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許他走,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不捨?
方舒歌微笑:「惜顏,你誤會了,我不是走,只是離開一段時間,去辦一點事情,事情辦完了,我立即就趕回來,到那時,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好不好?」
方惜顏鬆了一口氣,小小聲地問:「那你要去多久呢?」
「我也不敢肯定,多則一個月,少則七八天,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尤其要好好吃飯,如果讓我回來見到你又瘦了,哼哼,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方惜顏垂下頭,唇邊笑意盈盈,她喜歡被人關心的感覺,尤其是被他關心著,更是讓她感覺無比幸福。
方舒歌繼續叮囑著一些生活中的細節,不知不覺中,已是夕陽西下……
巍峨聳立的皇城,恢宏壯闊,華美無比。
一眼望過去,只見殿宇重重,屋脊連綿,雕樑畫棟,庭院深深。
走過長長的紅色城牆,古樸的飛簷,古柏,石階,還有雕花的門,透過那層桔紅色的窗,便可以看到那奼紫嫣紅,繁花若錦的御花園。
御花園的花草多得誰也數不清,可是每次皇帝走到這裡,都只是因為其中的一株。
濃密的枝葉間,一朵朵淺紫色的花在枝頭綻放,層層疊疊的花瓣微捲著,宛如含羞帶怯的少女,惹人憐惜。
當今聖上端明站在花樹旁,細心地修建著枝葉,一件長衫隨意地披在他的身上,衣領還微微敞開著,因為身體前傾,一角衣擺還被踩在了腳下,他卻毫無察覺,只是專注在眼前的工作中。
他的神色如此認真,動作也是小心翼翼,好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那叢花枝看外表潤澤亮麗,其實花葉下面密佈著尖利的小刺,一不小心,端明的手就被劃破,鮮血湧了出來。
「皇上,小心!」
一直站在端明身後的年青人,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眉目清遠,眼神澄澈,容色如美玉,一舉一動高華自見,站在一國之君的旁邊,卻沒有絲毫的拘束和不自在,如此超卓的風采,除了方舒歌還能是誰!
方舒歌進宮已經三天了,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取得月明珠為方惜顏治療眼睛。可能是因為他保護過皇上,所以進宮的過程非常容易,甚至還被皇帝親自召見,並特意讓人收拾出離央殿給方舒歌暫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幾天的相處,更讓方舒歌感覺到,當今聖上端明並非想像中的昏昧暴躁,他只是心思不在朝政上而已。他學識淵博,性情率真,對方舒歌和顏悅色,關懷備至,就像一個年長的朋友,時常與方舒歌談天說地,倒讓方舒歌有些不知所措了。
若讓端明知道自己心懷叵測,會不會後悔如此信任他呢?
心情極為矛盾,所以當方舒歌看到端明受傷的時候,才忍不住為他擔憂。
端明只是擺了擺手:「不妨事的。」便埋頭繼續工作。
可是那些花枝竟似克意地在與端明做對,片刻功夫,端明的手指手背上,已經又添了十幾道傷口,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方舒歌忍不住踏前一步,衣袖卻被身後的王公公拉住了,王公公是宮裡的元老,伺候皇上已經快三十年了,他低聲勸阻:「方公子,這株花是當年晴妃親手栽種的,除了皇上自己,任何人都不許碰它的。曾經有一個小太監不小心碰掉了兩片葉子,就被皇上硬生生地打死了。你最好還是別過去了……」
方舒歌皺眉,又是晴妃!
這個晴妃明明已經離宮二十年了,可是在方舒歌的感覺中,竟似無處不在。
——這個硯台萬萬不能動,這可是晴妃用過的,萬歲爺寶貝著呢!
——那個亭子,任何人不許接近,因為晴妃在的時候,經常待在那裡休息
——這把椅子絕對不能坐,也是晴妃坐過的……
就是因為晴妃的離去,皇上才會灰心喪志,懶於朝政,再不復當初的英明睿智。
方舒歌若有所思地看著所謂晴妃親手栽種的花,一轉眼,竟然又在端明手上劃了一道傷口。
情不自禁的,方舒歌瞇起了眼,端明的動作手勢明明十分完美,想必是多年剪枝磨練出來的技術,已經是盡可能地避開了尖刺。奇怪的是,那些尖刺卻好像會移動似的,神出鬼沒,總會突兀地出現在端明的手經過的地方,讓他避無可避。
太古怪了!
