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年用手肘把曲普聖推開。曲普聖不懂得的,此時他傷的不僅是母親。海庭告訴他班主回去了,余一聲二聲三聲也這麼說,他心裡其實有狐疑的,他一直不太相信,不相信明明知道他正受著傷,班主還會突然離去。按說班主把茂興堂的人從鹿港帶回艋舺後,把那些人一安頓好,一定會返身去曲普蓮那裡找他,守在他身邊,一天一天看著他好轉,這才是班主,班主一直這樣待他,班主怎麼會不吭一聲就獨自離去了?
班主死了,怎麼死的?
陳浩年仰起頭,淚終於下來了,無聲的淚。他閉緊了眼。太陽正當空,是暴戾的烈日。沒有雨,已經旱了很多日子,天地萬物都已經被曬脆了,彷彿只需一星火花,就能把所有一切都點著了,燒成灰燼。
在家裡陳浩年住了三天,從五歲離開家後,他應該都沒再這個屋裡住過這麼長的時間。三天裡母親還是很少開口,他也很少,他一直抿著唇,把很多東西隱忍在唇的後面,似乎一旦張開,它們就會崩塌,就會不可收拾。真難為了曲普聖,曲普聖一直費力地想出話來,一會兒跟他說,一會兒跟他母親說。荒山一樣的屋子裡,曲普聖成了唯一活著的植物。至少,母親的臉色在曲普聖絮絮叨叨的安撫中,有了一些舒緩,某一瞬甚至有隱約的笑意閃過。
三天後陳浩年把母親的手拉住。"跟我一起走吧!"他說。
母親搖頭。
陳浩年說:"跟我去廈門,去台灣。我成親了,我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你去,去台灣,浩月的老婆也在那邊——浩月也成過親了啊"
母親好像很不滿,母親打斷他:"我知道浩月成親了!"
陳浩年心尖一跳:"你怎麼知道?"
母親說:"浩月回來過,浩月帶著陳貴的一撮頭髮回來過。"
"什麼時候?"
"前年吧。前年秋天。"
前年?前年是光緒八年,浩月去彰化縣衙裡救他,要刺朱墨軒,結果刺傷的卻是他。陳浩年急切地問:"浩月呢?"
"回來,又走了。"
"去哪兒了?"
"哪兒?去哪兒?"母親澀澀地轉動眼珠子,反而詢問他。半晌,母親回過神來,身子往下一鬆,說:"他說要去南邊。"
"南邊?南邊哪裡?"
母親側著頭想了很久,說:"鎮南關。"
陳浩年真的很想把母親帶上,先廈門,然後再去台灣。一個人留在陳厝村,母親已經不再似當年那樣可以利索地既當女人又當男人了,她老了,還會更老,終有一天她會老得倒下去,身邊不能永遠沒有一個可以幫她摻扶一下的人。
陳浩年知道這個人只能是他。
浩月南下,去了鎮南關。鎮南關早在漢時就有了,關的那一頭是越南。那裡一點都不太平,越南幾十年前已經是法國人在東方的巢,黑旗軍跟他們一直在打,劉永福的黑旗軍。死人的消息不時傳來,打仗還能不死人?浩月千里往那裡奔去,即使不入行伍,只是規矩當老百姓,也沒法平安了,槍彈哪能長上眼睛?天下之大,何處不好安身,浩月為什麼偏要去那裡呢?浩月自身都難保了,還怎麼能攜上母親?
但是母親卻不願意隨陳浩年走,母親不走。問理由,母親沒有理由,她眼直直地盯住前方某處,閃出凜咧的光,嘴緊緊抿著。曲普聖都看急了,替陳浩年急,便動手去拉。母親一甩手,就掙脫,順手抓起一旁的砍柴刀,猛地砸下,腳邊的一張矮凳頓時被劈兩半。陳浩年看懂母親的意思了,母親鐵了心要留在陳厝村,要走,除非她斷氣了,閉眼了,魂丟了。
陳浩年歎了一口氣,只好自己走。
回到廈門時,一個來自台灣的消息迎面撲來:基隆出事了,法國人先是從船上往基隆打炮,炸死了很多人,接著又派兵從二沙灣上岸,被劉銘傳攔擊,雙方打成一團。
還是打起來了,真的打了。
陳浩年的第一個反應是必須馬上走,渡海去台灣。但曲普聖攔住他。"你去能幹嘛?"曲普聖臉色很不好,話一句一句石頭似的從嘴裡扔出來,"命不要啦?"
