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35章 廈門暮色 (1)
    洪本部

    安渠縣離廈門並不遠,也就五六十里的路程,先前陳浩年雖未抵達過那裡,但小時候常聽母親說起。母親在廈門生活過,母親的父母兄弟以及那一個個小刀會同仁的血一滴滴落在那裡。母親說起那地方時,兩眼總是迷離了,浮著一層淚光,頭歪著,彷彿目力所及,那一條條街道,一波波湧起的海浪都清晰可見。所以在記憶裡,陳浩年是熟悉那裡的,去過無數回,見過一座座屋,領略過它的繁榮與豐盛。

    船在料船頭泊下的時候,余二聲三聲都非常興奮,他們也是第一次抵這裡,他們甚至是第一次渡過海來。"怎麼說話跟我們台灣一模一樣?""怎麼房子建得跟我們台灣一模一樣?""怎麼商店裡賣的東西跟我們台灣一模一樣?"他們一句接一句地問出來時,陳浩年不免就笑了。真是孩子,哪裡知道台灣說的話本來就是閩南話,房子也多是閩式建築,而商店裡的貨物,這麼多年來一直來來往往地互通,彼此相似也不足為奇了。

    "料船頭",陳浩年倒是對這個地名有興趣,問了船主,船主是海庭父親的熟人,四十多歲,黑瘦矮小,高顴骨,眼窩深凹,眼珠子卻是亮亮的,閃出幽深銳利的光,駕著一艘透北船在台廈之間運糖運糧二十多年了。船主說先前從福州、漳州等地採購來配運往台灣的木料,多是從這裡裝船開運的,所以被廈門人喊成"料船頭"。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家台灣公館,木料開運前都堆放裡頭,所以又被叫作"配料館"。

    在艋舺登船時,船主瞥一眼他們的行裝,曾問:"戲班子的?"

    陳浩年答是。海庭的父親肯出面幫茂興堂找艘便宜的順路船,並不是為了他,也不可能告訴別人是自己的女婿,這一點陳浩年明白,他不奇怪。

    船主問:"去哪兒唱?"

    陳浩年從懷中掏出戲單子看一眼,說:"廈門洪本部的夏氏錢莊。"

    船主點點頭,笑起,嘴咧得很大:"看來你們戲班子了不得,竟然被夏氏錢莊邀上了。"

    已經進入初夏季節,夏季海上南風正盛,颱風也可能眨眼間就魔鬼般突如其來。其實登船前陳浩年還是猶豫的,當年渡海前來,那一場差一點把小命斷送的經歷已把他的膽嚇得破成篩子,多少年了他一次次生出返家看一看母親,最終都止於對波濤的驚恐回想。但洪本部夏家不斷捎信來催,夏家一催,海庭也催。戲原來就是從對岸傳過來的,源頭在那邊,那邊居然有如此興致一再誠邀,就被海庭看成莫大的榮光,海庭說去吧去吧你就快去吧。

    終於去了,一路上也有浪,過黑水溝時幾乎再現當年陳浩年初渡時的險惡,幸虧持續時間不長,船戶也老道,很快將船駛離浪谷濤澗,漸漸歸於平靜。

    謝天謝地,這幾天颱風也沒來,某一陣遠處的天已經堆出雜亂的雲,像誰把污黑的豆腐渣撒到上面,每一團尾捎都帶著駭人的鉤,或者又如一堆老棉絮零散鋪展著,肥腫得幾乎要墜入海面,但再行一程水路,到處又碧藍清沏,透著無辜、純真的潔淨。陳浩年吁一口氣,他只是頭暈,只是嘔幾口清水。他想,老天爺在九年前已經對他耍過威風了,大概不好意思再為難一次了吧。不過戲班子裡人卻未必都如他一般平靜,竟有大半的人都吐得脫形,包括余一聲在內。船靠岸時,余一聲是被二聲三聲抬上去的。

    陳浩年特地向船主要了住址。夏氏錢莊只是囑他們來演,卻未說演幾場,陳浩年便也無從得知自己的歸期。把戲演過,他還得回一趟安渠,他得去看一看母親,看看班主丁范忠,然後戲班子再搭這一艘船馳回台灣。"回"這個字眼對他而言已經有了雙向的意義,過台灣是回,來內陸唐山也是回。

    船主是廈門人,家就在配料館邊上。

    陳浩年問:"您貴姓?"

