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燈紅九歲時,才看過一場真正的儺戲。當然,這場儺戲不是憑空而來的,它跟一種神奇的東西——電——有關。
那一年的農曆十一月份,田野裡種上了冬小麥和冬油菜,瓦莊的農活相對輕閒,除了鋤草就是積肥。積肥主要就是燒火糞,在田埂邊山坡上割了草,曬乾,再一層草一層土堆積起來,堆得成梯形,然後從底部點火燃燒,乾草易點著,但碰上了乾土壓著,火性就又溫和下來,一縷縷煙火在土堆裡扭來扭去,像是慢慢地烤熟了土,這些土被燒過一遍後,變得黝黑、細膩,散發著一種奇怪的味道,被瓦莊的人叫著火糞,是菜園種菜的好肥料。那些天,劉燈紅每天放學回家就跟著她父親劉得貴燒火糞,煙火穿透土堆後,在瓦莊的上空漸漸消散,但因為燒火糞的人多,這裡一堆,那裡一堆,整個村莊便籠罩在霧汽裡一般。
瓦莊這時本來是安靜的,忽然,有了一陣騷動,像一陣風吹過稻田發出的簌簌聲。劉燈紅抬頭看去,看見村路上來了一隊人,像一塊吸鐵石,越來越多的瓦莊人被吸了上去。劉燈紅看了看劉得貴,劉得貴衝她一笑說,"去吧,去吧。"
劉燈紅於是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跑到村口,和那一隊人相遇了,那些人一看就不是瓦莊的,也不是附近的窯莊、沙莊的,他們最少也來自石縣縣城吧。劉燈紅看見堂哥劉也青在那群人的周圍鑽來鑽去,肩膀上還扛著一個鐵架子一般的東西,一臉的興奮,她悄悄拉住劉也青的衣服問:"哥,這是做什麼?"
劉也青拍拍肩膀上的鐵架子說,"要通電了,瓦莊要通電了,這些人是來架電的。"
劉也青正說著,一個架電工人喊著,"喂,喂,那個小伙子,把測量儀拿來,這裡要安一根桿子。"
劉也青急忙應著,"來了,來了。"便泥鰍一樣鑽到了架電工人身邊,笑著把肩膀上的鐵架子遞了過去。
架電工人把架子撐開,對著上面的一個小孔往前方看,前方是一塊油菜田,有人在那裡兩手一起一落地鋤草。架電工人看得很嚴肅,邊看邊在本子上記著,隨後,就又問瓦莊的隊長劉得林,"誰去拉尺子?"他的話音還沒落,劉也青就蹦起來舉著手說,"我去,我去,我會測量!"劉也青嘴快腿也快,他說著就奪過架電人手上的那盤捲尺,一溜煙跑到油菜田里,大聲向架電的人報告著數字。
瓦莊要通電的消息讓瓦莊人十分興奮,"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地不要牛,點燈不要油。"是瓦莊人的理想生活,而這一切不都離不開電麼。現在,樓房還沒有,電話更沒有,但終於有了電啦,劉燈紅想起課本上的一篇課文,講的就是電燈:屋裡有根籐,籐上結個瓜,一到太陽落,瓜裡開紅花。最興奮的還是劉也青,那些架電的人在村裡忙碌著,一開始幾天,也還有人跟著他們好奇地看著他們測量、樹桿、拉線,過了幾天,見他們做的也不過和做農活差不多,絲毫看不出什麼新鮮花樣來,也就漸漸散了,該燒火糞的還是去燒火糞,該鋤草的還是去鋤草,除了隊長劉得林派工去服務架電工的,再沒有誰跟前跟後。只有劉也青除外,他的興趣與熱情始終不減,他幾乎一步不離地跟著架電工,看他們怎麼樣把電這個東西一步一步地引進了瓦莊。
劉也青初中畢業後就沒有唸書了,在家裡東遊西逛了幾年,他不大願意和他父親劉得林一樣天天在田里做農活,在他看來,那些農活不曉得做了幾百幾千年了,年年都是老一套,一點也沒意思,他做起農活總是提不起精神,兩隻肩膀時時是往下塌陷的。"塌塌肩,身子賤。"在瓦莊人看來,這個樣子的人命裡犯賤,不是踏實過日子的人,為這個,劉得林也不知打了多少次劉也青,劉也青總是改不掉,他一天到晚懶洋洋的像個懶貓,他對他父親說,我是不會像你那樣的。自從架電工人到了瓦莊,劉也青好像肩也不塌了,眼也不瞇了,他成天泡在架電工地上,全身上下都有了勁頭,像是自己也充了電一樣。
