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40章 德邦十年(二) (6)
    西克靈小心謹慎,但沒有什麼創造的能力,同時又因為住在柏林,在普魯士學士院(PreussischeAkademiederWissenschaften)裡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只是研究抄寫Brāhmi(婆羅米)字母。他把這些原來是用Brāhmi字母寫成的殘卷用拉丁字母寫出來寄給西克,西克就根據這些拉丁字母寫成的稿子來研究文法,確定字義。[《紀念一位德國學者西克靈教授》,《季羨林散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當然,西克靈並不是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們兩人兩方面都懂,不過西克靈偏重於字母,而西克則偏重於文法。

    西克靈的個性是小心謹慎,有時候小心到常人不能想像的地步。本來根據許多別的字義,一個吐火羅字的字義,明明是毫無疑問地可以確定了,但他偏持懷疑態度,偏反對,無論如何也不承認。在寫信討論無法取得一致的情況下,西克教授一看信不再有效用,便只得坐上火車趕到柏林,用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服他了。季羨林感到,西克教授就像是火車頭的蒸汽機,沒有它,火車就不能開走,但火車有時候走得太猛、太快,也會出毛病,這就要用一個停車的剎車,西克靈就可以充當這樣一個停車的剎車。

    Brāhmi字母並不像常見的拉丁字母一樣,而是非常複雜的,字母之間的區別,有時候非常細微,稍一不小心,就會發生錯誤。所以西克靈教授單在讀這種字母方面,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的造詣是非常驚人的,甚至可以說是並世無二。

    和西克靈教授的交往,當然不像和西克教授那樣多,但季羨林為了讀婆羅米字母的問題,在1942年春天,曾到柏林去拜訪他。季羨休在普魯士學士院他自己的研究室裡找到他,只見他正在埋頭工作,桌子上擺的,牆上掛的,全是些婆羅米字母的殘卷,他用他自己特有的蠅頭般的小字,一行一行非常認真一絲不苟地抄下來。

    所以第一次見面,季羨林得到的印象和聽到的一樣,人很沉靜,不太愛說話,但是,只要問他問題,他卻解釋無遺。

    從他這裡,季羨林學到了不少讀吐火羅文婆羅米字母的秘訣,感到他外表雖冷靜,但內心卻是個非常熱情的人,像一切良好的德國人一樣。

    在吐火羅文方面,季羨林從西克靈這裡得到的,還有他和西克教授、舒爾策教授合著的在1931年出版的吐火羅語語法,一部長達五百一十八頁的輝煌巨著,沒有它,季羨林是讀不通吐火羅文的。

    到1947年,季羨林回國後的第二年,他接到西克教授的一封信,告知西克靈教授已於1946年春天去世。季羨林真為他惋惜,師友裡面少了一個,感到對學術界,尤其是對自己,這個損失是再也不能彌補了。

    4.布勞恩教授

    布勞恩教授精通斯拉夫語言學,有深厚的家學淵源,其父是萊比錫大學的斯拉夫語言學教授。

    布勞恩能說流利的斯拉夫語,由於一開始年紀輕,還不是講座教授。

    二次大戰開始時,布勞恩也被征從軍,但他沒上過前線,只是擔任軍界的高級俄語翻譯。在戰爭中,蘇聯的一些高級將領有被德軍俘虜的,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往往要親自審訊,以便從中挖出一些超級軍事秘密。布勞恩就擔任這種翻譯工作。

    奇怪的是,像這樣的高級俄語翻譯,涉及到許多尖端秘密,按照常規,這樣的人是要被保護起來的。但布勞恩居然與普通軍人一樣,也享受休假。而每逢休假回家的時候,總是要同季羨林閒聊一些他當翻譯的情況,有時就講到德軍或蘇軍最高司令部的一些機密。有幾次,他對季羨林談到蘇軍的大炮,說是如何厲害,德國難望其項背,這些話給季羨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戰爭的早日結束有了一定的信心。

    布勞恩的家庭十分和美,夫人同樣也很年輕。他們有兩個男孩子,大的五六歲,小的兩三歲。小的特別喜歡季羨林。因為住得很近,走二三分鐘就到他家,季羨林常到他家去,一到他家,小男孩打老遠跑過來,撲到季羨林的懷裡。布勞恩夫人這時候就告訴季羨林:「此時你應該抱住孩子,身子轉上兩三圈,小孩子最喜歡這玩意!」她是個心直口快,說話直爽的人。不過說起話來,有時難免離譜。

