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歌傻了,呆呆地看著小女孩如蜘蛛一般多的手臂,身後的張太醫繼續解釋:「這個孩子的父母血緣關係更近,因為那時村子的年輕人都結婚了,他們家沒有辦法,只能讓哥哥娶了妹妹……」
「不!」
方舒歌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揮掉小女孩糾纏的手臂,沒命地奔跑著,不,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些?
這就是皇上帶自己到這裡來的目的嗎?
是的,他成功了——
可是,他恨他!
回程的小船上,端明讚許地看著張太醫:「你做得很好。」
張太醫疑惑地問:「皇上,我實在不明白您的意思,為什麼讓我這樣說?其實這些怪胎的成因還沒有完全確定,血緣關係的混亂只是原因之一……」
端明得意地擺擺手:「你不必多問,我自有我的道理。」
方舒歌,看到這些,你還能堅持嗎?
方舒歌茫然而又快速地飛馳著,掠過湖面,越過原野,他自己都忘了,是怎麼回到皇城,走進德慧殿的?
眼前不斷晃動著那些形象,連體的男人,拚命保護心臟的少年,沒有四肢的肉球,還有那個有著可愛笑面,卻生著七八支手臂的小女孩……
方舒歌痛苦地抱住腦袋,不,不要想,忘了它吧!這些只是皇上設的一個陷阱,他要看著你在陷阱裡掙扎,痛苦,彷徨,然後順從他的意願,放棄你的惜顏。
可是,他又怎麼能夠忘記,那一張張木然怪異的面孔,空洞呆窒的眼神。
呆呆地坐在那裡,腦袋早已空白一片,可是他知道,自己在猶豫了,現在的他,根本無法面對惜顏。
他突然明白了,那時的惜顏為什麼對自己的碰觸反應那麼大,惜顏也在害怕,她和自己想的是一樣的。
所以,惜顏才會那麼恐懼,那麼無助,那時的她,同樣不敢面對他。
皇上這一招,果然是又狠又轉,竟讓他連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惜顏,惜顏,我們該怎麼辦?難道我們真的就這樣認輸嗎?
不,絕不!
他和惜顏早已是筋骨相連,心血相通,誰也離不開誰了!
太湖之畔,蓮葉之間,她把什麼都交給了自己,若是自己動搖了,那麼惜顏又改何去何從?
他絕對不可以捨棄惜顏!
他猛地站起身,他一定要去見惜顏,一定不能獨自留她在房間裡胡思亂想,連久經戰場的自己都差一點兒崩潰,又何況柔弱的惜顏呢?
可是,他剛剛站起來,門就被推開了。
端明站在門口:「你要去哪裡?」
方舒歌平靜地看著他:「我要去找惜顏。」
端明勃然大怒:「你說什麼?你竟然還要去找她,你難道沒有看到那些可怖的怪胎嗎?難道你也想自己的孩子變成那種沒有腦子的怪物嗎?」
面對端明的暴怒,方舒歌反而更加冷靜了,他淡淡地說:「大不了,我們將來不要孩子,若是還不行的話,我可以將自己廢了,永絕後患。我相信,惜顏一定會同意我的做法。」
「把自己廢了?」端明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當然明白「廢」的意思,所以他更加感覺不可思議:「你是不是瘋了,你一定是瘋了?」
「我沒瘋,我只是在告訴你我的決定,我不會離開惜顏,背叛我的感情。」
端明卻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氣得在原地亂轉:「那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廢了自己,你……虧你說得出口!方舒歌,你實在太讓我失望了!」
方舒歌深深吸了一口氣:「若是那樣,方舒歌只能對皇上說抱歉了!」
端明差一點兒氣得背過氣去,他顫抖地坐回椅子上:「你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一個比一個無力,一個比一個痛心。
「皇上!」方舒歌心裡一陣內疚,他當然明白,端明費盡心血逼自己放棄惜顏,其實全是為了他好。為了他不被世人唾罵,為了讓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人眼中,縱橫天下,做一個不世之雄。儘管他的手段有些過分,可是,他的動機卻是出於一片愛護之情。
他走過去,跪在端明的身前,「皇上,對不起,我不該……」
端明努力平息著心中沸騰的怒火:「舒歌,你告訴我,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才可以放棄方惜顏?」
方舒歌堅定地迎視他的目光:「我絕不會放棄惜顏的,皇上,你就讓舒歌和惜顏離開這裡吧!我不會讓世人知道我們,知道這一段違背世俗的戀情。」
端明的目光卻落向窗外,幾枝薔薇在牆頭綻放,燃燒如火。
