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38章 廈門暮色 (4)
    這一帶很多人去過台灣,但畢竟有更多的人沒有去過。他在台北也設有錢莊,倒不大,新開也不久,先前匆匆去台北料理錢莊生意時,就數次聽當地人誇茂興堂的戲如何如何好。他那時沒時間看,但也不免好奇了起來,一衝動,索性就把他們請到廈門來。請過了,人家卻並不起勁,一拖再拖,拖得他差不多都忘掉此事了,卻來了。來了一演,他看到很多聽戲的人臉上都閃出新婚般的光澤,那麼水汪汪地興奮著。看來戲果真好。好在哪裡呢?他本來是沒打算看的,出門多天,一堆賬等著他去查驗哩,但他終於還是也擠到戲台下,看過一場,又看一場。

    其實曲普聖替茂興堂來談價時,也就談談而已。商人嘛,凡事不談個價,都堪比如廁不脫褲子那樣不正常。談不是目的,談只是為了談。本來或許僅需一場兩場,但人家是遠道來的,再添上兒子夏禹新晉二副,夏本清手一揚,就許下六場。六場,確實創下一家戲班子在洪本部出演的紀錄了,他記得當時曲普聖都有點愣住了,眼珠子上下急速跳了幾下。

    那天曲普聖還是衣冠整潔的,鬍鬚端正地掛著,臉上細膩的皮質散發著油光,並有一層微紅隱約滲出,與現在判若兩人。

    "夏老爺,"曲普聖叫道,"夏老爺,你要救救浩年啊!"

    夏本清想起來了,浩年就是茂興堂戲班子的班主陳浩年。

    很意外,茂興堂的人居然還留在廈門。

    夏本清想,如果自己是那個陳浩年,一定早已帶著戲班子從洪本部離去了。事情很簡單,雙方談妥六場戲,付了七成訂金,然後鑼鼓敲響,幕布拉開,一場場戲就陸續開演,演到第四場,突然嘎然而止,要止的人是主人,也就是夏家。夏家出事了,出了這麼大的一件事,所有的心境都在戲之外了,淒涼遍地,屋簷彷彿都烏鴉鴉地低了幾寸。何況夏氏夫妻急匆匆往福州去,一去近一個月,誰還能再枯守原地?沒有必要守。

    但茂興堂戲班子居然守了,好歹都要把夏本清等回來,一心一意地等,別處要下戲單子,都一一被回絕,宛若一名執拗的貞婦。這些都是曲普聖說的。曲普聖說:"浩年就是認死理。戲演不下去了,他也是知道的,但您那天走得匆忙,沒給他一個吩咐,他就鑽到死胡同了,覺得說好六場戲,就還有兩場欠著您哩,不聽您親口跟他說散去,他就不能走。"

    但是現在的洪本部裡卻沒有陳浩年的人影,整個茂興堂戲班子都不在。

    夏本清問:"他們呢?"

    曲普聖說:"在大帽山。"

    夏本清一怔,盯著曲普聖,沒有立即問。他在等著曲普聖往下說,曲普聖卻不說了,竟眼眶紅起,啜滿了淚,嘴不住地往兩旁咧開咧開。曲普聖已經做出哭的姿態了,但最後沒有哭出聲來。幸虧沒哭,夏本清現在已經承不起誰的眼淚了,經過兒子一事之後,他的眼珠子硬梆梆地猶如兩塊岩石掛在那裡,所有的悲情在他看來都是那般雲淡風輕微不足道了。他滿腹的淚水也蓄在腹中哩,還怎麼容忍得了面前有滔滔的眼淚飛舞?

    甚至他本來對別人的事也再沒有絲毫興趣了,但那個叫浩年的人是他從台灣請來的,那個人居然會一根筋地守信踐約,那個人竟去了大帽山,這一切揉雜在一起,像三股呼嘯而來的巨風,一下子把夏本清從萬念俱灰中刮得稍稍醒轉了一些。大帽山?大帽山在廈門城的東北面,有一百多里路哩,山高林密,道路崎嶇。山上原本有一條盤山古道,這一帶人赴福州科舉或者赴泉州經商時,沿古道走,繞過山口,可以省一天的路程——但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在蛋亨仔沒有率草莽之眾駐紮在上面之前。在廈門街市上雞飛狗跳的蛋亨仔犯了事,怕吃官司,帶人逃上大帽山,落草為寇,貼著山崖,修起狀若豬槽的狹長山寨,就稱為豬槽寨。廈門沒有幾個人真正見過這個寨,都繞開了,多遠的路也不會再貪那一天的近路了。誰敢?