方舒歌顧不得許多,走近花樹:「皇上,你休息一下,我來幫你,可以嗎?」
雖然嘴裡在徵詢意見,動作卻是果斷而霸道,一把奪過花剪,代替端明開始了修剪工作。
端明只覺手裡一空,花剪已經挪到了方舒歌的手裡,他怔怔地看著方舒歌,連生氣都忘了。
這小子——也太放肆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方舒歌的無禮,端明的心裡竟升不起絲毫的怒氣,有的只是無奈,甚至還有一絲絲好笑,想不到自己也有吃癟的時候。
更奇異的是,扎得端明滿手是傷的花枝,面對方舒歌的時候竟是意外的順服,尖利的刺好像也變軟了,柔軟的葉片輕輕滑過方舒歌的手心,麻麻的,癢癢的。
方舒歌忍不住輕笑,明媚的陽光照在他清俊完美的面孔上,折射出一道道光彩,光華流轉,璀璨無比。
端明竟也瞧得癡了,喃喃呼喚:「小晴。」
王公公也瞪大了眼睛,平時的方舒歌在容貌上確實與晴妃有三分相似,這可能就是皇上對他分外眷顧的原因。再也想不到,當他笑起來的時候,那種神韻,那種形態,竟與晴妃有了九分相似。
方舒歌察覺到端明的異樣,疑惑地抬頭:「怎麼了,皇上?」
這一聲皇上,立刻驚醒了端明,他……不是小晴,小晴已經走了,走了二十年了。
無力感再一次襲上端明的心頭,他萬分疲憊地搖搖頭:「朕累了,要去歇一歇。」
王公公連忙攙扶住他,向園外走去。
方舒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消失的身影,小晴,一定就是晴妃了,她和自己很像嗎?
否則,皇上怎麼會在面對他的時候,喚出了晴妃的名字。
最奇怪的是,月明珠只是皇上與晴妃的定情之物,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來歷,又怎麼會讓花想容的母親保持清醒呢?
所有事或多或少都有些關聯,只是缺少一條線將它貫穿起來。
那條線,到底會是什麼呢?
方舒歌慢慢放下花剪,心裡突然一動——
艷色在眼底流淌,幾隻彩蝶翩然飛來,風也悠然,清淺的歌在花香中輾轉: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熟悉的歌聲伴著蝴蝶翩翩,飛舞在方舒歌的身邊,方舒歌伸出手,一隻蝴蝶飛落他的指尖,又旋然飛起,落向花叢——那朵盛開的牡丹花。
方舒歌凝目望去,才發覺歌聲竟是從牡丹花中傳出,他好奇地走近。
那是一從怒放的白牡丹,花瓣如雪,層層捲起,淡黃的花心中,竟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盡情的舞蹈。
她踏在花芯上,縱情的唱著,跳著,舞動的紗衣,絢麗的花紋,艷麗的色澤,映照著她國色天香的姿容,如夢幻一般美麗。
這樣的歌,這樣的舞,只有蝶舞。
極盡艷麗的歌舞吸引了無數彩蝶,留戀不去,彩色的翅在陽光下閃亮,又給蝶舞的紗衣添了幾層顏色,更加華美絢麗。
方舒歌輕輕歎息:「蝶舞,是你嗎?」
小小的蝶舞從花芯中飛起,翩然落地,光華閃爍中,她的身體逐漸變大,恢復成真人大小。
她依然在舞,依然在唱:「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舞姿慢慢停了下來,歌聲也漸漸弱了,卻換成了淺淺的哭泣聲:「舒歌,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嗎?」
方舒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安慰蝶舞,可是想起什麼,又慢慢收了回去:「對不起,蝶舞。」
「不!」蝶舞一個旋身,突然撲向方舒歌,如玉一般潔白的手連忙捂上方舒歌的唇,「不,不許說,我不要聽,我不想我們之間,只剩下這一句對不起。」
她的手指滾燙如火,他的唇卻冰冷如雪。
已經兩年沒有看到方舒歌了,方惜顏失蹤之後,方舒歌也離開了碧落院,天南地北地尋找方惜顏。
那個時候,蝶舞最後一次問方舒歌——我還有機會嗎?
方舒歌告訴她,失去了惜顏,他再也不會愛人了。
於是,蝶舞走了,滿懷絕望地走了。
想不到兩年之後,兩人竟然在御花園重逢,自然是百感交集。
方舒歌凝視著蝶舞:「近來,還好嗎?」
蝶舞微微側頭,無限苦澀:「現在的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方舒歌憐惜地看著她:「你這是何苦呢?」
蝶舞癡癡地看著方舒歌,更加靠近了他,貪婪地呼吸著他的氣息,手指描摹著他的面容:「舒歌,舒歌,我好想你,好想好想,我每天都會夢到你,只有夢裡的你,才不會對我那麼殘忍,那麼無情。舒歌,為什麼這樣對我?」
方舒歌輕輕歎息:「蝶舞,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