    船主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攤說:"姓鄭。國姓爺朱成功聽說過吧?就是那個死活要反清復明的鄭成功,朱是隆武帝賜給他的姓,所以他是國姓爺。告訴你,他是我祖上哩!這一大片地——"他把手往前一伸,劃出一大圈,"這一大片地原先都是鄭氏部將駐紮的地方。順治十二年時,這裡不叫廈門,叫思明州。思明,明白什麼意思吧?呵呵,可惜沒有思成哩,白思了一場。"

    陳浩年看看左右,見周圍沒有人在意船主的話,才鬆一口氣。小時候是母親對他說創立天地會的人是鄭成功,而母親一家所加入的小刀會又是天地會的一個分支,如此細算起來,這個鄭成功就是母親一家人所竭力追隨的小刀會的父輩祖師了。陳浩年沖船主做了個揖,初到此地,他還不明就裡,他要告辭了,要到洪本部去尋找夏氏錢莊。

    廈門其實也是座島,島不大,到處水汪汪的,有白得精亮的鷺鳥在半空中紙鳶般上下翻飛,或者斜斜地刺下,眼看它就要墜落了,猛然間卻又那麼輕快地往上飄起走遠。它們比人活得自在啊!如果把七情六慾一減,或許人也可以似它們這般無拘於天地間,可是減得掉嗎?陳浩年歎口氣,又長長地深吸一口。從雙腳踩到岸上起,他就一直貪婪地環顧,貪婪地深呼深吸。從光緒元年到現在,整整九年過去了,九年了啊,他的雙腳才重新落到這塊地面上。彷彿是為了讓自己的雙腳能夠與泥土重新熟悉與相融,他走得很慢,不時停下來,像一名頑皮好奇的稚童。

    天微暗時他們到了洪本部。

    找到夏氏錢莊並不難,隨便向路人一問,就有人仔細指路:向左一百米,向右拐進石潯巷,巷口旁立有一塊老石碑,站在碑旁,就看到見夏家高闊連綿的青石紅磚房子了。

    夏家的主人夏本清不在,要看戲的人就是夏本清,他攜夫人去福州馬尾看望兒子了,他的兒子幼年被政府送往美國留學,兩年前才被召回,入了福州船政局,前些天剛剛登艦當上二副。夏本清得知消息,一高興,便往福州跑去。

    幸虧不在,要是在,戲也開不了場,余一聲等人在海上那麼一顛,整個人還沒緩過勁來,像被人抽了筋,終日無精打采的。夏家人都知道夏本清邀過茂興堂,倒不虧待他們,將夏氏閒置的舊宅打開,稍做清掃,將他們安頓下來。舊宅離錢莊也就幾步路,陳浩年掐算了一下日子,他決定先回一趟安渠縣。他得回家呀,這麼多年,都沒見到母親了啊!

    但還不待他動身,一個人出現了,是曲普聖。

    石潯巷口那塊老石碑很醒目,上面刻著"重修洪本部渡頭碑記"。

    那天,陳浩年恰好正站在石碑前,他在看碑文。

    "渡頭"就是碼頭,這是閩南人的叫法,閩南人一直喜歡把碼頭叫成"路頭"或者"渡頭"。碑上的字有幾處已經破損模糊,但上面的意思卻是清晰的,說的就是當年重修渡頭時的來龍去脈。他把臉湊近石碑上下看過,又直起身子四下望望,望過,不免再次俯下身子細看。確實有些詫異的,石碑是乾隆四十年立的,乾隆四十年離現在也不過百來年,而百來年前洪本部這裡竟還緊靠著海,立碑處原來就是碼頭所在哩,而如今,極目所見,已經見不到海的蹤跡了,海退到遠處。

    碑是陰刻,有幾處字已經模糊,他探過身子剛伸出手擦沾在上面的泥土,這時,就聽到有人喊道:"浩年!"扭過頭看了一眼,整個人馬上挺直了。

    他看到曲普聖。

    才多長時間不見,曲普聖卻彷彿被誰削去近半個身子,枯瘦,焦黃,眼神渙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怎麼找到的?"他本來想問,卻沒有問出聲,他看到曲普聖兩眼已經紅了,淚泛起一層,亮晶晶地含在眼眶,像個委屈的孩子。

    "剛才路過這裡,就瞥見你了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原來真的是你。你來了為什麼不找我?"

    陳浩年說:"夏氏錢莊邀我擺場子唱戲。"

    曲普聖腳一跺說:"唱戲也得先找我!"

    又說:"去我住處看看可好?"