最終陳浩年確實沒走成,倒不是因為惜命。基隆離台北還有一段路哩,番仔不見得就能成氣候,這是他冷靜下來後想到的。另外,更重要的是錢莊老闆夏本清還未從福州回來。分明是受夏家之約渡海而來,偏偏夏家主人卻連面都未見上,怎麼走?走就失信於人了。
那些天一閒下來陳浩年就往料船頭去。
料船頭那邊泊有很多從台灣來的船,七嘴八舌都在談論這事,或說法國人是衝著基隆八斗子煤礦去的,他們船上的機器需要煤來燃燒,所以只要佔下基隆,就不會對其他地方下手;又說劉銘傳已經命人把礦中機器悉數拆走,再用水淹掉礦井,還放火燒掉殘煤,這就把法國人惹惱了,所以要血洗整個台灣。
消息很雜亂,東一句西一句。兩天後終於有人給了一個准信,說法國人被劉銘傳打敗了,已經從台灣退走。
陳浩年鬆了口氣。那天,就是從料船館返回時,他見到了夏本清。一個四十多歲的矮個男子,清瘦,黝黑,顴骨高聳,眼睛微凹,兩唇豐厚,看上去夏本清完全不像這一帶的人,後來陳浩年知道,果然不是,其祖上是潮州的,先是隨父母下了南洋,然後又回轉,落腳廈門,在這裡開起錢莊,兼營僑批館。
"批"是什麼呢?這一帶人都知道,就是信。信從南洋來,不僅僅是家書,還夾上一筆筆匯款,款只寫個錢數,那邊收了,這邊付了。而在南洋那邊收的人是夏本清的父親和兄弟,一家人一直都以此為生。
陳浩年之前一直以為與錢打交道的人,即使不守口如瓶,也該惜字如金,不料夏本清卻相反,見過面作過揖,馬上就擺開架勢滔滔不絕了,說的都是福州。福州馬尾那地方像是粘到夏本清舌頭上的一塊贅物,從到家伊始,他就不停地跟人說話,怎麼也停不下來,周圍一圈人都說過之後,竟把陳浩年也招去,一說大半天。
話幾乎全圍繞著著兒子,在福建水師剛當上二副的兒子夏禹。
"幼童",陳浩年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洋人一次次打上門來,割走地、拿走賠款、燒掉圓明園,那些人的老家該是一個比一個青面獠牙的吧,卻原來朝廷早在同治十一年,就開始把自家的孩子一批批往人家家門裡送了,每年送走三十名,被些孩子被稱為幼童。"他走的那年才九歲哩,這麼一丁點大。"夏本清用手比劃了一下。"瘦得跟瘟雞似的。"
陳浩年問:"哪一年?"
夏本清說:"光緒元年啊。"
陳浩年心裡咯登一下。光緒元年他在安渠縣城鬧出多大的動靜啊,他的日子就是在那一年四分五裂,開始往與原先迥異的方向呼啦啦滑去,卻原來在他的日子之外,世間還有無數事情起伏跌宕地發生著。夏家剛剛九歲的兒子,尚懵懂不諳人間,卻離家背井,去遙遠險惡的另一個國度,對一個家庭而言,確實可算是瘋狂之舉。夏本清說:"我覺得沒什麼不好的啊。千辛萬苦拼科舉,拼得皓首窮經,也未必中舉,可是幼童一被挑中,先就有了員生之實,回來後還能賞頂帶官階差事。朝廷那麼看重這些人,就是要把他們培養成國家棟樑之材的啊。洋槍洋炮多厲害,學了之後,為我所用,幫助國家富強起來,這麼好的事為什麼不做啊?"
夏夫人幫他添茶,嬌嗔地白過一眼說:"現在誇口了,當時在具結上簽字時,手不是也一直在抖?"
夏本清呵呵笑起,下巴一仰,說:"唉,手就是再抖,敢簽下去就不簡單啊。你想,十五年啊——本來要去十五年哩,這才走九年,就被朝廷召回了,所有的幼童都被召回。這事到頂了,朝廷不想辦下去了。回來了,我兒子被派往福建水師,已經是二副了。這事其實就像賭博,我賭贏了。"
陳浩年點點頭。確實贏了,他想。如果是他,他的兒子也恰逢其時,他肯讓其小小年紀就獨走異鄉嗎?這麼一揣想,他心因此沉了一下。兒子,這個念頭讓他心緒有點亂,眼前都有些虛幻起來。他的兒子尚藏在秦海庭的肚子裡,得等到秋天來臨時,才會呱呱墜地。他的兒子。
他看著夏本清的臉,那上面四溢著驕傲與得意。原來這是一個父親的表情啊,他對此多麼陌生。見到父親時,他尚在襁褓之中,然後父親就走了,消失了,永遠不曾再見到,他於是也無從體會到這樣的時刻,看到父親一張被自己兒子的有所作為而點燃的笑臉。
以後他的兒子也能讓他臉上展現這樣的容顏嗎?
