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鹿半島的日子,荒川賁早已記不清楚了,那畢竟是在四歲之前的一段時間,冬天的海風又冷又鹹,狹窄的屋子裡總是充滿一股腐爛的魚腥氣,從村口有一條小路延伸出去,似乎是在很遠的山腳下,才能坐到去城裡的汽車,一路泥濘,兩邊的荒草叢中,是孤零零散落在平原上的墳墓。
父親的樣子早已模糊了,只記得是個齷齪的人,總是一邊吃著變質的沙丁魚一邊用手指掏腳丫子,時常破口大罵,怨天尤人,聲音大得把木屋子都快要掀翻似的。而賁的母親,荒川美優子,卻是個忍氣吞聲的人,一天總是在做家務,做個不停。
四歲那年父親突然死去,記不清楚是疾病還是海難,總之美優子沒有再提起過他男人的死。
那年美優子拖著她四歲大的兒子荒川賁,趕上去南鹿城的汽車,然後再坐火車去投奔她在秋田的親戚。
那年冬天的雪鋪天蓋地,似乎人們做什麼都沒了精神,不如躲在被窩裡冬眠的好,守著暖暖的爐子,男人們喝些清酒談天說地,女人則在旁邊修修補補,做著各自的事情,貪玩的小孩也不出門了,有幾件城裡百貨大樓新上市的玩具,電視裡面播放的動畫片,就足夠讓他們乖乖呆在家裡,而不是在會凍死人的天氣打什麼蠢透了的雪戰。
在黃昏時分,美優子拖著孩子下了火車,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也不知道是因為鹹腥的海風吹的還是因為傷心,總之美優子因為時常流淚,紅彤彤的雙眼視力都下降得厲害,甚至連站牌上的地名也很難辨認了,她一隻手拉著孩子,踮起腳尖,努力想在線條密佈的公交地圖上尋找一個熟悉的地名。
"媽媽,餓。"
那個時候的賁並不知道有飢寒交迫這個詞,他只想如果有一碗熱騰騰的拉麵擺在面前的話,是多麼幸福的事情,他實在是太餓了,她的母親可不敢把錢花在食物賣價昂貴的火車裡,至少對她來說那是昂貴的。
"好,馬上就會有吃的了。"
美優子有些焦急,她瞇縫著眼睛努力辨認著那些地名,她終於找到了目的地的位置。她把賁背在身後,迎著寒風,沿著街道向前走,那風簡直是要割破她的喉嚨了,她覺得她的面部僵硬的就像是被打上了石膏,風像兩塊刀片不斷切割著她的膝蓋,她穿的褲子實在是太薄了,她把棉褲脫下來裹住了賁的身體,她感覺不到飢餓,只是每移動一步,她都感覺到生命之火暗淡了一寸,她企盼快一些,再快一些,她的手已凍得失去了知覺,她一定要在無法移動腳步之前,到達親戚家。
終於來到了一條舊民居街,就是這裡了。
美優子仔細辨認著門牌上的字跡,她不希望在這般寒冷的天氣裡還打擾到別的家庭,讓那些圍在火爐或者暖氣邊的女人為一個走錯門的陌生人忍受寒冷,她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女人,心思善良得可怕。
再三辨認之後,確信是親戚家了,她按動了牆上的門鈴。
"誰呀?"
良久之後,門那邊才響起一個男人不耐煩的聲音。
"對不起,我是荒川美優子。"
母親竭力打起精神,禮貌的說。
門打開了,是一個穿著和服,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他探頭向美優子瞅了一眼,這個男人美優子並不認識,是個陌生人,美優子有些吃驚,但隨即又恢復了她平時的隨和表情。
"請問是川口家嗎,川口一夫家?"
"哦,不是,他兩年前就搬走了,你看門牌了嗎,這是川島家,川口一夫一家已經搬走了。"
"哦,謝謝,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
美優子抱歉的鞠了一躬,那男人隨即把門關上了。
美優子心裡充滿了絕望,她身上沒有多少錢,又沒有一技之長,眼睛又壞得厲害,在這一刻她實在是走不動了,賁在她背上沒有再發出聲音了,他的氣息微弱,她心疼的撫摸賁的額頭,卻發現盡然那麼熱,他的小臉紅裡透著紫,顯然是發燒了。
她無能為力,她不知道醫院在哪裡,她迫不得已再次敲響了川島家的門。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的兒子他生病了"
美優子驚慌失措,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那男人向她懷中的孩子探出手。
"這麼燙,快先進來吧。"
無論怎麼說,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叫川島的男人救了賁的命,他將賁送到離他家最近的診所,並給美優子買了便當和咖啡,他照顧了賁直到大半夜,並允諾會在第二天再來看他們。美優子把所有的錢都用在醫藥費上,她如今身無分文了。
那個男人第二天如約來了,提著一些水果和餅乾,他刮乾淨了胡茬,把頭髮打理整齊,看起來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他推開門的時候,美優子並沒有醒來,他看看病床上虎頭虎腦的賁,然後繞過病床,從口袋裡取出一張毯子,披在美優子的身上。
"啊,你"
美優子醒了,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她有些語塞,也許是腦袋還裝滿剛才做的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夢,來不及作出反應,尷尬的笑了笑。
"早上好,你醒了,你兒子好些了嗎,昨晚還好嗎?"
