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35年到達德國,看到的是一個和平的德國。而一個好端端的德國,在希特勒上台之後,一步步把德國人民推入戰爭的深淵,德國已經是滿目瘡痍,不光是德國人「凝神寂聽,心傷已摧」,就是季羨林作為一個外國人,目睹了這十多年的滄海桑田,心裡會是什麼滋味也概可想見了。
值得慶幸的是,戰爭終於結束了,而季羨林則終於有可能回國了。
3.依依惜別情
漢諾威之行沒有辦成簽證,並沒有動搖季羨林和張維、劉先志等人的回國決心。無論如何,他們也不能再在德國呆下去了。季羨林彷彿看到自己的故鄉,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國家,在向自己招手了,故鄉在歡迎遊子回歸。
回國還是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走瑞士,先坐汽車到瑞士邊境,在邊境設法與國民黨駐瑞士使館取得聯繫,獲得入境的許可。
由於戰爭的破壞,德國的公路交通運輸完全中斷,所以要想去瑞士,只能靠自己解決交通工具。
可是,幾個中國人哪兒去找車呢?
季羨林和張維又想到了「盟軍」。當時,美國還有一部分駐軍留在哥廷根,而市政府管理的大權則已移交給英國政府。於是,他們決定去找英國人管理的市政府,英軍上尉沃特金斯接待了他們,非常客氣地答應幫忙,提供一輛吉普車,並配備一名司機。
具備了回國的物質條件,季羨林一方面整理回國的東西,一方面向師友們告別。
而一旦真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離情別緒立刻襲上季羨林的心頭。這段時間,僅次於當時在濟南住的十多年,比在故鄉臨清的六年和在北京的四年都要長。面對著即將要離開的可愛的哥廷根,每一座建築,每一條街道,甚至於山下路邊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在挽留季羨林繼續留下來,似乎用無言的情愫在訴說著它們和他共同度過的近四千個日日夜夜。
我本來就喜歡它們的,現在一旦要離別,更覺得它們可親可愛了。哥廷根是個小城,全城每一個角落似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我彷彿踩過每粒石頭子,不知道有多少商店我曾出出進進過,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都似曾相識。古城牆上高大的橡樹、席勒草坪中芊綿的綠草、俾斯麥塔高聳入雲的尖頂、大森林中驚逃的小鹿、初春從雪中探頭出來的雪鍾、晚秋群山頂上斑斕的紅葉,等等,這許許多多紛然雜陳的東西,無不牽動我的情思。至於那一所古老的大學和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師,更讓我覺得難捨難分。最後但不是最小,還有我的女房東,現在也只得分手了。十年相處,多少風晨月夕,多少難以忘懷的往事,「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卻是可想而不可即,非常非常不尋常了。[《留德十年》第136—137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中國人是最重情的民族,自古已然。情在風雨雷霆之中,在日月三光之中,在詩書萬卷之中,在庭園花木之中,在河川大地之中,在祟山峻嶺之中,在茂林修竹之中,在絲竹管弦之中;以至道家之言,禪林之慧,儒家之道,也都無處不體現著情。
中國人常說,人非木石,安能無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中國人不大理解西方有些思想家的觀念。比方說,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動物;尼采說,人是本能的動物;羅曼·羅蘭說,人有時是狼,有時是狗,有時是羊;托爾斯泰說,人是不可理解的創造物。中國人反對人是動物的觀點,而主張人是萬物之靈。靈之表現之一,就是人情之存在。
《禮記·禮運》篇說:「何謂人情?喜、怒、哀、樂、愛、惡、欲,七者不學而能。」後來,中國哲人相沿成習,把這七種感情叫做情,實際上是把由人的社會需要而產生的心理體驗叫做情。
有人說,人情翻覆似波瀾;也有人說,人情似飛絮,悠揚便逐春風去;也有人說,情之溺人也甚於水,只有聖人才能駕馭它,所以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而此時季羨林面對的難題,是如何解決這依依惜別情。