因為母親是漳州人,自己又娶了泉州女子為妻,所以來廈門之前,夏本清早已能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話,乍一聽,根本不會料到他竟是異鄉人。
夏本清邀茂興堂來廈,最初僅是為了看看檯子功夫,過個眼癮,如今卻不一樣了,兒子榮升,是夏家的大喜,夏本清把胳膊往前一揮,朗聲說:"開連台戲,上謝神明,下慰祖先!"
戲檯子很快就搭起了,搭在夏氏錢莊外的大埕子上。演多少場戲,收多少價碼,都不需陳浩年出面,全由曲普聖承接了去。眨眼間,曲普聖跟人談起價錢竟已是老手了,進退有致,分寸得當。
雙方談定,唱六場戲,隔天一場。
整條洪本部街都現出過節般的喜慶,夕陽還懸在西邊,天還是明晃晃地亮著的,就已經有人提著板凳來了,在台前佔去位子。《陳三五娘》是非演不可的,一整個晚上下面的叫好聲就沒有停過,《山伯英台》、《孟姜女》也不遜色。戲都是老戲了,只是跟這一帶的戲班子演的都不一樣,六角弦的聲音一響,整場人的耳朵一下子都支楞了起來。
但六場戲並沒有演完,僅演到第四場,便忽然止住了。
擺戲台是因為夏本清的兒子,然後,也是因為這個兒子,戲沒法唱下去了。
夏禹死了,不僅他一人,整個福建水師大都葬身在法國炮彈之下。法國人在台灣打不過劉銘傳,從基隆敗退後,並沒有走遠,而是駛到海的這一邊,從閩江口拐進來,開進福州馬尾港。
僅僅半個小時,福建水師全軍覆沒。
夏本清
批館裡僱有一些專往各地派送僑批的人,他們有一個名號,叫"批腳"。
是一個批腳把法國人在福州馬尾鬧事的消息從外面帶回來的,夏本清那時根本不信。哪裡能信?揚武、振威、濟安、飛雲、福星、福勝、建勝、永保、琛航、伏波、藝新,福建水師一艘艘船艦多麼壯觀地陳列在馬尾江面之上啊,眼見為實,夏本清剛剛才目睹過幾天啊,他用自己的眼一艘一艘仔仔細細看過,它們都威風地豎著火炮,有著密林般的將士和兵勇,不是銅牆,也似鐵壁,怎麼可能說沒就沒說毀就毀了?
嘴裡說著不可能不可能,但夏本清還是一下子心空了,眼也虛了幾分,腦子嗡嗡響。第二天他又踏上去福州的路。夫人也要去,夏本清原先是想攔的,話還未出口,一抬頭先看到她的淚水,淚沒有往下流,都汪在眼睛裡,把眼珠子都泡得像兩團腐爛的魚蝦肉,灰白、黯淡、沒有光澤。夏本清嗓子一堵,手揮了揮,讓她去了。
同樣一條路,前些日子行走得那般歡暢與欣喜。原先他最喜歡的便是路兩旁密植的榕樹了,一株株那麼興旺,都比賽似的瘋長,葉綠如墨,遮天蔽日,透著一股歡天喜地的天真感,令人身處盛夏,卻如沐春風。它們都是北宋蔡襄知福州期間命人夾道種下的,如果是飛鳥從空中俯瞰,從福州至廈漳泉漫長道路上,由墨綠樹葉疊畫出了那條蜿蜒長線,便恰似蔡襄筆下遒勁的那一撇吧。
平日裡夏本清多麼喜歡蔡襄的字。因為喜字,而喜蔡公植下的榕,那些樹看進眼裡,無一不像詩像畫。
可是如今它們再從眼底過,卻是烏鴉鴉的一片,猶如一塊塊碎破布,瑟瑟飄零在半空。
很安靜,一路上夏本清幾乎都不開口,腹中空蕩蕩的,那麼喜歡滔滔表達的人,卻一下子沒了說話的力氣——或者覺得緊閉的唇,尚能僥倖含住某種希求?偶爾他會瞥一眼夫人,夫人嬌小玲瓏,有著泉州女人特有的絹秀質地,平時日日不倦地描眉畫眼,有脂有粉,唇紅齒白,現在卻零亂著頭髮,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也一直低著頭緘默,木然望著車子外,眼裡的驚恐慌亂畢現。車子外傳來馬蹄細碎的聲響,只有不諳世事的馬兒仍然撒著歡跑出酣暢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