    布勞恩喜歡中國藝術,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幅中國古代刺繡,上面繡有五個大字:時有溪山興。他讓季羨林把這五個字翻譯出來,以後就對漢語發生了興趣。他自己去買了一本漢德詞典,開始念唐詩。他的方法是把每個漢字都查出來,然後連貫起來,居然也能講出一些意思來,不對的地方,季羨林就幫他改正,並講一些語法常識。他對漢語的浯法結構,既覺得極怪,又覺得極有理,這種語言沒有形態變化,同他所熟悉的印歐語系語言迥乎不同,而這正可能是個優點,能給讀者提供極大的聯想自由空間,不會像印歐語言那樣被形態變化死死地捆住。

    布勞恩教授多才多藝,喜歡畫油畫。有一天,他忽然興致來了,要給季羨林畫像。從這天開始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季羨林天天到他家裡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當起了模特兒。他畫得非常逼真,季羨林很滿意。

    在學術研究領域,布勞恩不像其他學者那樣,把語言考據學作為自己的拿手好戲,他是與這些學者反其道而行之的,專門搞義理之學。他的論文和著作都不多,著作只見到一部講沙俄文學的,從理論分析入手,把列夫·托爾斯泰和陀斯妥也夫斯基列為兩座高峰,而展開論述。書中見解獨特,觀察細緻,思想深刻,季羨林認為是不可多得之作,但不知為什麼在學術界沒有引起多少注意。

    大概與他這種離經叛道的志趣有關,布勞恩在哥廷根大學頗不得志。他既沒有當上正教授,當然就更不可能當哥廷根科學院院士了。他曾一度想去斯特拉斯堡大學,因為那裡有一個正教授的空缺,但終於沒有去。

    到1980年,季羨林重返哥廷根時,布勞恩告訴他,最後總算當了講座正教授。這一次見面時,他已經很老了,年輕時的英俊瀟灑無復存在。夫人也已去世,而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此情此景,季羨林不無感慨:

    老人看來也是冷清寂寞的。在西方社會中,失掉了實用價值的老人,大多如此。我欲無言了。[《留德十年》第94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後來,聽德國來華客人說,布勞恩教授已經去世,季羨林以心香一瓣,祝願他永遠安息!

    5.馮·格林和其他教授

    馮·格林有博士的學銜,但一直只是擔任俄語講師,因為一直未發表過學術論文,所以副教授的頭銜與他無緣。這是德國的習慣,不管你外語多麼好,只要沒有學術著作,就不能當教授,甚至也不能當副教授。工齡增加了,工資可能很高,但是名分卻不能改變,名分是與學術成就相符的。對此,季羨林感觸頗深,認為這一點同中國是很不一樣的。中國教授貶值,教授膨脹,由來久矣,這也算是中國的「特色」吧。而在德國,馮·格林是出生於俄國的德國人,他精通俄語,俄語幾乎是他的母語,俄語水平之高是可以想見的,但他一輩子只是當講師。

    季羨林對馮·格林是非常感激的,是經常想到的一位德國老師。

    他教我俄文時已經白髮蒼蒼,心裡總好像是有一肚子氣,終日鬱鬱寡歡。他只有一個老伴,他們就住在高斯—韋伯樓的三樓上,屋子極為簡陋。老太太好像終年有病,不大下樓,但心眼極好,聽說我患了神經衰弱症,夜裡盜汗,特意送給我一個雞蛋,補養身體。要知道,當時一個雞蛋抵得上一個元寶,在餓急了的時候,雞蛋能吃,而元寶則不能。這一番情意,我異常感激。馮·格林博士還親自找到大學醫院的內科主任沃爾夫(Wolf)教授,請他給我檢查。我到了醫院,沃爾夫教授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以後,告訴我,這只是神經衰弱,與肺病毫不相干。這一下子排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如獲重生。這更增加了我對這兩位孤苦伶仃的老人的感激。[《留德十年》第95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而對馮·格林的外語教學,季羨林則從不適應到適應,學到了不少東西。他回憶說:

    我在德國開始學俄語,每週只上課兩次,每次二學時,共四個學時。第一次上課,教員領著學生念了念字母。我覺得速度不算快,還比較舒服;第二堂課以後,老師就讓學生自己按照教科書的順序,背生詞,學語法,做練習,教員以後就不再講解了。每次上課就做教科書上的練習,其中也有會話的練習,學生念俄文,學生翻成德文,錯了老師糾正。大概過了兩個禮拜,老師就讓念果戈裡的小說《鼻子》。這對我無異是當頭一棒,丈二和尚,我簡直摸不著頭腦。我抱著一本字典,對著原文查下去。幾乎每一個字都只能查到前一半,後一半是語尾變化,我根本不知道,只能亂翻語法,努力找出語尾變化。一個小時的課,我要五六倍七八倍的時間來準備。真是苦不堪言。結果在一個學期內,學完了一本教科書,念完了《鼻子》。我覺得這種教學法真能調動學生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我曾對許多人談過我的這一番經歷。[《季羨林文集》第13卷,第520頁,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離開德國以後,再也沒有看到他。他雖然早已離開人世,但卻永遠活在季羨林的心中。