對這一難以割捨的離別情,季羨林無論如何要把它了斷。他開始了複雜的思想鬥爭,以割斷這留戀之情:
中國古代俗語說:千里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的一生就是這個樣子,當年佛祖規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樹下連連住三宿,就會產生留戀之情。這對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哥廷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戀之情,焉能免掉?好在我是一個俗人,從來也沒有想當和尚,不想修仙學道,不想涅槃,西天無分,東土有根。留戀就讓它留戀吧!但是留戀畢竟是有限期的。我是一個有國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是我要走的時候了。[《留德十年》第13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季羨林要回國了,離別時那難忘而動人的一幕終於出現了。
我辭別德國師友時,心裡十分痛苦,特別是西克教授,我看到這位耄耋老人面色淒楚,雙手發顫,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我連頭也不敢回,眼裡流滿了熱淚,我的女房東對我放聲大哭,她兒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這一走,房子裡空空洞洞,只剩下她一個人。幾年來她實際上是同我相依為命,而今以後,日子可怎樣過呀![《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10月6日這一天終於到了,來了一輛吉普車,司機是一位法國人,還有一位美軍少校要陪他們去瑞士。原來,美國官兵只有在服役一定期限以後,才有權利到瑞士去逛,去瑞士的機會在平常極不容易得到,所以他一聽說有這樣一個機會,就決不放棄,願意借此機會去游一遊瑞士。於是同行的人中就多了一個美國少校。
經過一些緊張激動的場面,終於將吉普車安頓好。要乘吉普車的一共有六個中國人,他們是季羨林,張維、陸士嘉夫婦和孩子,劉先志、滕菀君夫婦。
面對送別的女房東,季羨林頭也不敢回,含著熱淚登上了美國吉普車。
吉普車開動了,立即駛上了高速公路。季羨林回頭看了哥廷根一眼,忽然想起了唐代詩人劉皂的《旅次朔方》:
客舍并州數十霜,
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又度桑乾水,
卻望并州是故鄉!
心裡馬上有了靈感,套用它想成了表達自己離別之情的一首詩:
留學德國已十霜,
歸心日夜憶舊邦。
無端越境入瑞士,
客樹回望成故鄉。[《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4期。]
二、滯留歐洲
1.揖別哥廷根和德國
美國吉普車在德國國家高速公路上快速地行駛著。一開始,哥廷根城的煙樹還入目清新,但是,吉普車越開越快,哥廷根城終於變成一團模糊的陰影,最後完全消失了。
眼看著高速公路兩旁的青山綠水,季羨林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離情別緒暫時得到了緩解。
10月正是德國的金秋時節,到處都是茂密的綠樹,雖有六年的戰火,但山林樹木卻並沒有受到多少損失,還是那樣的蓊鬱茂盛。秋林的景色,斑斕繁複,隨著汽車的行進,在季羨林的面前一閃而過,他的心依然激動不已,信口吟出了兩句詩:
無情最是原上樹,
依舊虹霞染霜天。
哥廷根到法蘭克福,從中午一直行駛到傍晚。季羨林一行就在這裡住宿,這是全德美軍總部的所在地,食宿條件都非常便利。
他們住到一家叫四季旅館——專門為美國軍官預備的旅館。旅館從經理到普通服務人員,都非常和氣,服務也極為周到,專門為他們八個人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季羨林幾年不曾吃過的,因此大快朵頤。季羨林和其他中國留學生身無分文,德國貨幣已經作廢,而美國鈔票又沒有,受到這樣的優待,從內心感到由衷地感激。
吃過飯,一行人開始休息,旅館裡吵吵嚷嚷,一點也不安靜。美國人的好動成性,在這裡照樣表現出來。而季羨林他們,經過了從中午開始的長途顛簸,已經疲勞不堪,又吃了一頓難得的飽飯,度過了一個非常舒適的夜晚。
1945年10月7日,一大早,他們打點完畢,於八點多開車出發。吉普車沿著國家公路向南行駛,沿途既沒經過多少城市,甚至連鄉村也難得看到,因為汽車公路大半取直線之故。
