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51章 甲午與乙未 (5)
    可是繞了一大圈之後,浩月最終還是回到了台灣。南部不能戰,浩月不願坐等,他擅自北上。陳浩年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一次浩月身上帶著一股可怕狠勁。浩月說:"哥,如果戰死,我就埋在這裡了,這裡是我們自己的疆土,埋下了,做鬼再擾得倭人不得安寧。"

    陳浩年一直到那時才嚇了一跳。

    余一聲二聲三聲都跟著他一起來基隆了,他們一直都以為還是能勝的。偌大一個台灣,山巒起伏跌宕,到處峰險路窄,而倭人遠道而來,要服水土,要彈藥充足,要補充兵員,他們哪裡能夠輕易上得了岸?

    可是倭人真的還是上岸來了。

    基隆有八斗子煤礦,有北台灣最大的港,港面臨著海,所有人都以為倭人的軍艦必定開進這裡,結果卻不是,而是繞到基隆港西面的澳底。澳底離基隆有五十來里路,中間只有一條羊小腸相通。能守得住嗎?陳浩年終於開始打顫。很多東西在遠處時,不過一個幻影,一個泡泡,便沒有真實感,突然一逼近,剎時就成了齜牙咧嘴的龐然大物。

    這些天陳浩年已經學會怎麼把手中這把破舊毛瑟槍的槍栓拉動,怎麼把子彈塞入,但如何能瞄得準打得中?他沒有把握。心一發虛,手一打顫,就更沒把握了。浩月俯在他耳邊低聲說:"別怕,有我哩!"浩月一到基隆就成了實際的指揮,他反正也不客氣,峽口上該布多少人,峰頭上該布多少人,哪裡架槍,哪裡安炮,就大聲吆喝開了。

    大部份人臉都木了,但浩月沒有。浩月把袖子挽起,手臂上還是黝黑的疤痕,不是一塊,仍是一大片。說話時甩起臂膀,也還是習慣性地發力,剛猛地舞動。步入中年的浩月或許仍可以如獅子般力大無比,但一身武功面對槍炮有用嗎?

    雙龍山應該有五六百丈高,從山麓上往下看,基隆港盡在眼中。陳浩年急切要看的卻不是港,他不時望的是西北面那個方向。從澳底到基隆,三貂嶺那裡有義軍把守,瑞芳也有,那是兩道防線,但願倭人走到那裡,就被打垮,縮頭往回走了。

    但壞消息很快就接二連三地傳來。三貂嶺破了,瑞芳也破了。

    還有另一個消息,說上岸來的是日本天皇近衛師團。

    近衛師團意味著什麼?陳浩年不懂,但浩月看來懂,浩月咬著牙罵一句:"干他老母的!"

    返過身,浩月對陳浩年說:"打起來時,跟緊我!"

    浩月又說:"躲到我身後去!"

    陳浩年重重喘口氣,其實就是躲到浩月的身後,他的腿還是發虛。

    正午過時,終於看到倭人了,倭人原來不是鬼,並沒有青面獠牙,竟也長著一樣的面孔,有眼有嘴有鼻有耳,連膚色都是一樣的黃。這就要開始殺人了?幾十年來,陳浩年甚至連一隻雞一隻鴨都不曾下過刀子啊。浩月悄聲問:"你沒事吧?"陳浩年搖頭,一搖額上的汗就跟著一滴滴橫著飛動,嘴唇也窣窣地抖。他把槍支在石頭上,俯著身子,瞄準了,那槍眼卻是虛的。槍響了,不知是怎麼響的,子彈確實飛出去了——他卻不知道它們一顆顆飛到哪裡去了。

    到處是尖利的聲響,吱的一聲,又一聲,耳朵麻麻的,嗡嗡作響。原來殺人會搗鼓出這麼多的聲音啊!殺人原來是技術活!

    有人在喊叫,也有人厲聲哭或者嚎叫——陳浩年斜著眼瞄去,是有人被打中了,卻沒被打中要害。那一刻陳浩年一哆索。有子彈來,就直接讓他致死吧,眼一閉,倒下去無聲無息,也一了百了,他看不得血,他也受不住那種痛。他轉動頭四下看,他在找余一聲二聲三聲。那些慘叫聲會是他們發出的嗎?他擔心他們。

    雨下來了,雨說來就來,兇猛得彷彿是另一群倭人。四處全白了,眼瞇得根本難以睜開。

    還有雷聲。還有倭人從海面軍艦上飛落過來的炮彈聲。

    陣腳很快就亂了,倭人的槍彈長了眼睛般鑽過來,這一邊卻散成一團。

    浩月喊:"往獅球嶺撒!"

