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33章 島的北面 (6)
    那天陳浩年往戲場去時,她倚在門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了,消失了很久,然後她也走了。她終於走了,一隻腳剛跨出門,淚就往下落,一直到踏進青草巷,她的淚還是滂沱的。路旁很多人看她,有不諳世事的孩子追著她大呼小叫,彷彿她是一名青衣,正將一場悲情戲當街出演。

    跨進父親家門時,她聽到心裡咚的一聲巨響。她知道那是一扇門,門把她曾經的生活嚴嚴關上了。往後守著父母,她只能幽幽終老,一次一次她都必須承受最深的痛,必須為他人永無止境地忍讓與受屈,撕心裂肺之後,還得在臉上裝飾出一片笑意。她命該如此。

    但是,沒有想到四天後,她又回到剝皮寮,她的父母突然做出決定,讓她嫁給陳浩年,馬上,立即,刻不容緩。

    她懷孕了。

    她不知道自己懷孕,一點都沒有覺察,雖這一陣子總是累和困,手腳都綿軟無力,她也只是以為是疲倦了,是春困。但她剛在青草巷住下,吃第一頓飯時,剛把母親親手煮的鯧魚往嘴裡送,就猛地翻了胃,她衝到門外的水溝旁,大聲地誇張地嘔了。後來又嘔了一次,再嘔了一次。母親與父親對看一眼,就起了身,到外面青草鋪裡喚來一位老郎中,一號過脈,老郎中就拱手道喜。父母從那一刻起就沉默了,沉默了兩天,然後讓夥計速去把陳浩年叫來,父親對陳浩年說:"二十日後辦婚禮。"

    夢一樣的二十天。海庭不時用手在自己腿上掐一下,起伏太大了,她這樣歹運連連的人,竟也有如此峰迴路轉的時候嗎?

    她覺得太不真實了啊。

    所有的事其實都是父親操辦的,父親甚至把青草巷的房子退掉,攜母親搬回到剝皮寮的商行去。商行兩層樓高,下面是鋪子,上面房子一間一間的都可住人。他們終於重新聚到一起,重新成為一家人。

    所謂婚禮其實非常簡約,只將商行裡的貨鋪整開,擺下三桌酒席,請的客人不多,幾個左鄰,幾個右捨。茂興堂的人也請了,不是全部,只來了余一聲二聲三聲,他們是作為陳浩年的親屬身份出現的,一個個嘴都咧得大大的,比撿到金條還高興。

    曲普蓮也來了,來為海庭梳頭髮。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被曲普蓮解開了,曲普蓮一下一下梳著,然後往上盤起,盤成婦人的圓滿髻,插上一對鏤雕銀質燒藍步搖簪,簪是曲普蓮特地去大稻埕那家最富貴的銀飾店購下的。海庭沒有拒辭,她知道此時歡喜地收下,才是曲普蓮最開心的事。

    "海庭,真好看!"她聽到曲普蓮輕聲說。

    "真替你高興啊海庭!"曲普蓮俯下身子貼著她耳朵又說。

    她頭不住地點著,確實高興,她太高興了,五臟六肺都一寸寸迅猛地膨脹,那麼飽滿豐盛,腹腔都快容不下了,都快往外溢出來了。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多麼鮮艷欲滴,像一朵乍放的花,含著露水,閃出光亮。多少年了,她何曾有過這樣的容貌?她自己都被唬住了。她慢慢站起來,恍恍惚惚的,幾分茫然,突然急速地返過身子,一把將曲普蓮緊緊抱住了。

    兩個人的淚差不多同時流下來。

    門外有一個人影閃過,是陳浩年。

    陳浩年手裡正攥著一張從廈門那邊捎來的戲單子,洪本部的夏氏錢莊邀茂興堂擇日渡海獻演,酬金開出很高。一屋賓客散去後陳浩年把戲單子拿給海庭看。

    "去不去?"陳浩年有猶豫。

    茂興堂的名聲居然已經傳到對岸去了嗎?海庭很意外,她太高興了。海庭說:"當然去!"

    陳浩年往海庭肚子瞥一眼,海庭明白了他的意思,海庭說:"孩子哪能馬上就生下呢?早著呢。你去演幾場,把錢掙回來,錢來了,孩子也來了。"

    婚禮後第三個月,陳浩年果然帶著茂興堂動身了。其實他也想去啊,是回去,回到唐山,回到閩南。這麼多年了,他一次都不曾返回過。母親還在安渠縣陳厝村,他多麼想看一看母親,他的母親!

