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31章 德邦十年(一) (7)
    有一次,張中行去聽梁思成講的中國建築史最後一課,講的內容是花園、橋、塔,以蘇州園林為例,兩小時的課講完了,整個中國建築史這門課也結束了。梁先生說:課講完了,為了應酬公事,還得考一考吧?諸位說說怎麼考好?聽課的學生有近二十個,但沒有一個答話的。梁先生又說:反正是應酬公事,怎麼樣都可以,說說吧。還是沒有一個學生答話。梁先生這才恍然大悟,問他們有誰是選課的?結果沒有一個人舉手。梁先生笑著說:「原來諸位都是旁聽的,謝謝諸位捧場。」說完,向台下作一個大揖,大家微笑而散。[張中行:《桑榆自語》第163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於此,可見聽課自由之一斑。

    季羨林在哥廷根大學選的主系和兩個副系,後來沒有變化。尤其是梵文,他研究了一輩子,是執業終生的一個專業。

    4.去聽詩

    和在國內一樣,季羨林在哥廷根大學的愛好和興趣仍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一項,就是對詩歌的愛好。

    當季羨林看到老詩人賓丁來哥廷根念詩的海報時,他心中高興得不得了。很早以前,他由於嗜好聽念詩,積多日之想,甚至積成一幅影像,在他眼前晃動,使他在幻影中看到一個垂老的詩人,在暗黃的燈影裡,用顫動幽抑的聲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詩篇。這顫聲流到每個聽者的耳朵裡,也流到他的心裡,一直流到靈魂深處。這次,他看到賓丁的海報,這樣一位能引起人們幻想的名字,他想不到在這古老的小城哥廷根竟會出現。他和章用立刻買了票,一起去聽詩。

    老詩人念詩的時間在晚上。他和章用一起走出去,外面正下著雨,雨點滴在臉上,透心地涼。在昏暗的燈光中,他們穿過深秋的街道,走進了哥廷根女子中學的大禮堂。禮堂裡已經擠滿了上千人,電燈照得明耀如同白晝。人們在散亂嘈雜的聲浪裡期待著。季羨林和章用更是在激動中等待著。

    聲音驀地靜下去,詩人已經走了進來。他已經似乎很老了,走路都有點搖晃。人們把他扶上講台去,慢慢地坐在預備好的椅子上,兩手交叉起來,然而不說話。在短短的神秘的寂靜中,我的心有點顫抖。接著說了幾句引言,論到自由,論到創作。於是就開始念詩。最初的聲音很低,微微有點顫動,然而卻柔婉得像秋空的流雲,像春天的細波,像一切說都說不出的東西。轉了幾轉以後,漸漸地高起來了。每一行不平常的詩句裡都彷彿加入了許多新的東西,加入了無量更不平常的神秘的力量。彷彿有一顆充滿了生命力的靈魂跳動在裡面,連我自己的渺小的靈魂也彷彿隨了那大靈魂的節律在跳動著。我眼前詩人的影子漸漸大起來,大起來,一直大到任什麼都看不到。於是只剩了詩人的微顫又高亢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了來,宛如從天上飛下來的一道電光,從萬丈懸崖上注下來的一線寒流,在我的四周舞動。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空濛,我什麼東西都看不到了。四周的一切都彷彿化成了灰,化成了煙;連自己也彷彿化成了灰,化成了煙,隨了那一股神秘的力量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聽詩》,《季羨林散文集》第96—9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詩讀完之後,老詩人接著念小說。人們在老詩人念完之後把他扶下講台,熱烈的掌聲把他歡送出去,接著又把他拖回來,走到講台前面,向人群慢慢地鞠了一躬,這才又慢慢地踱出去。

    接著是人們排成長隊請老詩人簽名,季羨林和章用也擠在人群裡等待著。終於等到了機會,老詩人為季羨林簽字,他很費力,手有點顫抖,簽完了,抬眼看了看季羨林。季羨林看到了一雙異常大而且充滿了光輝的眼睛。

    雨夜中,他和章用沿著舊路回家,雨絲在昏暗的路燈下閃著光,地上的積水也凌亂地閃著光,但季羨林似乎看不到,他仍然看到老詩人那雙大而充滿了光輝的眼睛。直到回到家,他也一直看到那雙眼睛,甚至在夢裡,也老是看到那雙眼睛。他似乎和那位老詩人幻化成了一體,久久離不開詩人的面影。詩的感情,詩的氛圍,詩的神奇,使他真正陶醉了。