    但沒有人聽他的,就是聽見了,站起來還沒跑幾步,反而成了靶子,一個接一個往前撲倒下去。

    陳浩年也想跑,卻不敢站直身。浩月在背後推他,浩月說:"我們不是對手。你走,俯下身往獅球嶺跑,那裡地勢險,有炮,可頂一頂。你走!"

    陳浩年沒有走,他這會兒反而慢慢定下心了。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一下,他看清是余一聲。一聲似乎還向他急急招著手,讓他一起走。他沒有反應。他記得一開始浩月就囑過他要跟緊了,所以他不動,還是貼住浩月。

    看到浩月貓著腰向山腳下跑去,他便也跟了去。

    雙龍山腳下有一座火藥庫,背對著山,三面是水田,不大,也就是幾間陳舊的木板屋,應該是那些內渡的福建水師留下的。浩月一腳踹開門,從窗口上架起槍往外打。陳浩年半晌才回過神來,終於明白浩月要幹什麼了。

    浩月在保護往獅球嶺撒的人,浩月要把倭人從往這裡引。

    浩月想必以為他也正往獅球嶺上撤哩。等到他也溜進屋時,浩月像見了鬼,瞪大眼,吼了一聲:"你怎麼到這裡了?快走!"

    陳浩年不走,毛瑟槍還抓在手裡。他也把槍架起來,可是在腰間一摸,沒有子彈了。屋子壘著許多木箱,他要去撬箱子,浩月說:"都是火藥!你快走!"

    已經看見倭人了,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倭人果真被引到這裡。

    浩月衝過來,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把他往靠山的窗子上拉。"你要回去,你要活著照顧普蓮"

    陳浩年腳下用著勁,他不能走,但整個人還是被浩月老鷹抓小鳥似的提起來,甩上窗台。然後浩月胳臂橫向一劈,他只覺得眼一黑,就跌出了屋子。

    浩月猛地把窗門關上,浩月說:"往山上跑,快!"

    屋裡很快又有槍聲。慢慢槍聲就少下去,黯下去,終至於無。

    四周寂靜無聲,靜了很久。天已經灰下來了,雨後的暮色裡有一種沉甸甸的潮濕感,霧氣與水汽夾裹在一起,四處甚至沒有蟲鳴蛙叫。陳浩年已經跑到半山上了,忍不住,還是回過頭,半蹲著,一點點向木屋子返去。

    很快他聽到聲響了,聲音從屋子外突然湧起,是那種急促、粗啞的腔調,吼叫著他聽不懂的什麼。是倭人!不是一個兩個,聽皮靴踩地的嘈雜聲,應該有十幾個。他們撒開了,圍成一個圈,正一點點向木屋靠近。

    他們往屋裡開槍;

    他們貼近屋子;

    他們踢開屋子的門;

    他們小心地一個接一個探進屋裡去

    陳浩年也一點點靠近屋子了。屋裡沒有聲音,那麼安靜。浩月怎麼了?無論如何陳浩年得去看個究竟,也許他能幫得上?能幫多少是多少。

    但是不待他走近,地猛地就顫動了,彷彿誰突然把腳下的那塊地掀翻了,弄塌了,剎時間就是一聲響,巨響,跟著刺眼的火就騰起來了。

    躺在明海書院裡的時候,陳浩年終於想起來,他就是在那個瞬間也飛起來的,彷彿天上伸下千萬隻手,將他一把扯到空中,他只覺得眼一黑,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浩月呢?"這個問題陳浩年覺得必須問清楚,但他沒有當著普蓮的面問,一大早普蓮出去抓藥了。"浩月呢?我弟弟浩月怎麼樣了?"

    二聲和三聲互相看看,都沒有答。

    "你們去基隆看看,浩月怎麼樣了?"他話急促起來。

    余二聲在床沿坐下,雙臂直直撐著,像是隨時準備往上彈跳起來。"師傅,他沒事,好好的。你傷了,他也傷了,但傷得比你輕,只額頭那裡擦破了點皮。"

    "人呢?"

    "聽說在獅球嶺上。"

    陳浩年看看二聲,又看看三聲。他問:"一聲呢?"