    夏本清咳了一聲,提醒曲普聖往下講。

    曲普聖說:"那個土匪聽說茂興堂的戲好,派了人來,二話不說,把戲班子的家當扛上、人押走了。現在戲班子的人也都在大帽山的豬槽寨裡,已經去快二十天了。夏老爺,你得救救浩年啊!"

    夏本清點口煙慢慢吸著,以前他不吸,大煙土煙都不沾唇,這些天卻吸上了,一口接一口的,急迫得要把從前省下的都一把撈回來似的。吐出煙時,他仰起頭,向著空中某個不確定的地方。灰白色的煙霧在他臉的上方迅速瀰散開,像一層網似的罩住他。

    土匪就是蛋亨仔。說是匪,廈門人其實都知道蛋亨仔並不會隨便對人下手,錢也劫,財也謀,卻是講道義的,井水一般不會犯河水,但前提是不能惹他,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就會變本加利地狠,狠得一竿子插到底,喘息都別想有。

    茂興堂被蛋亨仔擄去唱戲,唱個戲而已。去了也並非都是霉運,並非都有去無回,唱過演過,通常也就徐徐放行了。碰上大節或者他們恰好打食甚豐,甚至會慷慨奉送,賞錢也格外優厚。除了一場驚嚇外,真是別無他害啊。

    曲普聖再說:"你救一救他,救浩年吧!"

    夏本清把手掌在胸前一豎,擺一擺,頭再跟搖幾下。站在一旁的管家看懂他的意思,躬身過來,對曲普聖做出送客的手勢。

    第二天曲普聖又來。

    第三天曲普聖再來。

    曲普聖把夏氏錢莊的門擂得山響,是用頭去擂。管家進來報,說曲普聖的額頭擂破了,血滴沾上錢莊的門。夏本清怔了片刻,長歎一口氣,說:"那就請他進來。"

    夏本清沒有給再進門來的曲普聖好臉色,這一陣他的臉色本來就不好,哪裡能好?曲普聖跨進花廳時,夏本清正坐在太師椅上,抱著水煙筒抽,一口勁用大了,煙猛地往嗓子裡竄,嗆得生疼。他咳起來,牽腸掛肚地咳,身子已經前傾了,壓住腹部,還是咳得整個人上下抖動。那些原本軟綿綿的煙,竟越發堅硬起來,絲絲縷縷都尖利得如同一根根針。

    他咳得滿臉是淚。

    平息下來後許久,他仍把身子俯著。一直等到臉上的水份乾透了,他才坐直。這時候,他微微仰起臉看曲普聖,竟沒看到。將視線往下壓了壓,壓了半截,才看到頭部幾乎與坐著的他處於同一直線上的曲普聖。

    曲普聖不是站著,竟是跪著。

    "起來起來!"他叫起來,"你幹嗎這樣?起來!"

    曲普聖不起來,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木然。"你要救浩年!"

    夏本清把水煙筒放到茶几上,下手很重,銅質的煙筒與冷硬的酸枝木相叩出一聲悶響。他沒有答。他不想答。救?誰救誰?他的兒子沒有傷天沒有害理,一門心思要報效朝廷,卻被袖著手的朝廷間接殺掉了。

    事實上把夏本清以及妻子也一同殺了。

    他生了兩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兒子成器,唯一的一個!這些日子他每一天都有溺水的感覺,就掉進那條開闊的馬江,濁浪滔滔,一次次要把他沒了頂。他也不過在苟活著,沒有誰能伸過手救他一下,誰其實也都救不了他,他還怎麼救別人?憑什麼他還該去救別人?

    何況,那個戲班子或許在大帽山正錦衣玉食哩。曲普聖來廈門不久,這一點也許不知,他卻是一清二楚的。

    "起來!"他真的惱怒了,大聲吼起,非常大聲,簡直聲撕力竭了。這在他幾乎沒有過,一直以來即使多麼不滿,他也從來都以花團錦簇的笑臉示人,這是生意人的基本功,越不過它,就別鋪開店面。可是此時他卻像一枚引信被點燃的炸藥,猛地就爆開了。

    然後他喘著氣,一口接一口地長喘。很暢快,久違的暢快,陌生的暢快。憋太久了,他需要這樣的一次釋放,甚至都看到隨著那一聲爆炸聲,體內騰起烏黑的煙霧。他沉浸在這個氛圍裡,人都恍惚起來。過了很久,眼角的餘光才瞥見曲普聖,竟仍然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挺直著上半段身子。"好啦,起來吧。"他聲音舒緩了下來,招了招手。

    曲普聖說:"你要救浩年,救一救他!"

    曲普聖又說:"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明說一句不要演了,他就早回台灣了。一句話而已,你不說,他死等著,結果等來了土匪。現在他生死未卜知道嗎?他要是死了,我怎麼辦?他老婆怎麼辦?他老婆在台灣已經懷上了,他要是死了,他兒子一出生就沒有爹"

    夏本清突然覺得後背像有條蛇從下而上迅速竄過,冰涼、驚悸、顫動。

    兒子!

