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燈紅把煎小粑的油桶炭爐子豎立在物資公司大樓的屋簷下，那個大樓就處在兩條路交匯處，劉燈紅對自己所做的選擇給出的理由是：這裡人流量大，單位多，往東是一家通用機械廠，天天工人們進進出出，往西是一家電影院，還有，它處在一個小嶺頭上，高高朗朗，這位置到哪兒去找呢。她就買了一條煙，送給了物質公司看大門的老頭，老頭兒同意她在拐角屋簷下安放了她的炭爐子。
爐子裡的炭火生起來了，面板上的麵粉也發起來了，餡料也炒好了，倒油，熱鍋，扯面，包餡，貼鍋，翻邊，旋鍋，劉燈紅做得滴水不漏，她本來是該面對機械廠方向的，可是做著做著，卻不由自主地面向了另一個方向，做一會，望一會，她在這時才像掩耳盜鈴的人撤了自己的雙手，聽見鈴聲在響，鈴聲其實一直在響。那另一個方向，是羅城工業技校的大門，劉燈紅心裡念著的還是那學校裡的人，她自己不想承認，就如同捂起了自己耳朵，但不想承認也不行，她挑了很多地方，鬼使神差，她還是舉了種種理由，說服自己選了這個地方，站在這個角度，她就可以看得見章向陽進進出出的身影了。她這才明白，自己到羅城來，其實一個最重要的動力還是為了一個人，她和劉也青一樣，是個不甘心失敗的人。
然而，三個多月過去了，劉燈紅也沒有看見過章向陽和趙曉星，不過，三個多月下來，劉燈紅對自己生存在羅城卻有了信心。別看煎小粑是個小本生意，利潤卻並不薄，一個小粑賣三角錢，成本除了功夫不到一角錢，她選的這地方，人流量委實不小，她做的小粑味道又很好，她捨得加餡料，早晨有不少人買了粑做早點，晚上，有好的電影時，那些談戀愛的年輕人會賣上一塊熱熱的粑，兩隻手倒來倒去，吃得香香脆脆咯吱有味。那時的羅城還是個小城，東邊放聲槍，西邊的房子能震出一陣灰，慢慢地，劉燈紅的煎小粑竟然有了點名氣，生意好了起來，高峰時一天能純賺二十多元，而那時一個在單位上班的人也有百多元錢。
等不見章向陽，劉燈紅就有意識地向來買小粑的技校學生們打聽學校的一些情況，她才弄清楚，章向陽他們是畢業班，和同學一起到外地實習去了。劉燈紅就想，那他是不是和趙曉星在一起實習呢？實習就是天天上班麼？他們上班都做些什麼呢？劉燈紅想著這些，又有些失落和無奈，甚至想搬開這裡，不讓章向陽再見到她。
六月的時候，羅城街上的大懸鈴木長滿了闊大的葉片，知了棲在上面不知疲倦地叫，這個季節，羅城人喜歡傍晚時帶幾塊小粑回家，就著稀飯充晚餐，既省時省力，味道也不差，劉燈紅就每天在那個時間段裡揮汗如雨忙個不停。有天，正是那樣的傍晚，西天上晚霞燒成一片紅，劉燈紅正在抓緊時間揉面，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一個說："餓了，一人買個小粑吃吧。"一個說："小粑好吃，嗯，我好像聞到了炊煙的味道。"劉燈紅愣了一愣，時光也過去了一大段時間了，可是她還是一瞬間就聽了出來，那個最後說話的就是章向陽，那口氣，那語言，那節奏，就是他的。劉燈紅連忙整了整套在外面的白大褂和頭上的白帽子，這些她是讓人從外面帶回來的，她喜歡給人一種乾淨利落的感覺，她心裡跳得厲害，卻還是抬起了頭，盯著章向陽看，章向陽也愣了，他顯然也認出了她來。
章向陽身邊有四五個人，都穿著工廠統一配發的工人制服，他們年齡也都和章向陽相仿，並沒有見到趙曉星，劉燈紅先笑了："你實習回來了？"像是與他一直是聯繫著的。
