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月當時瞥一眼她的肚子就不願意。浩月那天恰好有事,其實是陪黃有勝有事。乾旱了幾個月,是那麼要把人往死逼的大旱,一百多天未見有雨了,水一直在爭,方圓幾百里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幾個村的人就約好了來陳厝村商談一次。來者不善啊,有浩月在一旁,黃有勝說自己的哪只胳膊哪條大腿才不至於被人突然卸掉。另外,內山的一些番地黃有勝想拓墾進去,拓墾得官府給照,如果水的事談得順利,一了結,轉過身黃有勝就馬上帶著浩月動身去彰化縣城,然後再去台北府拜一拜頭上有烏紗帽的人。這事黃有勝很著急,這幾年他其實一直在拓,拓出癮頭了,胃口越來越大。拓地等於造錢,滾滾財源擺在跟前,怎麼能耽擱?浩月的意思是,等他這一趟出行回來,然後再陪曲普蓮去鹿港。可是待陳浩月回來就誤過了媽祖誕辰日,曲普蓮執意要去,她自己一個人去,有一部牛車,有一個車伕,走得緩一點,小心一點,當日也就回來了。
沒想到她回來時,後面會跟著陳浩年。
一路上她沒回過頭,她覺得自己像被人裝入密封的鐵桶裡,像一隻瀕死的魚,憋悶,堵,氣不夠吸,所以她只能張著嘴,無助地、慌亂地一口一口用力吸著氣,再不吸,她就沉下去了,就沒法往下活了,她哪裡還能再回頭看一眼?
但她知道後面有人。
她沒有想到他成了這樣!
鹿港天後宮外的琴聲那麼熟悉,嗓音那麼熟悉,她一開始都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踮著小步,慢慢地一點點挪過去,挪進人群裡,挪到那個發出聲音的人跟前。他閉著眼。他雜須亂髮。他衣裳襤褸。他身子佝僂。一句句戲文根本不像是從這樣一個身體裡發出的,聲音與人是脫節的。人像是假的,或者聲音像假的。所以曲普蓮又往前了一步,還微微俯下,將頭探出。
就在這時,他把眼睜開了——那雙眼,先只是漫不經心地落到她的鞋子上,然後一寸寸往上移,移到她臉上,嘴仍保持著唱的形狀,卻已經沒有聲音發出了,眼裡卻一下子被人點燃了火。普蓮!他居然還叫了起來。那一刻,她覺得天一下子塌了下來。
真的是他!
那張比深山淌下的泉水還清新乾淨的臉哪裡去了?臉上整齊擺放的俊朗五官哪裡去了?以及那個仙人般飄逸的身架子?是她以前被夢所惑還是現在被惡魘所傷?
胸口那裡已經有撕裂的聲響,辟辟叭叭尖利呼叫著。她掉頭就走,她看到一股大水正從腳底往上湧,再不走,她就要被淹沒了。
她想,那應該是重新泛起的恨。
慢一點,去鹿港之前浩月就再三交代過車伕了,車伕走很慢。曲普蓮有時嫌太慢了,但有時候她分明又陡然嫌它太快。她想逃,塵土一樣消失在天盡頭,可是眨眼間又有另一種完全相反的念頭,竟想停下、接近、靠攏。車後面有人,那個人一直氣喘吁吁地跟著跑,他能跑多久?多遠?一個人行走的速度、耐力再如何了得,也永遠無法與牛相比啊,何況他是個腳力矯健的人嗎?他不是浩月,他那麼清瘦,瘦得會不會來一陣風就會被捲跑了?
路變得這麼漫長,一生一世都走不到頭似的。
回來當夜,她就腹痛,一股溫熱驀地滑下大腿。她小產了。
一向不出門,那天卻偏要去;從沒聽說陳浩年也過了台灣,那天卻突然出現了。偏偏她進家門時,浩月也在。浩月一直放心不下她,趁黃有勝另有其他事要辦,他溜回來看看她是否到家了。這麼巧,就是在那時,她到了,陳浩年也到了。
那一天,浩月臉綠得出汁。
浩月不傻,曲普蓮知道他一開始就清楚她嫁給他的原因,這也是他一直懸著心疑慮百出的原因。要是我哥哥他這個話浩月多次想問,問到一半,看到她驀地沉下來的臉又忙不迭收回了。每每這時候,她心裡其實都有幾分不忍。但下一次浩月試圖再問時,她又惱了。她想也許還是她錯了,即使一萬遍要把自己像一塊破布似的扔出去,也不該扔給浩月,他是他的同胞弟弟啊。
但那時,當越過萬頃波濤渡到鹿港時,如果他不是他的弟弟,她還未必肯扔。因為是他的弟弟,所以她偏偏扔了,主動地、執著地、一意孤行地扔。那時她腦子裡每時都是嗡嗡嗡的轟叫聲,彷彿有把鐵錘沒日沒夜地一直在她腦門上砸著,砸得她筋骨碎斷。
一定要嫁這個弟弟。必須嫁給這個弟弟。偏要嫁給這個弟弟。
那時她沒有想過有一天,那個做哥哥的能目睹到自己倒在他弟弟懷中,她沒有想過還有相逢的日子,她只是將自己撕碎了,一賭氣,塞到浩月手中。
"是不是你只是讓我替代哥哥?"這是浩月後來問她的。
浩月又說:"你這樣是不是為了報復我哥?"