    回春堂茶行

    曲普蓮知道,讓兄長返廈門,是件困難的事,兄長根本不願意。兄長站在她跟前,臉像一塊黑石板,彷彿剛才她所說的話是一把刀,一下子把他胸口捅傷了。

    兄長說:"是你把我召來台灣的!"

    兄長又說:"我來了,既然來了,就不會走!"

    曲普蓮抿起嘴,眼一直盯住兄長。她的兄長乍一看與常人並沒有不同,或者說兄長在別人面前並不會顯出異樣,有異的只是面對陳浩年之時。人高馬大的兄長壯碩得像一匹盛年黃牛,陳浩年不出現,他可以健步奔跑大力拉車,可是一旦陳浩年站在面前,他就立即柔軟成一隻會撒嬌的綿羊。

    問題就出在這裡,所以他不能再留在台灣。

    陳浩年不再屬於她了,但陳浩年屬於海庭,曲普蓮就不能不管。

    曲普蓮把兩碗水並排置於桌上,然後在桌上鋪下一塊白布,再從髮髻上抽下銀簪,銀簪柄是刀狀的,簪梢圓潤細長。粗粗打量,看不出特別之處,閩南婦女幾乎每人頭上都插這樣的簪,台灣也一樣。但如果細瞧,還是會覺出不同,它偏肥大了,份量也沉。曲普蓮把簪在手上掂了掂,然後用力一瓣,簪斷了,裡頭竟是空心的,有細碎的小顆粒傾倒而出,落在白布上,顏色微紅,看上去不過是小沙石,但曲普蓮相信兄長看得懂。

    兄長果然臉色大變,驚叫一聲:"紅砒!"

    曲普蓮輕輕一笑。沒有錯,是紅砒。砒霜性燥,原本也是藥的一味,遇諸瘧風痰在胸膈,可作吐藥。這一包東西她不是剛剛帶在身上的,那年嫁予朱墨軒,她其實已經從家中藥房裡偷下了,隱入銀簪。她原只是為自己備下的,那時想,怕什麼呢,走投無路時,還有死一條路哩。但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沒死,雖一次次走到邊沿上了,畢竟她沒死成,沒用上這個東西。現在呢,現在她把紅砒均勻倒入兩碗水入,用簪梢攪開,然後自己先端起一碗,另一碗則推到兄長跟前。

    "你要幹什麼?"兄長尖聲叫起。

    曲普蓮卻緩緩坐下了,把碗往嘴邊送。她不說話,也不看兄長,她相信兄長正目不轉睛看著她。兄長雖從小就對藥理毫無興致,但畢竟是在回春堂裡長大的,知道這樣的量,勻成兩個人用,也是夠的,夠斃命。兄長更知道,曲普蓮這樣做不僅僅是嚇唬他,曲普蓮敢往下喝,從小到大曲普蓮沒有什麼不敢。砒霜而已,曲普蓮又無聲地笑了一下,臉俯下了,嘴貼住碗邊沿了她倒不急,動作很舒緩,神情也淡漠,宛若品茗。

    下一刻會怎樣她不管,生從來是險惡的,不用其極,哪裡能將兄長趕走?兄長再在此地留下去,難說會有多大的難堪事發生,與其眼睜睜看著他出醜,看著海庭被傷及,不如眼一閉,腳一蹬,黑血滿面而已。

    端碗的手稍稍用上力,碗嚮往上斜起。

    手突然一頓,咚的一聲,碗就往旁飛去了,落到地上,炸開了。

    是兄長把它打飛的。

    兄長再抓起桌上的另一隻碗,一把摔到地上。一陣尖利的聲響,地上濕了一片。兄長舉腳狠狠地往下跺,跺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瓷片,臉上扭來扭去,眼瞪得又大又紅。一塊凹狀的尖瓷片被兄長跺得往上翹起,戳破兄長的布鞋,再戳破布襪和皮肉,血馬上洇出一片。

    然後兄長掉頭往外走,走得急匆匆而且踉踉蹌蹌。

    曲普蓮瞥一眼地上那兩隻碎碗和兩灘水漬,仰起頭,長吁一口氣,她想,她贏了。

    果然,當把茶裝上船,船開動時,甲板上已經站著兄長了。兄長背著雙手,臉黑似鐵,眉頭緊鎖,風把他長衫下擺撩起,風掀動他的鬍鬚,他不看曲普蓮,但目光是往曲普蓮這邊落的。

    曲普蓮身邊站著海庭,海庭邊上是陳浩年。

    陳浩年正舉著手不停招著,嘴裡喊著:"小心點,一路多小心!"

