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系分三個專修方向(specialized):英文、德文、法文。只要選某種語言一至四年,就算是專修某種語言。其實這只是一個形式,因為英文是從小學就學起的,而德文和法文則是從字母學起。教授中外籍人士居多,不管是哪國人,上課都講英語,連中國教授也多半講英語。課程也以英國文學為主,課本都是英文的,有「歐洲文學史」、「歐洲古典文學」、「中世紀文學」、「文藝復興文學」、「文藝批評」、「莎士比亞」、「英國浪漫詩人」、「近代長篇小說」、「文學概論」、「文藝心理學(美學)」、「西洋通史」、「大一國文」、「一二年級英語」等等。[《季羨林自傳》,《文獻》1989年第2期。]
當時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有一個非常古怪的規定:學習英、德、法三種語言中任何一種,從一年級學到四年級,就叫什麼語的專門化。季羨林是德語專門化的學生。但德語和法語,是從字母學起,而大一的英語一上來就念J.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可見英語專門化與德語和法語的專門化,水平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
給季羨林教課的主要老師,教大一英文的葉公超,後來當了國民黨的外交部長。他教課的水平不低,但有時故意不修邊幅,好像在模仿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因此學生們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季羨林也不例外。而且,他不准同學問問題,一個同學問他一個英文問題,他竟獅子般吼叫:回去查字典去!班上同學面面相覷,再也不敢問他問題。教他們大二的是畢蓮(MissBille)。教現代長篇小說的是英國人吳可讀,他同時還教中世紀文學。教文藝復興文學的是溫特(Winter)。教歐洲文學史的是翟孟生(Jameson)。教法語的是一位華蘭德Holland小姐。教德文的是楊丙辰、石坦安(VondenSteinen)、艾克(Ecke)。教東西詩之比較的是吳宓。
楊丙辰(字震文)是一、二年級的德文老師,時任北京大學德語系系主任。他德文水平應該不錯,是在德國學過多年的留學生,並且譯過德國名著,如席勒的《強盜》等。他沒有教授架子,平易近人,常請學生吃飯。但他教課,卻不負責任,教第一個字母a時,說a是丹田里的一口氣,到教b、c、d時,也都說是丹田里的一口氣。學生們便竊竊私語:是不是丹田之氣我們不管,我們只想把音發準確。從此,「丹田里的一口氣」幾乎成了楊老師的代號。他在生活上也很有趣,因為同時兼五個大學的教授職務,月工資可達上千銀元。他住在北大沙灘,有一處大房子,侍候的人一大群,太太年輕貌美,天天晚上去看戲。老師推崇佛家的「四大皆空」,這種人生哲學應用在教學上,表現出遊戲人生的態度。甚至考試打分,楊老師也不負責任。學生交上卷子,他連看都不看,立刻把分數寫上。有一個同學,脾氣粘粘糊糊,交上卷子站著不走,楊老師以為他嫌分數低,立即把S(第二級)改為E(最高分)。如此懈怠的老師,竟也在北大任教授、系主任,且在五個大學兼課。跟這樣的老師學德語,基礎自然也脆弱了。
教三年級德語的是德國人石坦安先生,他教課比較認真,要求也嚴格,學生還學了點東西。到四年級,是德國人艾克教他們。這又是一位馬虎先生,對教書心不在焉,講德語只用英文講授,有一次學生們請求他用德語講,他便哇啦哇啦講一通德語,速度快得如懸河瀉水,使學生反應不過來,結果還是用英語講德語。學生們自然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但艾克不是沒有水平,他對藝術很有興趣,用德文寫過一部《中國的寶塔》,在國外學術界頗得好評。尤其是他喜歡德國古典詩歌,對季羨林產生了影響,致使學士論文也是在他影響和指導下寫出來的。
華蘭德小姐也是德國人,教法語。她年紀很大,頭髮全白了,由於獨身,性情反常,專在課堂上罵人,以此為樂。學生越學得好,她挑不出毛病來,學生挨罵就越厲害,結果法語課的學生被她罵走了一半多,只有季羨林、華羅庚幾個不怕罵的留下來了。學生們予以反抗,治了她一次,她反而屈服了,從此天下太平。她還請這些學生去她家吃飯,終於化干戈為玉帛了。
季羨林這時還旁聽過俄語課。老師是白俄人陳作福,他不會英文,也不會漢文,用直接教學法教學生,但教學又不得法,學生聽不懂,季羨林旁聽的興趣也越來越低,最後終於放棄不再聽了。這門課,他只學了一些單詞和幾句話,便結束了第一次學俄語的過程。
另外的幾門必修課,老師水平大多也都不高。
畢蓮是一位美國女教授,是美國斯坦福大學的碩士,教英文文字學。在大二第一學期,她拿一位丹麥語言學家論普通語言學的書當教本,把本來不是很難懂的格林定律越講越糊塗。古典語言她一點都不懂。第二學期,換了課本,第一堂課講喬叟傑作《坎特伯雷故事集》,她高聲背誦了書中的第一段,讓學生們大驚失色。課上下去,才發現她的本領也就會背這第一段。她不懂中古英文文法,學生們只得讀譯成近代英語的喬叟著作。教歐洲文學史的翟孟生也是美國人。他用自己著的一部五六百頁的巨著當教材,一開始挺能嚇唬人,但學生們很快就發現,這部教材除了厚以外,沒有任何別的長處。裡面涉及到許多世界名著,有一個內容提要,但卻不可靠。原來原著他沒讀過,連譯本都沒讀幾本,只是抄了一些別人書中的內容,抄得又極不細心,錯誤百出。他連抄的耐性都沒有,除了中國不會有人給他出這部書,然而他卻成為清華當時的名教授。