    "他為什麼需要救?得罪蛋亨仔了?"他問。

    曲普聖說:"是我得罪。我一聽說他被蛋亨仔拉走,就趕去大帽山。我不是空手去的,我太魯莽了,帶上槍。並不是一定要開槍的,我只是想救浩年,可是槍還是響了,不知怎麼就響了,我把蛋亨仔的胳膊打傷了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臂,"打到這裡了。"

    "然後呢?"

    "然後我被抓了,關了幾天後又放了。放我是為了關浩年,關浩年是為了讓我送錢去。他們把浩年吊起來打,吊起來"他哽噎了,勾緊脖子忍著,沒忍住,索性放開了,哭出聲,淚把臉頰上那一圈鬍鬚都弄濕了,糊糊地,看上去黑了一層。

    夏本清重新拿過火煙筒抽起,吱吱吱的聲響像是給曲普聖伴奏似的。他已經明白曲普聖為什麼找他了。他把一口煙灰吹掉,問:"需要多少錢?"

    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管家急忙衝他擺手。他不理會,說:"站起來說,需要多少?"

    曲普聖遲疑了片刻,緩緩站起,似乎不敢相信,看看管家,又看看夏本清。"我我把在廈門的所有資產都抵當掉了,還向春源茶行董老闆借了二十兩,湊在一起,只有一百兩"

    "一共要多少兩?"

    "三百兩。"

    "還差二百兩?——二百兩不多,你"

    管家緊走幾步,到跟前,俯下身子,低聲說:"老爺,他前幾天就找我了,我沒借,也沒跟您說。別借了,他還不起的。"

    夏本清下巴一揚說:"還不起就不用還了!什麼時候要錢?現在還是明天?"

    曲普聖說:"現在。"

    夏本清手一揚,對管家說:"去,取二百兩來!"

    管家張張嘴,最後沒再說什麼,取了錢,交到曲普聖手中。

    當天曲普聖就去了大帽山。幾天後陳浩年和茂興堂戲班子的人回來了,重新在洪本部露面,曲普聖卻沒回來。夏本清後來才知道,曲普聖死了,在把錢交出去後,他自己提出要留下來,留在大帽山伺候蛋亨仔。然後等到陳浩年帶著戲班子下到山腳,他一轉身,猛地從百來米高的崖上跳下去。

    他死了。

    封鎖

    陳浩年突然不會講話了,從大帽山回來後他再沒有開過口。

    彷彿又回到光緒八年,在台灣彰化縣衙內,為朱墨軒連場趕戲,又迎身擋下陳浩月刺來的那一刀,肩胛傷了,嗓子倒了,漫長的日子裡他都緘默著。

    曲普聖死了,居然死了!

    曲普聖不該去豬槽寨的,不去,什麼事都不會有。

    茂興堂在洪本部演戲,名聲傳開了,傳到豬槽寨,蛋亨仔就動了領教一下的念頭。不獨茂興堂,也不獨戲班子,所有在廈門一帶紅起來的東西,比如碼頭上雜耍的、神誕日踩高蹺的、茶館裡講古的、曬穀坪上舞獅的,只要出彩,蛋亨仔都要過一下目。官府是蛋亨仔沒辦法的,蛋亨仔也不敢對官府動一個指頭,繞過官府,他卻不會輕易繞過市井間的這些雜碎。不是多麼愛聽愛看,他只是愛這份威風。居在山裡,老不出去嚇一嚇人,他也閒得難受。叫你來,就得來,他圖的就是這個痛快。

    蛋亨仔對陳浩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來對了!"

    然後晃晃頭,笑起,又說:"不來,你還能在廈門呆得下去?"

    那時,陳浩年就鬆了口氣,知道無妨,不會有危險了。演幾場戲而已。清冷寂寞的山上,聚攏在蛋亨仔身邊的這些人也需要消遣,蛋亨仔願意讓他們消遣,有歡樂,山中的日子才好打發掉,人心也好安穩得住。陳浩年一落下腳就看明白了,所以漸漸鎮定。夏老闆去福州未回,茂興堂等在那裡,閒著也是閒,就把山上的土匪都當普通觀眾吧,怎麼演給山下人看,在山上也仍然怎麼演。土匪說:"聽說你們陳三演得很絕?演《陳三歌》!"那就陳三吧。演過《陳三歌》,如果合他們胃口,最多再演《英台歌》或者其他什麼。這沒關係,就是領不到一分賞錢也問題不大,就當練練嗓子罷了。唱夠演夠,然後,就可以下山走人。

    可是曲普聖卻來了,開了槍,把人打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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