    不久,季羨林又與章用一起,在哥廷根大學的大講堂,聽卜龍克念詩。卜龍克是哥廷根大學學士院主席,其地位類似於英國桂冠詩人。

    但這次聽詩,一開始的感覺非常不好。到場的人沒有聽賓丁的詩那樣多,講台的佈置不像上次那樣只有一張普通桌子,一把椅子。這次桌子前居然掛起了德國國社黨紅底黑字的旗子,桌子上還擺了兩瓶亂七八糟的花。他感到一種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季羨林初到哥廷根的那個時候,法西斯頭子希特勒上台不幾年,德國普通人崇拜他如瘋如狂。季羨林碰到過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竟然脫口而出,說:「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是我莫大的光榮!」這樣的話真讓季羨林大吃一驚,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法西斯頭子,這個女孩竟有這樣的態度。季羨林沒見過希特勒本人,但是常從廣播中聽到他那瘋狗般的狂吠聲。他手下的兩支隊伍,一支衝鋒隊,一支黨衛軍,街上隨時隨處可見。因為衝鋒隊穿黃制服,後者穿黑制服,結果被中國留學生分別稱為黃狗和黑狗。起初,在德國人中,反對希特勒的人微乎其微。進商店,會見德國朋友,到處都是「希特勒萬歲」聲。季羨林牢記蔣廷黼的教誨,小心謹慎,堅持的態度是,你德國人喊你的「希特勒萬歲!」我中國人喊我的「早安」、「日安」、「晚安」,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也不同德國人談政治,所以還能和平共處。

    因為這樣的理由,講台上國社黨的旗子便令季羨林反感。詩人出現後,又增加了他的一份反感。卜龍克的相貌頗有點滑稽。

    頭頂全禿光了,在燈下直閃光。嘴向右邊歪,左嘴角上一個大疤。說話的時候,只有上唇的右半顫動,襯了因說話而引起的皺紋,形成一個奇異的景象。同賓丁一樣,說了幾句話之後,就開始念自己的詩。但立刻就給了我一個不好的印象。音調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澀得令人想也想不到,彷彿有誰勉強他來念似地,抱了一肚皮委屈,只好一頓一挫地念下去。[《聽詩》,《季羨林散文集》第9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只是到後來,他念到採集的民間故事仿民歌而作的詩,才忽然興奮起來,聲音也高起來了,在單純而質樸的歌調中,彷彿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貫注著。念完詩,又念小說,他異常地高興起來,微笑不曾離開他的臉,聽眾也不時發出哄堂的笑聲,也跟著興奮起來。

    到這時,季羨林總算找到了比較好的感覺,從聽詩中得到了樂趣。

    5.林中擷趣

    在小城哥廷根留學,孤獨和思母情結苦苦地煎熬著季羨林,深夜,他經常哭著醒來,母親模糊的面影不時在他眼前浮現。為了排解這無窮無盡的鄉思,這難以忍受的孤獨,他不知想了多少辦法,但多不奏效。只有走到大自然之中,他才偶爾能忘掉憂愁。

    他去得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哥廷根城東面的那片山林。

    章用經常陪季羨林來這片林子裡散步,這裡不知留下他們的多少遊蹤。深秋的林子,出奇地靜謐,他們甚至能聽到葉子從樹枝落下來的聲音。他們站下來的時候,葉子也會飄落到他們身上,到理會到的時候,頭上肩上往往滿是落葉了。

    間或,樹叢裡有東西影子似地一閃,原來是一隻被他們說話聲驚走的小鹿,小鹿跑走之後,接著是索索的干葉聲,漸漸地又消逝到無邊的寂靜裡去。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詩:

    葉干聞鹿行

    這時候,季羨林一下子遇到了知己。他平常就喜歡瀏覽,積累了不少舊詩詞知識,再加上前些日子又剛聽了兩位德國詩人念詩,自己蠻有一套對文學上的許多派別和幾個詩人的看法,平時難得解人,便一直悶在心裡。在這小小的山林裡,章用很願意聽他講詩,於是便一下子傾吐出來。這時候,季羨林往往很高興。

    看了他點頭贊成的神氣,我的意趣更不由地飛動起來,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界,連自己也忘記了。往往是看到樺樹的白皮上已經塗上了淡紅的夕陽,才知道是應該下山的時候。走到城邊,就看到西面山上一團紫氣,不久天上就亮起星星末了。[《憶章用》,《季羨林散文集》第11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這片山林,成了季羨林擷趣的最好場所,林子和章用,使他忘記了平日的孤獨。

    除了章用以外,哥廷根還有幾位中國留學生。其中龍丕炎(范禹)是冶金學的,曾把梵文語法書贈送給季羨林,另外還有田德望、王子昌、黃席棠、盧壽楠等。

    一到星期天,他們幾個留學生便不約而同地到城外山下的一片叫做「席勒草坪」的草地上去會面。這裡的草地,終年綠草如茵,周圍還有參天的古木。草地東邊就是一座山,山上樹木繁茂,一片大森林長寬各有幾十里。山中還有一些名勝古跡,有名的俾斯麥塔,就高踞於山巔之上。登臨到塔頂一望,全哥廷根城盡收眼底。周圍還有幾處咖啡館和飯店,是為風景區的遊人建造的。幾個異國青年學子,在席勒草坪會面之後,就經常登山遊玩,閒逛,午飯就在山中吃。這樣的時候,季羨林往往也忘記了孤獨。

    見到中國人,能說中國話,真覺得其樂無窮。往往是在閒談笑話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到注意到時間時,已是暝色四合,月出於東山之上了。[《留德十年》第54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四、哲學博士

    1.緊張的學習生活

    由於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聽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課激發起季羨林對梵文的興趣,但因為在國內還沒有人開梵文課,所以他只有畫餅充飢,徒喚奈何。而到了哥廷根大學以後,他終於有了學習這種語言的機會,而且得以師從於德國梵文權威新秀瓦爾德施米特。他如魚得水,樂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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