    三聲說:"他也在獅球嶺。

    陳浩年沒有信,但他似乎也沒有不信的理由。他是傷了,傷在腹部,具體究竟哪個部位呢?他不清楚,沒有問,那裡已經被普蓮精細地敷著藥,捆綁上了白棉布。彷彿整個人被一截兩斷了,身體的中段正被放到火上烤著,他說不清那種感覺,灼熱、疼痛、麻木、墜脹,哪一種都是,又哪一種都不是。躺在明海書院裡已經幾天了?兩天?三天?睡與醒已經沒有清晰的邊界,光陰竟也變得如此模糊渾沌了。一閉上眼,那團彌天火光還是一下子就湧出來。那麼大的光,那麼巨大的響聲,那間彈藥房分明是炸開了,一個個搜進屋去的倭人應該都別想活著出來吧?那麼浩月呢?浩月也在裡頭,浩月就在裡頭,浩月卻能逃出來,只是額頭那裡擦破一點皮嗎?

    門響了一下,是普蓮進來了。普蓮站在門旁,扭頭看一眼,才說:"有人來看你了——!"

    說著普蓮身子一側,一個人進了屋。

    普蓮說:"他是黃有勝。"

    黃有勝在床前站定。這是個陌生人,陳浩年相信自己之前從未見過,但名字卻是知道的。當年浩月去鹿港陳厝村,就與這個黃有勝有關。他試圖把雙手舉起,有胸前做個揖,手剛動了動,就被黃有勝一把按住了。

    二聲端過椅子來,但黃有勝並不坐下。黃有勝說:"活著,比什麼都好啊!"

    只有一句話,黃有勝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後就走了,走的時候甚至沒有說任何客套話。

    有一點蹊蹺,陳浩年用眼去找普蓮,卻發現屋裡並不見普蓮。普蓮只是把黃有勝引進屋,然後就消失了。兩個多時辰後普蓮再來時,第一眼陳浩年就覺得像突然見到一幅褪掉顏色的畫,一下子陳舊了,黯然了。再細瞧,原來髮際裡的花沒有了,那身胭脂紅羅帶雲肩短衫也換成皂色薄衫。

    在他的老家安渠縣,但凡遇到男人出門有險,在家的女人都會刻意用紅色給自己披掛點綴,插個紅花在頭,穿件紅衫在身,圖的無非是個吉利。這些天普蓮一直紅撲撲的像一枚流動的火把,突然卻卸下了。為什麼卸下?

    普蓮是來給陳浩年換藥的。傷的部位在左腹部的下方,斜斜的一道半尺長的口子,腸子曾水淋淋地露出過一段。胳膊、臉頰、大腿也有傷,不過都無妨,一點皮肉的小傷罷了。每次上藥,普蓮都細若繡花。她有一雙纖長柔軟的手,風一樣緩緩拂過皮肉,有幾分癢。但此時,她的動作明顯有點走樣,著力起伏不均,某一瞬陳浩年差點失聲叫起,確實很痛。

    收拾停當後,普蓮正要走,陳浩年叫住她:"普蓮你,有事?"

    普蓮站住,慢慢轉過身來,輕輕笑了笑,搖頭。看上去她的臉色並沒太多異樣。但陳浩年看到,在一旁幫忙的二聲與三聲眼珠子卻在動盪閃爍。

    普蓮走了。普蓮還是那麼嬌小,背薄得像一張粗砥的硬紙片。跨出門檻時,陳浩年看到她的腳微微趔趄了一下,肩就磕到門框上了,咚的一聲。

    陳浩年無聲地歎口氣。"你跟我說實話吧。"他盯住二聲三聲說,他問的是浩月的事。其實真的還需要問嗎?問已經是多餘了,但他覺得證實一下是必要的。

    "浩月他死了嗎?"他問三聲。

    三聲沉默很久,最後點頭。

    "他就是在那個火藥庫裡炸死的?"

    三聲又點頭。

    "他把倭人引進去,然後倭人也死了?"

    三聲還是點頭。

    屋裡一下子靜下來,二聲三聲都定定地立在原地,垂著手,勾著頭。陳浩年慢慢回過神,他身子往上一挺,馬上又重重地沉下。"一聲呢?"他短促地問,"一聲是不是"

    二聲先哭了,二聲往下一蹲,抽泣起來。

    三聲倒沒哭,但三聲眼睛也潮了,紅紅地瞪圓了,看著陳浩年。"師傅,一聲他也沒了"

    陳浩年反而沒有驚訝,彷彿只是聽到有人告訴他余一聲外出了,過兩天還會安然回來。他點點頭,然後眼睛慢慢往上翻,盯著天花板。他突然記起那天在基隆,他分明看到余一聲聽從浩月的吩咐,已經向獅球嶺撒去。既是撒去了,怎麼還死了?反而死了?

    外面一陣響,是人的吵架聲,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陳浩年沒想到普蓮竟會有這麼凶悍粗硬的聲音,完全聲嘶力竭,每一句都火辣辣地燒灼著。

    男的說:"去了就是送死不懂嗎?你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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