    陳浩年竟然也戀戀不捨,身子前傾著,恨不得隨船而去似的。曲普蓮很想起腳狠狠踢去,踢向這個人,這個陳浩年!他一味只講朋友情誼,是個傻子嗎,沒發覺這份情誼已經有異味?他不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曲普蓮跟自己說,這麼做,並不圖他的懂,可是心裡不時仍會梗一下,她還是願意他明白的。"走吧,回去吧。"她說。

    海庭挽住她,憂心忡忡的。海庭說:"普蓮,我真怕那邊茶也不好銷。"

    曲普蓮在海庭胳膊上捏了一下。"哪有人像你這樣,總是替別人愁這愁那。會的,會好銷的,這肯定是條路子。海庭,多虧了你!"

    海庭笑起。

    曲普蓮心裡猛地一酸,她看到海庭眼角皺起的紋路了,像一把撐開的乾草,在風中一條條醒目地舞動。海庭多大了?二十六七歲了,不小了,很大了,這把年紀還留著一條大辮子的,周圍哪裡還能找出第二個來?

    陳浩年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看樣子已經忘掉後面還有兩個與之相關的女人。海庭說:"他要趕去戲場,由著他吧。"

    曲普蓮把手臂往裡夾了夾,夾緊海庭挽在上面的手。"海庭。"她叫道,叫過又頓住了,不知如何再開口。海庭沒有催問她,而是索性把另一隻手也繞過來,抱在曲普蓮的胳膊上。她們靜靜走著,走得很慢,彷彿都有意在延緩時間。終於要分手了,曲普蓮要回大稻埕,海庭才把手抽回。曲普蓮看著她,用舌尖在唇上舔了舔,還是把那句一路上都想說的話說出來,她說:"海庭,嫁給他吧,就嫁了吧!"

    海庭還是笑,但這一次笑起前,略略遲疑了一下,這是曲普蓮後來才回想起來的,當時曲普蓮並沒有意識到什麼,她還陷在自己的情緒裡。從前無論她們說過多少話,卻從不涉及私密生活,海庭的嫁,是嫁給陳浩年,而所有與陳浩年有關的話題,曲普蓮都不願談及。但是剛才她還是說了,她讓海庭嫁了,她是真心的,哪怕僅僅為了海庭,她也希望這一件事成為現實。女人反正終有一嫁的,既已經隨了這個男人,卻不明不白地長久地拖著,她不忍海庭這麼受委屈。

    海庭什麼都沒說,仍是笑著。

    幾天後陳浩年卻突然到大稻埕找海庭,陳浩年從來沒有登過回春堂茶行的門,忽匆匆跑來,是為了找海庭,他說海庭不見,只留下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什麼?"曲普蓮也很焦急。

    陳浩年把紙條遞過。曲普蓮展開看,只有一行字:"我今離去,不必找尋。今生無緣,期待來生。"

    "怎麼回事?"曲普蓮不明白。

    陳浩年把腳一跺,說:"不知道啊,我怎麼知道?早上明明還好好的,晚上回家,人不見了,只剩下這個!"

    曲普蓮把紙條再看兩遍,皺起眉頭。"去她父母那兒找過了嗎?"

    陳浩年說:"她不會去她父母那裡,平時都不去那裡。我以為在你這裡"

    曲普蓮打斷他:"我去吧,我去找她。"

    曲普蓮是在第二天才在艋舺青草巷見到秦海庭,第一次去海庭不肯見她。海庭的母親出來攔,說海庭不在這。第二次她再去,海庭母親還是說海庭不在這。曲普蓮就不走了,自己拖過一張椅子在廳堂上坐下了,坐得挺直,臉仰著,眼落在屋簷上。敞開的屋門外,風把中草藥的清香一陣陣捲進來,她貪婪地吸著,重重地吸進去,躡手躡腳慢慢吐出來,恍惚中竟有一種時光回轉的感覺。這是屬於她的氣味啊,從小到大,家中無時無刻不瀰漫著這樣的氣息,它們曾經讓她恨,曾經被她詛咒,她也曾經渴望能遠遠逃離這樣的氣味之下,可是現在,忽然之間它們重又在四周漫開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鼻腔、胸內,自己的每一寸肢體,與它們都是多麼多麼願意水乳交融的啊。

    海庭母親很恭謙客氣地倒來茶,說:"海庭真的不在這,謝謝您了!"

    曲普蓮接過茶,一口喝下,放下杯子後還是不肯起身。她說:"我要見海庭,讓她出來見我!"

    海庭終於出來時,雖仍是笑,臉色卻焦黃得宛若秋天的枯葉。

    "為什麼?"曲普蓮說,"得有理由的,不能這樣不明不白。你以為你願意?"

    海庭垂下頭,揪住衣角,不停地在手上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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