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公寓,現在在成都應該算比較好的住宅樓了。這是陳博剛剛買的新房子。他把以前的房子租給了別人。羅鵑之前要求租那套房子,但陳博拒絕了。他想:「無論是金屋藏嬌,還是引狼入室,都他媽的不是一件好事。」
這天晚上,陳博泊好車,在電梯口站了差不多十多分鐘。抹了抹嘴皮,拿到鼻子前,認真地嗅了嗅,生怕還有什麼味道被小宛察覺到。
陳博思忖道:「花心不是我的錯,但因此而讓老婆不高興,那就是天大的錯了。」
事實上,自從羅鵑開始提出讓自己離婚以來,陳博的心裡一直忐忑不安。儘管陳博知道自己永遠只愛小宛一個人,而且也不會把羅鵑的事情說給她,但他還是有點擔心,害怕小宛哪天知道了。對小宛來說,那將是莫大的傷害。這是陳博不想看到的。
回家的路上,陳博的腦子裡一直浮現著他和小宛在涼山度過的美好時光,可以說,陳博茫然而艱苦的涼山之行改變了他的命運,幫他駛進了幸福的快車道。陳博也知道,小宛當初不顧父親反對,甚至以死相抗的確是太不容易了。想到這些,他知道自己和小宛的愛情是多麼珍貴了。
陳博的記憶,在回家的路上,飛到了二十年前。回憶使陳博有點疲倦,不由得時不時地打起了長長的呵欠。
二十年前,當陳博的父親也追隨母親離開人間時,陳博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在萬般無奈時,不諳世事的陳博選擇了流浪。他不知道去什麼地方,於是就隨波逐流,見別人往哪裡走,自己也就跟著往那裡走。
在上火車之前,他遇到了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也不知道從什麼話題開始,不善言談的陳博竟然與那個人聊起天來,而且很投機。後來,陳博就莫名其妙地跟著他上了火車,到了那個陽光燦爛,卻無比荒涼的地方——涼山的一個礦場。
當天,中年人領著陳博穿過了一條長長的山路,進了一幢小洋樓。乳白色的洋樓在金燦燦的陽光裡,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樓下,陳博停住了,他警惕地問:「我們這是到哪兒去?」
中年人一邊埋頭上樓一邊接著說:「見老闆,讓他收留你。」
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讓陳博頓時對這位認識才兩天的中年人感激起來。他原以為自己就是和他聊聊天就完了,沒想到,他還能找一個收留自己的地兒。這讓他想起來父親臨終前讓他挺起腰桿做人的話來。他暗想:「應該是開始活得像個人樣兒的時候了。」
他抬頭看著二樓,那裡可是理想開始的地方。那天,陳博是挺起腰桿上樓的。
事實上,陳博當時還看到了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正在陽台上晾內衣,那就是後來成為陳博妻子的小宛。女孩輕佻地瞪了陳博一眼,不僅不屑一顧,而且還彷彿引起了她的憤怒。
陳博在洋樓裡看見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肚子大得像個豐富的礦場。中年人像虔誠的教徒一樣站在老闆面前,開始唯唯諾諾地給老闆講家鄉的舊事和路上遇到的這個孩子。老闆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截斷了中年人先前的種種打算,然後斜拉著眼皮看著陳博,問:「家在啥地方?」
陳博說:「南縣。」
老闆嘴巴一憋,失望地吐了一口氣:「鳥不拉屎,拉屎也不生蛆。」
老闆本來不想繼續問下去,現在礦場上的錢已經不如以前好撈了。這些人都跟蒼蠅似的,只要你在這裡賺了點,他們就都一窩蜂地往這裡跑。而且,那些幾乎沒有任何文化的莽漢們,常常一個胡亂的操作,就弄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故,死傷無數,賠償起來也沒完沒了。可是,旁邊的中年人把頭低得那麼厲害。於是,老闆彷彿很難為情地繼續問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使老闆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小伙子。這個問題使陳博的命運有了轉機。這個問題也使老闆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
此刻,先前在陽台上晾衣服的女孩進來了。屋內溫和的光線,使她的皮膚看起來更加白皙。老闆看了看剛才在陽台上晾內衣的女孩,語氣驕傲地問:「讀過書沒有?」
陳博也理直氣壯地回答:「高中還差一年就畢業。」
老闆眼睛頓時一亮。要知道,在他的工地上全是一天書都沒讀過的粗人。老闆的興趣彷彿來了:「為什麼不讀完呢?」
說話時,他的視線離開了那個晾內衣的女孩。
陳博呆在那裡半天沒說話,似乎他突然成了啞巴。這急得旁邊的中年人不停地眨巴眼睛,示意陳博回答老闆的問題。
「父母都去世了,誰還會供我讀書呢?」
陳博的聲音彷彿是從鼻孔裡鑽出來的。
半晌,老闆才說:「父母都是幹啥的?」
陳博更加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爸爸是給豬配壯陽藥的。」