    除了馮·格林博士以外,在哥廷根大學還有一些老師,季羨林或者聽過他們的課,或者與他們有過來往,他們也待他親切和藹,是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人。這些老師包括:阿拉伯文教授馮·素頓,季羨林曾從他學了一年阿拉伯文;英文教授勒德和懷爾德,哲學教授海澤,藝術史教授菲茨圖姆侯爵,德文教授麥伊,波斯語教授欣茨等,季羨林對他們都是永誌在心的。

    6.程門立雪的好弟子

    中國作為東方文明古國,一向有尊師重教的習慣。

    唐代韓愈的名作《師說》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季羨林認為,古代是這樣,今之學者亦然。各行各業都必須有老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雖然修行要靠自己,但沒有領進門的師父,也是不行的。結合自己的情況,季羨林在1987年寫成的一篇文章中寫道:

    我這一生,在過去的六十多年中,曾有過很多領我進門的師父。現在雖已年逾古稀,自己也早已成為「人之患」(「人之患,在為人師」),但是我卻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過去的老師來。感激之情,在內心深處油然而生。我今天的這一點點知識,有哪一樣不歸功於我的老師呢?從我上小學起,經過了初中、高中、大學一直到出國留學,我那些老師的面影依次浮現到我眼前來,我彷彿又受了一次他們的教誨。[《遙遠的懷念》,《賦得永久的悔》第343—344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事實上,季羨林不只是懷念他們,他還是程門立雪的一個好弟子。

    程門立雪的故事,旨在提倡尊師重道。在南宋朱熹和呂祖謙共同撰成的《近思錄》十四卷中,有:「游(酢)、楊(時)初見伊川(程頤),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曰:『既晚且休矣。』及出門,門外雪深一尺。」而《宋史·楊時傳》中,則具體記載了弟子楊時、游酢拜見老師程頤的故事:

    楊時字中立,南劍將樂人。幼穎異,能屬文,稍長,潛心經史。熙寧九年,中進士第。時河南程顥與弟頤講孔、孟絕學於熙、豐之際,河、洛之士翕然師之。時調官不赴,以師禮見顥於穎昌,相得甚歡。其歸也,顥目送之曰:「吾道南矣。」四年而顥死,時聞之,設位哭寢門,而以書赴告同學者。至是,又見程頤於洛,時蓋年四十矣。一日見頤,頤偶暝坐,時與游酢侍立不去,頤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

    楊時死後,謚文靖。元明之際學者謝應芳寫過一首題名《楊龜山祠》(楊時曾隱於龜山,世稱龜山先生)的詩,說:

    卓彼文靖公

    早立程門雪

    從此,「程門立雪」成為尊師重道的故事。

    季羨林作為炎黃子孫,齊魯之邦、禮義之鄉的「舉子」,更深知尊師的重要,而且,他還不僅只是知其理,明其義,更重視自己的踐其行。

    對恩重如山的西克教授,季羨林執弟子之禮甚恭。每當回憶起冬天送老師回家的情景,季羨林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清中的溫暖:

    不知道為什麼原因,我回憶當時的情景,總是同積雪載途的漫長的冬天聯繫起來。有一天,下課以後,黃昏已經提前降臨到人間,因為天陰,又由於燈火管制,大街上已經完全陷入一團黑暗中。我扶著老人走下樓梯,走出大門。十里長街積雪已深,闃無一人。周圍靜得令人發怵,腳下響起了我們踏雪的聲音,眼中閃耀著積雪的銀光。好像宇宙間只剩下我們師徒二人。我怕老師摔倒,緊緊地扶住了他,就這樣一直把他送到家。我生平可以回憶值得回憶的事情,多如牛毛。但是這一件小事卻牢牢地印在我的記憶裡,每一回憶就感到一陣淒清中的溫暖,成為我回憶的「保留節目」。然而至今已時移境遷,當時認為是細微小事,今生今世卻決無可能重演了。[《留德十年》第99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實際上,西克教授的責任心極強,所以幾乎每天都到研究所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