汽車駛入曼海姆市以後,在市裡陷入了迷魂陣,繞了半天彎子,好不容易才開出城去。這座德國西南的城市,同樣沒躲過戰火的襲擊,城裡也只剩了斷瓦殘垣。出城之後沒過多久,汽車又駛近了海得爾堡,但並沒有進城,只是從旁邊繞過,因此沒能看到城裡的狀況,只看到遠處的一大片青山。
汽車再往南行駛,進入法國佔領區。這裡的明顯特點是汽車漸漸減少,名為法國佔領區,但法國部隊裡的法國人很少,而大多數是黑人,甚至也有黃種人。黃昏時分,終於到達德瑞邊境,順利地通過了法國檢查處。
季羨林以為不會再有麻煩,可以一帆風順地進入瑞士了。但是,到了瑞士邊境,瑞士邊防軍不讓他們入境,因為他們並沒有辦理入瑞士的簽證。幾經交涉,瑞士方面仍然態度堅決。沒有辦法,他們一行人只得退回到德國的小城勒臘赫,在這裡住進一家專為法國軍官預備的旅館裡。
本以為會一帆風順,但想不到在邊境受阻,擱了淺。他們進退兩難,心裡焦躁不安,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得住下再說。
10月8日早晨,季羨林一行又回到瑞士邊境。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沒有退路,要想回國只能橫下一條心,無論如何也得闖過這道難關。因此,他們決定以破釜沉舟的態度,背水一戰。想了各種辦法,都不妥當。最後,季羨林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濟南上學時的初中同學張天麟,他是正誼中學的畢業生,此時正在國民黨政府駐瑞士使館工作。於是,季羨林就在瑞士邊境與張天麟和中國駐瑞士使館通了電話,結果算是順利,也是季羨林他們走運。經中國駐瑞士使館的交涉,瑞士方面來了通知,允許他們入境。
季羨林他們喜出望外,但接著又來了一點小麻煩,陪送中國人的美國少校和法國司機,不能進入瑞士。他們無能為力,一點也幫不上忙。兩天多陪送他們,美國少校和法國司機都盡了很大力,現在卻不能一塊進入瑞士,季羨林覺得真是對不起他倆,只有抱歉。作為答謝,季羨林他們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些中國小玩意兒分送給他倆,以作紀念。
就這樣,季羨林揖別了哥廷根,告別了德國,進入了瑞士,從而完成了漫漫歸國途中的第一站旅程。
2.瑞士弗裡堡暫住
季羨林在濟南南城根一師附小讀小學的時候,在學校小圖書室裡看過許多屬於兒童世界的作品,其中有大量的插圖和照片。這些作品,曾鼓動了他當時幼稚的幻想,把他帶到動物的世界裡,植物的世界裡,月的國,虹的國裡去翱翔,不止一次地,他在幻想裡,看到長著金色翅膀的天使,在一團金色的光裡飛舞。終於自己也彷彿加入到裡面去,一直忘記了哪是天使,哪是自己,而這些天使就這樣一直陪他到夢裡去。[《印度寓言自序》,《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第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這些照片和圖畫中,有許多是屬於瑞士風景的。看了這些照片和圖畫,季羨林大為吃驚,因為那樣的湖光山色,顏色奇麗,青紫相間,斑斕如畫,宛如閬苑仙境。他總懷疑,這些作品都是出自藝術家的創造,出自他們的幻想,認為世間根本不可能有這樣匪夷所思奇麗如幻的自然風光。[《留德十年》第141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現在季羨林親身來到了瑞士。雖然起初只能坐在火車上,憑窗觀賞外面的風景,但就這樣也夠讓他大吃一驚的了。他親眼看到的瑞士自然風光,其美妙,其神奇,其變幻莫測,其引人遐思,遠遠超過了他小時候看到的照片或者圖畫,也非自己言語能表達:
遠山如黛,山巔積雪如銀,倒映湖中,又氤氳成一團紫氣,再襯托上湖畔的濃碧,形成了一種神奇的仙境。我學了半輩子語言,說了半輩子話,讀了半輩子中西名著,然而,到了今天,我學的語言,我說的話,我讀的名著,哪一個也幫不了我,我要用嘴描繪眼前的美景,我說不出;我要用筆寫出眼前的美景,我寫不出。最後,萬不得已,我只能乞靈於《世說新語》中的人物,徒喚「奈何」了。我現在完全領悟到,這決非出自藝術家的創造,出自他們的幻想。不但如此,我只能說,他們的創造遠遠不夠,他們的幻想也遠遠不足。中國古詩說:「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瑞士山水的意態又豈是人世間凡人藝術家所能表現出的呢!我現在完全不怪那些藝術家了。[《留德十年》第141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