他的神色逐漸平靜了,凝視著方舒歌:「舒歌,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是一種宛如見到親人的感覺,就好像我們早已相識,一直以來,我都沒有把你當作外人過,就像是面對自己的孩子,我一心希望你能成就功業,青史留名,可是你卻……為了這麼一個不堪的理由,拋棄所有這一切。舒歌,你還年輕,所以還不知道人生一世最重要的是什麼,為了將來你不會後悔,所以這一次,我幫你選擇。」
一種不妙的感覺猛然襲上方舒歌的心頭:「皇上……」
端明背過身去:「舒歌,還記得你拿走月明珠的時候,說過什麼嗎?當時你對著誓焰立誓,將來會答應我提出的任何一個條件,那麼現在,我要求你——離開方惜顏。」
「不!」方舒歌大叫,一步步後退,「皇上,不可以!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只有這一件,絕對不可以。」
端明冷酷地看著他:「可是,我只要求這一件。」他慢慢伸出手,向著方舒歌的心口,「誓焰之火,請你燃燒起來,見證這一切。」
一團火焰驟然從方舒歌的心口竄出,宛如一朵鮮紅的花,綻放在空中。它盡情的燃燒著,火光映照在方舒歌和端明的臉上,熒熒閃亮。
那一瞬間,方舒歌覺得自己好像被投進一個巨大的熔爐中,熾熱的溶漿一寸一寸地滲入身體各處,燃燒著他的血液,蠶食著他的骨骼,痛苦無邊無際地蔓延,雙腿已經無力支撐身體,他摔倒在地上,冷汗剎那間佈滿了額頭……
端明無情地看著痛苦掙扎的方舒歌:「舒歌,你應該知道,只要你履行諾言,一切痛苦自會消失。」
方舒歌抓緊了心口,他急促地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不……我絕不……答應……我寧願……違誓……也不……」
又一陣巨痛襲來,方舒歌疼得差一點兒叫出聲,卻被他咬牙忍住,鮮血從他的嘴角流出,絲絲縷縷,綿延不絕。
端明又是惱火,又是心疼,只氣得大吼:「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這烈焰焚身之苦,你能忍受多久。」
方舒歌已經無力說話,他盤腿而坐,默運內息,以抵抗痛苦。
可是,這誓焰之火,起自心間,任何力量都無法熄滅它,除非他遵守誓約。
來自心靈的懲罰是最嚴厲的,也是最殘酷的。
端明氣極,甩袖而去。
一個時辰過去了,方舒歌已經是汗如雨下,臉色蒼白如雪,可是他依然不肯放棄,與自己的誓焰之火展開了殊死較量。
如果讓他放棄惜顏,他寧願死!
一個宮女匆匆走進,驚疑地看著方舒歌:「方公子,你怎麼了?」
方舒歌虛弱地張開嘴:「沒……事……」
宮女猶豫著:「方姑娘來了,在客廳裡等著您呢。」
方舒歌身體一陣抽搐,他掙扎著低叫:「不要……讓她進來……絕對不可以……找個理由……」
絕對不能讓惜顏看到現在的自己,她會心疼,會難過,會自責,還會跟著自己痛,他不要這樣!
宮女憐憫地看著方舒歌:「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宮女匆匆走出,方舒歌卻逐漸陷入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方舒歌又被疼醒,然後再度陷入昏睡,再醒再睡,不斷重複……
時間對他來講,已經毫無意義。
他現在唯一的意識,就是絕對不能輸。
方舒歌並不知道,他在房門外,對面的屋簷下,方惜顏已經站了兩天兩夜,她木然地看著哥哥的房間,看到下人端著飯碗進去,又完封不動地端出來。看著端明幾次走進,又幾次走出,神色苦惱,聲聲歎息,宛如一柄柄巨錘敲在方惜顏的心頭上。
哥哥,為什麼不肯見我,你終於後悔了嗎?
其實,你只要告訴我,不想見我,我自然會走得遠遠的,絕對不會糾纏。
難道你是因為不想見到惜顏怨你的目光嗎?
哥哥,難道你還不瞭解惜顏嗎?惜顏不會怨你,惜顏永遠都不會怨哥哥的。
可是,淚水卻不聽話地流了滿臉,流過蒼白失色的面孔,流過乾澀的唇。
哥,我們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嗎?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方惜顏想起演武場上,哥哥衣帶飄飄,神采飛揚,千百名將士跪伏在地,哥哥那一張意氣風發的面孔,彷彿散出了萬道光芒,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那才是真正的哥哥,那才是屬於哥哥的風采。
惜顏明白,哥哥從來都是不平凡的,可是因為惜顏,哥哥卻要收斂鋒芒,甚至隱姓埋名,做一個平凡無奇的人。
這樣的生活,會將哥哥扼殺,會讓哥哥生不如死。
到那時,怕是連這份感情也會隨著雄心壯志的消磨,而逐漸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