旁邊那個剛才輕佻地瞪陳博的女孩忍不住「撲哧」地笑了起來,胸脯一閃一閃的。中年人的腦袋垂得更低了,看得出他正努力克制著自己不笑出來。
剛才還一直緊繃著臉的老闆也呵呵地笑了起來:「沒看出來,還有點意思。」
老闆有點不相信的意思,但陳博說的都是實話。
接著老闆又問:「他們是怎麼死的?」
陳博深埋著腦袋,說:「不知道,都死得希奇古怪。」
老闆坐在寬厚的沙發上沉思了半晌,彷彿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問題。中年人也找不到話題,陳博更是腦子一片空白。陳博覺得特別彆扭,他偷偷地抬頭看老闆的反應,結果發現旁邊的女孩正在注視著自己。他心頭一驚,頭埋得更低了,一下也不敢抬起來。
陳博一直不清楚,老闆把自己留下來時的神情,以及那個女孩的反應。他只知道老闆說了一聲:「帶他到工地上去吧。」
自從到了涼山之後,陳博總是出神地望著天邊的雲塊,紅裡透著黑。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豬也需要補腎嗎?」
這天,陳博依然出神地望著天邊,所以他沒有聽見有人對他說話。於是,對方又補充了一句:「倒也是,一頭種豬要與很多頭母豬那個,當然受不了。不過,吃了壯陽藥的豬又會厲害到什麼程度呢?」
陳博說:「那是我爸爸研製的藥。我不會。」
女孩似乎在笑,也彷彿沒笑:「你一定是見過吃了壯陽藥的豬哦!」
陳博笑了一笑:「見過,我們村裡好多人都見過呢。」
陳博說完,臉都紅了。
女孩說:「呵呵,還害臊呢。說的是豬,又不是你。」
陳博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與她說話,也不知道她突然來到這裡是幹啥。莫非,是老闆對自己有意見,自己可沒偷懶啊?
正在陳博納悶時,那女孩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博脫口而出:「老闆的女人啊!」
話音一落,女孩就哈哈地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在空蕩的山谷之間迴旋,奔走相告,笑聲彷彿將雲朵都震動得搖搖欲墜了。
「她是我爸!」
這話感覺是女孩笑聲的附帶品,陳博聽得不是很仔細。半天,他才說了聲:「對不起。」
女孩說:「我也是剛到涼山來,我爸在這裡開礦。我在老家讀高中一年紀呢,放寒假到這裡來過年。」
陳博有點驚訝又有點不好意思,嘴裡不斷地「哦哦哦」。
女孩又說:「你看,」她指著自己的臉說,「你看我這皮膚,要在涼山的太陽底下曬一個星期,保證變得人模鬼樣。」
陳博彷彿又發現了一條珍貴的新聞,說:「原來你們也不是涼山本地人啊。」
「我是涼山人啊。我們全家都是涼山人,戶口都遷到這兒來了。」
「那你為啥還在老家讀書?」
女孩調皮地一笑,嘴皮一抿:「嘿嘿,你就不懂了吧。這就叫作高考移民。老家的教學質量好,這裡考試有優惠政策。目的就是為個此消彼長。少數民族地區嘛,國家規定錄取分數可以少幾十分呢。」
陳博神色靦腆,彷彿有點嫉妒,他說:「你一定能考一個好大學!」
然後,他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你有一個美好的前途。」
女孩不假思索地說道:「你也可以呀!」
女孩的不假思索,讓陳博想起了父親臨終的遺言,於是他情不自禁地說:「對,我會挺起腰桿做人的!」
也許這女孩還是第一次聽到挺起腰桿做人這個說法,所以她又咯咯笑了起來,笑聲依然在山谷之間來回迴旋,而這笑聲似乎更加精神,將夜幕都抖了下來:「你先給我挺挺看。」
我一挺,就挺進了她的身體。多年之後,陳博還為當年的得意而津津樂道。
那個晚上,涼山特別的黑。這是一個例外,因為涼山的夜幕從未如此漆黑過。向來喜歡在涼山的天空裡展示風采的月亮和星星,都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陳博站在礦場邊,腦子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女孩突如其來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她以為定會嚇著他:「發什麼呆呢?」
陳博沒有理她,她看起來也沒有多少委屈:「我知道,一定是想你女朋友了。」
陳博敏感地說:「我才沒有女朋友呢。」
女孩問:「那你想什麼了?」
陳博啞然,呆愣在那裡,望著深不可測的黑暗。黑色似毒煙包圍著陳博,使他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壓力。壓力讓陳博身體裡的血液急速下墜,他彷彿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突然,他雙手伸展:「我想她了!」
女孩天真地問:「你女朋友?」
陳博面對黑暗怒吼:「一個女人!她是我的鄰居,名叫戚菲菲。」
女孩好奇地問:「你跟她有什麼關係?」
陳博半天沒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女孩說。後來,他慢聲慢氣地說:「以後,我再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