架電工在瓦莊前後施工近一個月,劉也青就跟前跟後地跟了一個月,他看他們接線,立桿,裝電表,安裝保險絲,他不怕人家嫌他煩,一張嘴問來問去,他還從電工那裡拿來一本《農村用電常識》對照著看,到最後,他漸漸對電有了瞭解,有些事竟也能插手做得順順溜溜的了。有一天,他跟一個架電工在劉燈紅家安裝入戶電表,電工檢驗著電表,不知怎麼一不小心,一下子被電了,一聲慘叫後,電工整個人跳了起來,電壓線都被給拔斷了。被擊的電工在地上抖動不止,圍著的劉燈紅一家人驚慌失措,甚至不敢上前,只是跳得遠遠的,大呼小叫,因為他們聽說,電這東西一旦電了人,任何人都不能上去救,誰上前誰就會被電倒。
劉也青沒有慌,他一看,知道電路已經斷開了,便趕緊跑到屋裡,把燈紅家屋裡煮豬食的大鐵鍋扛了出來,又拖著被電的電工躺在鍋裡,脫光了電工的鞋子和上衣,過不了一會兒,電工慢慢停止了抖動。事後,架電班組的人為此送給了劉也青一套電工工具,他們說,那天得虧了劉也青處置得當,要不電工不死也要留下殘疾了。劉燈紅覺得好奇怪,"為什麼要讓被電的人光腳光身子睡在大鐵鍋裡呢?"她好奇地問劉也青,劉也青說,那樣做的目的是把中電的人身上的余電排除,余電不除有時也會電死人的。劉燈紅是在一個上學的早晨問起劉也青這個問題的,那時候,劉也青正趕著往村頭架電工們所在住處走去,劉也青回答這個問題時,顯得非常自信,初升的朝陽打在他的臉上和頭髮上,他的全身都像發著電光,劉燈紅覺得他這個堂哥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來,像連環畫《歐陽海之歌》裡的英雄歐陽海了。"告訴你吧,燈紅,"也就在那天早晨,比劉燈紅整整大十歲的劉也青像大人對待一個小孩子一樣,摸著劉燈紅頭上紮著的小辮子,用掩飾不住的得意輕聲地說,"我要當瓦莊的電工了。"
一九八零年的臘月初八,瓦莊通電了。通電的時間選在晚上八點。瓦莊的廣播裡響著播音員好聽的報時聲,"滴——滴——嘟——,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二十點整。"瓦莊人這時全體的心跳像一個人的心跳,整齊劃一,隨著播音員話音落下,他們的眼睛刷地盯向了吊在屋中央的電燈泡,像是有神仙給瓦莊施了魔法,一瞬間,瓦莊人家燈火通明,瓦莊人集體張開了嘴巴驚歎了一聲,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以至於腳底在微微顫動,這光明他們只是在鎮上在縣城在電影上看到過,現在它真真切切地來到了他們中間。它是多麼亮啊,連牆角上蜘蛛網上的一粒小黑蟲的幾隻腳都照得清清楚楚。這是瓦莊人興奮的一晚,他們先是在自家屋裡前前後後地看了個遍,把電燈開關——拉成一條線垂直下來的拉繩——拉了又關關了又拉,然後便興奮地聚集到一起。瓦莊人就是這樣的德性,有了在他們看來不平常的事,他們就會蝗蟲一樣聚集到一起。
我看可以演一次儺戲了。事隔多年,劉燈紅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儺戲時,她當然不知道這是誰先提出來的。但她知道,她父親劉得貴肯定是最先贊成的。
儺戲是流傳在瓦莊的一種古老的戲曲。外界人稱這裡的儺戲叫瓦儺。瓦儺的演出與別處相比,古樸、粗獷、原始,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儺傘舞。七個男人全都戴著從儺神廟裡請出來的"臉子"也就是木製面具,赤裸著上身,下身只穿著草裙,撐著一把直徑一米五的大油布黃傘,做出各種眼花繚亂的舞蹈動作,邊舞邊唱,那場面和氣氛讓整個村子都跟著晃動搖擺起來。關於儺的這些事,劉燈紅都是聽她父親零星說起的,事實是,二十多年了,瓦莊沒有演過一場儺戲,因為以前上面說是搞封建迷信不給演,劉得貴也只是偶爾偷偷地對燈紅說說,劉燈紅於是知道,她父親原來是瓦莊一帶最好的舞儺傘的。
瓦莊大隊支書魏振興跑了一趟公社,得到了的答覆是人民群眾為了慶祝通電,儺戲可以演出,但不能借此搞封建迷信的東西,也就是燒香拜神。