那男人說著,把水果和餅乾放在了床頭櫃上。
"還沒請教您的大名,您真是我們母子的恩人,實在是太感謝您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美優子趕緊站起來,向叫川島的男人鞠躬。
"啊,我叫川島,川島正雄,請多指教,別您啊您的,不用這麼客氣,叫我正雄就好了。"
"我叫美優子,荒川美優子,請多指教這是我的兒子,荒川賁。"
"荒川賁嘛,真是特別而又威武的名字呀。"
"隨便取的,我們是小地方的人"
"哪裡的呢,是川口一家的親戚嗎,他們走了好久了,我也是後搬來的,無法給你提供他們的地址,實在抱歉。"
"您太客氣了,這樣太麻煩您了,我們是來自南鹿的一個小漁村,他父親過世了,沒有再可以掙錢的人,所以來投奔親戚。"
川島正雄點點頭,表示理解和惋惜。
"對了,夫人還沒吃東西吧,我買了泡麵,您看,還是出去吃?"
美優子的確是兩天都沒吃東西,餓得都忘記餓了,有些不知所措的接過川島正雄遞來的泡麵。
"媽,我餓了!"
這個時候賁醒過來了。
接著他吃了兩包泡麵,一盒餅乾和兩個蘋果,狼吞虎嚥,簡直沒有生病的樣子。川島正雄又和美優子聊了一會兒,便去上班了。
川島正雄三十多歲,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商科,以前在仙台的一家大公司做會計,前年妻子因為難產去世,傷心欲絕的他回到家鄉秋田,在老街租下了那棟宅子,找了份清閒的工作,一邊照顧年長的父母,一邊又沉浸在喪妻的悲痛中,無法自拔,整日酗酒,父母也拿他沒有辦法。川島正雄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卻遭遇到這樣大的不幸,所以看到拖著孩子的美優子虛弱的站在自己面前,那種同病相憐的憐憫之情,讓昨晚還在自斟自飲的他頓時酒醒。
"暫時在我家住下做家政也好吧,工作和房子你都可以慢慢找。"
當賁病好之後,川島正雄很誠懇的說。
"這樣的意思,也是徵求過我父母的,你們母子是可憐之人,在這樣艱難的時候,良心是不允許我坐視不理的。"
川島也知道,孤男寡女的,會招致許多非議,但那樣想幫助這對母子的情感是真摯的。
本來美優子是想拒絕的,她是個傳統的女人,但眼下她實在沒有辦法,川島先生的恩情自己無論如何是要補償的,但要她現在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找到工作都很困難,又如何去養活自己的兒子,並能報答自己的恩人呢,眼下也只有這樣了。
"川島先生,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我做好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才好,我們母子只需要一間房就好了,我會盡快想到辦法的。"
"不用,房間空著也是空著,一個家,我是說就我一個人,實在是沒生氣,我應該感謝你們母子才是呢。"
荒川美優子帶著四歲的賁搬進了川島正雄家,賁終於住進了一所像樣的房子,而秋田的一切對於這個四歲大,來自小漁村的孩子來說,都是嶄新的。
川島家來了一位帶著兒子的年輕媽媽,這樣的事情不會被街上那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長舌婦放過的,閒言閒語自然在所難免,每當美優子出門採買東西的時候,都會引來在街邊角落裡的目光。
"挺年輕呀,聽說是南鹿投奔親戚的。"
"川島不是鰥夫嗎,難道是新的女友嗎,但是好像還拖著孩子。"
"還是外面的女人吧,是私生子吧,真是荒唐的事。"
"川島那人也是很邋遢的樣子,做出這樣不成體統的事,也是可以想到的。"
"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思想出了什麼問題,一點不潔身自好。"
這樣的謠言不脛而走,整條街都在議論,傳到美優子耳朵裡時,她迅速躲進屋裡失聲痛哭,她是為川島先生感到委屈,這樣善良的人,卻受到如此非議。
那天,美優子打掃好房間,並做了可口的飯菜,然後便收拾起行李,她不能再為恩人帶來更多的麻煩,賁看著自己的母親收拾衣服,似乎知道是好日子要結束了似的,故意去搗亂,被她媽媽狠狠打了屁股。賁撒完氣就累了,倒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
"川島君,我們母子倆為您添了太多的麻煩,不能再繼續呆在這裡了。"
當川島用完晚餐,美優子誠懇的向他說。
"我有哪裡做得不好嗎?"