    陳浩年便跟去了。他覺得不能不去,曲普聖對他好,好得有些歪,他也不喜歡的,但他不能拒絕。光緒元年在安渠縣城,兩人一見面,就彷彿已經投緣千年。戲子,別人投來的眼神都有幾分不屑,曲普聖卻沒有,見第一面曲普聖就把他當親人,貼心貼肺對他好,救過他弟弟陳浩月,救過他,救過曲普蓮,恩情都擺在那裡,情重如山。

    曲普聖原來竟住得離這裡不遠,就在箭場的邊上。

    這兩天閒來無事,陳浩年其實已經把這一帶都逛過了。和這條洪本部街一樣,箭場這個地名的得來,都因為一個叫洪旭的人。洪旭是鄭成功的部將,當年鄭成功在廈門擁兵時,設有六部,其中兵部衙門就設在此,稱"本部堂"。而掌管兵部的人就是洪旭,"本部"冠上洪姓,就成了這條街的街名,箭場是洪旭帶兵訓練之地。

    曲普聖的房子是租的,租在一家麵線糊店的樓上,站在窗前往下望,可以看到箭場的一角。已經早沒有箭了,到處是廢舊雜物堆積,鼠竄過,野狗野貓跑來跑去,其淒涼與悲慼狀,恰如早已消逝遠去的鄭氏王朝。

    曲普聖許久不開口,還是看著陳浩年,光是看,上上下下地打量。

    陳浩年問:"茶賣得好嗎?"

    曲普聖答:"好。"

    陳浩年問:"你過得好嗎?

    曲普聖怔怔地搖搖頭,嘴一點點扁了。他賭氣似的重重說:"不好。"

    第二天陳浩年回了一次陳厝村,安渠縣的陳厝村,是曲普聖陪他去的。

    後來陳浩年一直後悔,不回更好,不回,生活還能有表面的光滑,就是有過傷口,留著深深的疤痕,畢竟也癒合上了。可是千辛萬苦回去一次,他卻得面對兩個殘酷的現實:

    一是,母親已成為一個老嫗,滿頭白髮、背弓起,腮幫塌陷;

    二是,班主丁范忠並沒有從台灣返回。

    母親說到班主時非常平靜,母親一直是平靜的。陳浩年走到村口時,遠遠就看到塌壽前的母親,還是在從前呆過的那個老位置,只是不再站著,而是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穿一件薄舊的月白色汗衫,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這麼大熱天的,卻彷彿怕冷似的,縮著脖子,雙掌交叉在膝前。陳浩年相信母親也看到他了,但母親一動不動,眼神甚至都無法聚攏起來。走到跟前,陳浩年喊了一句。母親抬頭看看他,嘴咧了咧,很快眼皮就沓拉下去,轉開臉,看著遠處,臉上清淡無味,彷彿他從未離過家,彷彿他一直都生活在她身邊。

    那一刻,陳浩年的後背有一股徹骨的涼氣猛地灌過。

    多麼瘦,母親整個人薄薄的如同秋日裡的一片枯葉,褪盡了所有的水分與活力,一陣風就能把她往天邊吹去似的。在這個冷僻的村子,母親先是為了等父母兄弟,然後是等她的丈夫陳貴,接著就是等兩個兒子了。她生來彷彿就是為了佇立在那裡等待,等一個個動盪顛簸的親人,望眼欲穿。

    可是為什麼兒子回來了,就站在她跟前,她卻宛若路人?是太深的悲情與太多的絕望已經將心凍住了嗎?陳浩年往裡探探身子,眼珠子四下轉動,他在找班主丁范忠。"班主呢?"他問。

    母親好像沒有聽到,還是靜靜看著遠處,身子一動不動。

    陳浩年又問:"班主呢?"

    母親手往上舉了舉,好像突然才記起似的,她說:"死了,哦,聽說死了。"

    "他沒有回來?沒有來這?"

    母親慢慢站起,往屋裡走去,邊走邊說:"死了,聽說死了,死了怎麼來得了這裡?"

    陳浩年動了動嘴,想喊一聲,才發現自己唇在抖,身子也在抖,像被誰架上菠箕,拚命甩著。

    曲普聖從後背抱住他,抱得很緊,臉貼住他的肩。曲普聖說:"浩年,別難過,我母親也差不多這樣了。"

    曲普聖又說:"別怪她!這麼多年的獨自孤守,她只能拿出冷漠的外殼自衛,否則怎麼活下來呢?我母親真的也這樣,前兩個月我也是突然回去的,我母親半天沒反應過來,她甚至不肯正眼看一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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