章向陽抓著頭說："哦，是回來了，那是大實習，我現在在機械廠裡做見習了，等到七月份就可以分到廠裡上班了。"
"哦，那就可以月月拿工資了，是不是？"劉燈紅問。
"嗯，是吧。"章向陽遞去十元錢說，"你，什麼時候到了羅城來，來，來做這個了？"
劉燈紅看了一眼章向陽身邊的人，說："來了有好幾個月了，算了，今天我請客，他們是你同事嗎？"
那另外的小伙子紛紛朝章向陽擠眉弄眼，說："章詩人真有本領，出門就有人請客。"
章向陽急紅了臉說："是我同學，初中同學。"
"同學？"小伙子們起哄說，"也沒人說你們不是同學啊！"
章向陽不安地看著劉燈紅，解釋說："是我一班上的，現在也都在機械廠見習。"
劉燈紅藉著天熱，把白帽子取了下來，本來扎攏起的一頭黑頭髮就順勢披散了下來，她看見章向陽的同學們眼睛在發亮，笑笑說："是這樣啊，歡迎你們以後常來。"
劉燈紅堅持不收錢，章向陽就只好拿了幾塊小粑分給了幾個同學。下班高峰到了，很快有客人向攤子攏了過來，章向陽就勢說："那我走了。"
劉燈紅點點頭衝著章向陽說："我天天在這裡。"她隱約還聽見章向陽的那些同學在取笑他，劉燈紅不僅沒有惱，心裡竟暗暗高興，她看見章向陽比原來更結實了，身材也比原來大了一號，他還是有事沒事就朗讀詩嗎？還是見風見雨就要寫詩嗎？還是打著籃球常常打得一身汗水淋淋嗎？劉燈紅一邊照顧著攤子上的生意，一邊想著這些。
這天晚上收攤回家，劉燈紅數數進項，純進了22元，她做一星期就抵得上工人們做一個月的了，這樣，我又比工廠的工人差到哪裡去呢？做個羅城人並不難，劉燈紅充滿了信心，她想，她改天應該告訴章向陽。
可是，第二天，當劉燈紅看見章向陽和趙曉星一道向她的煎餅攤子走來時，她的信心一下子就塌陷了大半。章向陽穿著白襯衫，裡面套著籃球背心，背心前面還印著紅色的機械廠的名字，他邊走邊把襯衫脫了下來，丟給了一旁的趙曉星，趙曉星順手拿過，搭在手腕上，這一切自自然然。劉燈紅勉強支撐著，對他們笑笑說："下班了，你們？"
趙曉星叫著："燈紅，燈紅，你這個死燈紅，到羅城來也不通知我們一聲，還是聽章向陽說的。"
劉燈紅說："我一來你們就出去實習去了，要不，肯定是要找你去的，你現在在哪裡？"
趙曉星一呶嘴說："也在機械廠啊，這個廠今年大招工，我們就都分進去了。七月就正式上班。"
劉燈紅說："那多好啊，工資很高吧。"
趙曉星說："聽說效益很好，一個月有一百塊錢，還發勞保用品，對了，以後我們發的手套用不掉就送給你用。"
劉燈紅一邊照顧客人一邊遞給他們一人一個小粑，說："那就謝謝了，不過我現在不大用得著手套，不是幹粗活。"她頓了頓又說："哎，曉星，我正想問你個問題呢，這裡附近有沒有郵政局，我想匯筆錢回去給我媽，我到這裡快半年了，也存了快兩千塊錢，放在身邊也不安全，就想寄了回去。"
趙曉星果然驚訝起來，"燈紅，你行啊，半年不到就存了那麼多錢啊？"
劉燈紅嘴裡說著："那有什麼啊，一點辛苦錢。"眼睛卻偷偷地掃向章向陽，章向陽只是笑笑。
趙曉星卻順著桿子又找到了良好的感覺，她說："燈紅，你這樣也很好，一個月抵我們好幾個月呢，不過，你得現在多存點錢，不像我們老了有退休金拿啊。"
劉燈紅說："嗯，我這錢掙得辛苦，早上五六點鐘就要起來，晚上有時要到九點以後收攤，一天站都把人站癱了，還是當工人好！"
趙曉星抽出挽著章向陽的手，搖著他的肩膀說："章向陽，燈紅好辛苦的，你有空少打點球，也幫她做做事。"
劉燈紅連忙說："那怎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