川島正雄在美優子母子來之後就很少喝酒了,只是晚上晚餐是用少量的清酒,更從未醉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怎樣的動力一下子把酒戒掉,但美優子母子為這個家帶來的生機與快樂,是不言而喻的。他們為他帶來了改變,他不僅戒掉了酒,而且三餐有序,打整自己的儀表,穿著也恢復體面,甚至上班也有了精神,他感覺到自己在生活著,而不僅僅是活著。他對她突然提出離開,感到吃驚。
"沒有,川島君,你是我們母子的恩人,我只是不想給你帶來麻煩,帶來煩惱。"
"那啊,是因為外面的那些閒話嗎?"
美優子低下頭,她的眼圈又紅了,她想到那些謠言,委屈害臊得發瘋,她就是這樣一個傳統的人,甚至可以為了維護清白與尊嚴而去死的那種女人。
川島歎了口氣,他把弄一下酒杯,他並不明白現在的女人為什麼會為別人的閒話困擾,反正他是一點不在乎,那些個臭婆娘,整天唧唧喳喳的,沒有一點正事可做,家裡不打掃,飯做得不如超市的便當,沒點文化,屁都不懂,卻愛對人評頭論足,簡直愚蠢。
川島卻並沒有埋怨和解釋什麼,他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他注意到了美優子的眼睛,紅紅的,他想起美優子的視力不好,還總是這樣哭,搞不好會失明的。
"美優子,你應該看看眼科,我明天帶你去吧。"
川島的聲音自然而溫柔,美優子吃驚的抬起頭,她如何也沒想到川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她只是傻傻的抬著頭,她看不清川島的臉,她的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掉,她被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美優子,明天我帶你去看眼科吧,中午我回來接你,早飯還要拜託你啦,哈哈。"
川島爽朗的笑了,他走到賁的身邊摸摸他的頭。
"賁的年齡,早應該去上幼稚園了,美優子,我想我們應該忙忙這個事情才是。"
美優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從她嫁到荒川家她從未感到過像今天這樣的溫暖,那個粗暴的漁夫只是把她當作發洩的工具和用人,那個愛掏腳丫子的男人從未對他用商量的語氣說過話,美優子在荒川家生活的五年時間簡直就是在地獄裡度過的,她找不到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她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為了幾十斤海魚和一塊金錶就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了那樣落後的地方。要她離開川島家,她有一百個不願意,好不容易下的決心,卻因為川島的兩句話就擱淺了,再等等吧,美優子只能這樣想,她的腦袋裡不知所措,她的心坎卻是溫暖的。
這樣一等,就到了第二年,美優子戴著眼鏡在家裡研究清淡可口的料理,荒川賁在附近的幼稚園上學,他皮膚黝黑,沉默寡言,並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樣活潑好動,大家都以為這個小男孩好欺負那可就錯了,如果你要欺負他,他會一句話不說,然後向一頭老虎那樣撲過去,他隨和的眼神變得凶狠,他會瘋狂的掐住對方的脖子,抽對方的耳光,他的個子很小,但卻擁有著驚人的爆發力和狠勁兒,如果他說話多一些,也許他可以成為孩子王,但他沉默寡言的個性,讓別人以為他是個怪人,所以他顯得被動而孤立。
那個時候的荒川賁對同學的冷漠不以為然,他有自己的世界,他深深為當時熱播的動畫片《聖鬥士星矢》著迷,他把自己當成裡面的人物,他與那些聖鬥士一起戰鬥,他為他們的犧牲精神而流淚,為他們的勝利而感到由衷的驕傲,他不像其他喜歡這部動畫片的男孩子一樣,在幼稚園裡扮演著裡面的角色追來打去,他只把他對"聖鬥士"的愛與嚮往深埋在心裡,並發誓將來要成為那樣的鬥士,像星矢保護雅典娜一樣,保護他的母親,保護他愛的人和他珍惜的一切。
所以他若要打架,必然是為了保衛而不是侵略。在一次遊戲中,他不小心踩到了一個男孩兒的鞋子,那是雙嶄新的小皮鞋,那男孩兒以此已經炫耀了一個上午。
"你媽媽是個婊子!"
賁正準備說出的表示歉意的詞彙卡在了喉嚨裡,他緊閉雙唇,撲了上去。
美優子把他領回家後一頓痛打,美優子流著眼淚,不顧川島的勸阻。
"我告訴過你,不要惹是生非,你怎麼這樣不讓人放心,你怎麼就不願意做個乖孩子,我叫你在幼稚園少說話,你竟然去打別的孩子,你讓我還有什麼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