這些外國教授,除了個別的,大多是草包。他們都在本國大學畢過業,但肯定在本國當不了大學教授,有的可以作大學助教,有的可以作中學教師,有的只配當商店店員或小公務員之類,找不到太好的工作,但到中國來卻成為名教授。更為可笑的是,他們在中國並不老老實實當教授,而是來中國獵奇,看看這個神秘的國度。受好奇心驅使,有的人學了一臉假笑,擠鼻子弄眼,打拱作揖,能說上三句半中國話,便成為中國通,回國去了。不久居然還寫出幾大本論中國的書,名也有了,財也有了,皆大歡喜。殊不知,這些人花錢僱人幫自己翻譯中國古籍,結果書出版時,譯者名字不見了,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名字。個別「傑出者」,還在本國的大學當了漢學教授。在清華,這些非正途出身的洋教授,講課都有點野狐談禪的味道。所以,在規定的所有必修課中,洋教授教的,沒有一門課讓學生們滿意。季羨林自己覺得,四年下來,收效甚微。尤為可笑的是,學了四年德語,只能看書,卻不能聽和說。
4.獲益於選修課
四年大學的必修課,季羨林覺得收穫甚微。而使他感到滿意的,反而是旁聽和選修的兩門課,旁聽的是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選修的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就是美學。正是這兩門課,使他終生難忘,終生受益。
朱光潛先生開的「文藝心理學」,季羨林作為選修課,認真地聽了一年。他對這一門課的印象之深,從一開始就感覺到它非同凡響,比那些外籍教師所開的課不知好到多少倍。
朱先生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人,他的口才並不好,講一口帶安徽味的藍青官話,聽起來並不「美」。看來他不是一個演說者,講課從來不看學生,兩隻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戶上的某一塊地方。然而卻沒有廢話,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他介紹西方各國流行的文藝理論,有時候舉一些中國舊詩詞作例子,並不牽強附會,我們一聽就懂。對於那些古里古怪的理論,他確實能講出一個道理來,我聽起來津津有味,我覺得,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在學術上誠實的人。他不譁眾取寵,他不用連自己都不懂的「洋玩意兒」去欺騙、嚇唬年輕的中國學生。因此,在開課以後不久,我就愛上了這門課,每週盼望上課,成為我的樂趣了。[《他實現了生命的價值——悼念朱光潛先生》,《季羨林小品》第152—153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朱光潛先生那時在北京大學任教,還不是教授,在清華大學是兼課。朱先生從香港大學文學院肄業,於1925年在國外留學,先後肄業於英國愛丁堡大學、倫敦大學,法國巴黎大學、斯塔斯大學,1933年回國後即執教於北京大學。他在清華大學兼課時,大概三十四五歲。
朱先生在清華的課堂上,介紹了許多歐洲心理學家和文藝理論家的新理論,比如李普斯的感情移入說,還有什麼人的距離說,等等。這些西方學者,從心理學方面,甚至從生理學方面來解釋關於美的問題。而且,朱先生自己也有自己的美學觀點,他認為在美感經驗當中,心所以接物者,只是直覺,物所以呈現於心者,只是形象。因此,美感的態度與科學的、實用的態度不相同,美感的態度只是聚精會神地對於一個孤立絕緣的意象的觀賞。朱先生講的許多理論,季羨林覺得是有道理的,一直到今天仍能記憶不忘。
陳寅恪先生在東京上高中,在上海復旦公學、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等著名大學學習,精通梵文、巴利文和東方古文學。1925年回國後,即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後被清華聘為教授,並在北京大學兼課。他講授的主要課程是佛經翻譯文學、魏晉南北朝隋唐史料、蒙古史料研究等課程。
陳先生講課與寫文章一樣,特別重視資料,有一些文章,他往往先羅列資料,然後再對資料進行分析與評斷,如剝春筍,愈剝愈細,最後畫龍點睛,點出要害。到了此時,讀者往往會豁然開朗,或者小吃一驚,如撥雲霧而見青天。人們會想:「原來是這樣子呀!」頓時得到一種解悟甚至頓悟的快感。陳先生在講課時,往往也重用這種辦法:先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資料,然後再開講,根據的就是黑板上的資料。學生們得到的感受,同讀他的文章完全相同。[季羨林:《清代的甘蔗種植和制糖術》,《文史哲》1996年第4期。]
陳先生開設的「佛經翻譯文學」這門課,所用的課本是《六祖壇經》。此書略稱《壇經》,是中國佛教禪宗記載六祖慧能的事跡和語錄,是禪宗的基本經典。慧能的基本主張是佛性為人心本有,萬法盡在人自心,何不從心中頓見真如?他認為人性即是佛性,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慧能的一首偈特別有名:「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認為眾生皆有佛性,人人都可成佛。對於這些,季羨林是不相信的,也從來不信任何宗教,但是,他對於佛教卻有濃厚的興趣。因為他知道,中國同印度有千絲萬縷的文化關係,要想把中國思想史、中國文學史搞清楚,不研究印度的東西是困難的。陳先生的課開擴了他的眼界,增強了他研究印度的興趣。
吳宓先生開設的兩門課「中西詩之比較」、「英國浪漫詩人」,也給季羨林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講課認真、嚴肅,有時候也用英文講,議論時有警策之處。[《回憶雨僧先生》,《季羨林小品》第289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這三位老師,都是對季羨林影響較大的,他搞比較文學和文藝理論的研究,顯然是受朱光潛先生和吳宓先生的熏陶,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語和中亞古代語言,則同陳寅恪先生的影響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