這年臘月,瓦莊人忙起了他們中斷了多年未演的儺戲。儺戲演出講究兩頭紅,即從頭天日頭將落時演起,一直演到第二天日頭升起。經過籌備,翻過年的正月初三,儺戲就一場接一場地演出了。瓦莊有十三個小隊,每個小隊都有儺戲班子,相互串聯在各小隊循環演出,這樣一般要演出半個月才算結束。演出的時候,除了主要演員,還要有扛著各色花燈的人,一到場地,鑼鼓熱場,花燈亮起,演員才依次登場。
那一次的儺戲大演,有兩個人最風光。
一個是劉得貴。劉燈紅看見,在深夜的村莊裡,燈火通明中,父親劉得貴戴著凶悍的臉子,領著其餘的六個舞手,把一把碩大的黃傘舞得虎虎生風,上旋,下旋,左衝,右刺,飛起,落下,父親平時似乎矮小的身材,一下子高大了,胳膊上鼓滿了勁頭,草裙子配上他古銅色的皮膚,他就像一個將軍,能把天地攪翻,直看得劉燈紅身上熱血上湧。
另外一個呢,則是劉也青,他是扛花燈的人,按說是個默默無聞的角色,但這個時候的劉也青有點不同,他成了瓦莊第一個電工,本來這個差事是落不到他頭上的,本來大隊定的是大隊會計葛本月的兒子葛金印,由於劉也青急中生智救了一個架電工,也由於他懂得了不少電的知識,最後,在架電班組集體建議下,由他擔任了電工。這也意味著,劉也青不要天天下田下地,只要背著個電工包,這裡看看,那裡瞅瞅,就能掙個滿大人的工分。這不僅是工分的問題,還是個身份的問題。至少在瓦莊人看來,年紀輕輕不到二十歲的劉也青也是個人物了。當然,劉也青那時的風光在劉燈紅看來,更在於他擁有一個瓦莊獨一無二的電燈籠。別人的燈籠都是點蠟燭的,過不了一會兒便要更換蠟燭,遇到調皮搗蛋的,對著燈籠使勁吹上一口氣,燈籠就滅了火光。劉也青也不知從哪裡搞到一個帶蓄電池的電燈,他自製了一個電燈籠,安上了開關,一推開關,燈亮了,再一推,燈滅了,而且燈光亮得像個大月亮,照得半天透亮,把別的燈籠比得沒一點光彩。到後來,人家不說儺戲班的燈來了,只說劉也青的燈來了。
劉也青的燈在瓦莊年輕人的心中激起巨大的水花,他們圍著劉也青問這問那,慢慢地,劉也青成了他們的中心人物。這讓劉燈紅也特別驕傲。那半個多月裡,劉也青到哪裡都帶著劉燈紅。也不知怎麼的,劉也青對叔叔家的這個妹妹特別喜歡,反而對自己的親妹妹劉也藍不太上心。儺戲一開始時,劉也藍也吵著要劉也青帶著她去,劉也青總是百般推脫,甚至偷偷跑掉,但他卻要想方設法帶上劉燈紅,有時劉燈紅的媽媽張翠蘭不太樂意,劉也青也不看張翠蘭的臉色,拉了劉燈紅就走。
演儺戲剛開始的幾天,劉也青還老老實實地守在場上,後來,他守不住了,有天晚上儺戲演出到一半,劉也青悄悄把一封信交給劉燈紅,告訴她,到附近看看沙莊的葉巧雨在不在,要是在的話就把這個偷偷交給她,千萬不能讓別人發現了。劉燈紅就把信揣在懷裡,在人堆裡一片片地搜尋著葉巧雨的身影。葉巧雨不難找,因為她長著一對拖到腰上的大黑辮子,並且總是在離劉也青不遠的地方。劉燈紅一會兒就找到了葉巧雨,她把她拉到一邊說,我哥有個東西給你。隨後她就迅速地回到了劉也青的身邊,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地下交通員完成了傳送情報的任務,而劉也青給她的也正是那樣一個神秘的微笑。這樣,過了不久,劉也青就說要去上廁所,讓劉燈紅守著燈籠,他徑直走了。
劉燈紅發現,劉也青走了後,不一會兒,葉巧雨也不見了。燈紅就靜下心來看儺戲,看她父親在場上神氣活現威風凜凜像打虎英雄。往往到天快亮時,劉也青才急急趕來,雖然一臉疲倦,但眼睛裡卻露出燦燦的光。
在演出完了,燈熄了,晨霧從四周山上升騰,他們趕回家中休息時,劉燈紅拉著劉也青的手,她抬頭看看他,劉也青的嘴角常常不由自主地扯一下,又扯一下,露出隱隱的笑意。
劉燈紅問他,"哥,葉巧雨好看麼?"
劉也青愣了一下,卻並不直接回答,而是笑著說,"你應該叫她巧雨姐。"
劉燈紅想了想,又問,"我爸的儺舞舞得好不?"
劉也青撇撇嘴,有點不屑地說,"我叔啊,也就演儺戲那一下活得像個男人,我才不要像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