久的北京。

    北京的深秋寂冷,落葉滿街,一片「落葉滿長安」的悲涼氣象。季羨林心潮起伏,酸甜苦辣,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他寫道:

    此時的局勢卻是異常惡劣的。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剝掉自己的一切畫皮,貪污成性,賄賂公行,大搞「五子登科」,接收大員滿天飛,「法幣」天天貶值,搞了一套銀元券、金元券之類的花樣,毫無用處。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學教授也不例外。手中領到的工資,一個小時以後,就能貶值。大家紛紛換銀元,換美元,用時再換成法幣。每當手中攥上幾個大頭時,心裡便暖乎乎的,彷彿得到了安全感。[《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帶著這樣的印象,季羨林到達當時稱為北平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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