她沒有答是,也沒有答不是。
她慢慢明白了浩月跟黃有勝貼那麼緊的另外一個理由了,黃有勝有給他帶來更多榮華富貴的可能性,而浩月需要榮華需要富貴,他不是為自己需要的,而是為曲普蓮。他大概以為只有拿出他哥哥沒有東西,才能把自己不如哥哥的一切都填滿,填得曲普蓮歡喜欣慰,沒有惋惜,不會回望。在這件事情上,浩月內心沒有他的身體那般強壯,也沒有他的臂力那麼巨大。其實浩月有浩月的好,可是浩月自己不相信,勸也沒有用。
所以黃有勝讓他帶人去開墾番地,他去了;黃有勝讓他去應歲試,他也去了。
番地在內山,山高路險蛇蟲縱橫,一不小心遇平埔族人出草,還可能被砍去頭顱祭神,沒有浩月一夫當關,墾農們就是推進一寸都百般艱難,更別說跟其他墾首撩起袖子面紅耳赤豁出命爭搶。
至於應試,浩月顯然自己也興奮。事情很蹊蹺,黃有勝竟然能把堂堂儒學教授大人拉上門來,讓浩月搬搬石礅、舞舞大刀,拉拉弓箭,然後,奇跡就接踵而至了。台灣府縣沒有出具印文移付內地原籍府縣官員及台廈道稽查,浩月就入籍了;入籍未達二十年,浩月就應考了——一考竟考成縣案首。
如同一場夢,這一步跨得太大了,而且太突如其來與眼花繚亂。
能夠踏上科舉之道,浩月已經想了多少年了啊。
但最高興的人其實是黃有勝而不是浩月,浩月一直是忐忑的。他跟曲普蓮說過,渡海來台後他已經消停了應試的念頭,沒法考了,路路斷絕,誰知卻有貴人橫空降落,眨眼之間,一切竟已塵埃落定。權貴無邊無際的魔力讓人目瞪口呆,也令人油生恐懼。那個正黃旗出身的教授大人幾分率性又幾分霸道,歲試之後竟讓浩月再赴鄉試,接著又勸浩月披甲從戎。
浩月拒絕了鄉試,因為曲普蓮不肯,然後從戎之事,則是浩月有顧慮,他再沒有遠走他鄉的慾望,他哪裡捨得從家中離去。
中舉有什麼好?自康熙二十三年歸入大清版圖後,台灣都不過是福建的第九個府,逢鄉試年,全閩各府子弟,包括台灣士子,都必須從四面八方聚往福州府。曲普蓮覺得在台灣弄個功名也就罷了,渡海赴福州,那就不一樣了,那塊地,那裡的人,許多是非仍浮於塵上,樹一大一定只會招來更大的風。至於從戎,就得離家遠去,家中有妻,卻未有子,子在那一年流產後,竟不曾再來眷顧,浩月雖嘴上不說,但曲普蓮知道他是焦急的,他拼上命頻繁耕種,都用上狠勁了,仍是未遂,一旦離去,就更是遙遙無期。
曲普蓮想,她終於也有一件事能夠與浩月有了完全一致的苦樂悲喜了,他們都渴望孩子。但是一年又一年,腹中竟再沒任何動靜。難道是報應?竟這樣讓她重複朱墨軒之痛,一生無子無孫?在懷上新喜之前,她也不願意浩月走。
但浩月終於還是走了,在提刀夜闖縣衙之後,他消失在黑暗中。有消息傳來,說他西渡回內地了。幾年前負案過台灣,幾年後再負案回唐山,繞了一圈,不過是這樣的結局。
這個結局讓人如此啼笑皆非。
浩月要赴縣衙救陳浩年,曲普蓮是反對的。
內山開墾糾結著越來越濃火藥味時,曲普蓮也極力勸阻不要動武。內山那些生番雖彪悍狂野,卻也極重人情。去年冬末,接連有人吐瀉倒下,曲普蓮採了草藥熬好送去,起初被抵制,後還是有一人喝下了,結果好了,一下子各戶都派人來求藥。病癒後,送鹿皮山珍,往來得很熱絡。浩月的敵人不是他們,而是北面幾個小墾戶,無非是地,無非是水,反覆商談,越談雙方火氣竟越來越大。"打他個稀巴爛!"這話是黃有勝說的,黃有勝還說:"媽的,索性打死幾個殺一儆百!"
黃有勝再無需自己去動手跟人打,他只要縮在背後,搖著扇子,乘著涼風。不是旁邊站著一個武秀才嗎?這個武秀才是他一封接一封信推薦的,協助的,這時候不派上用場還待何時?
每開墾出十甲地,黃有勝現在會抽出其中的兩甲給浩月,浩月對此太垂涎了。"人家這麼仁義,"他說,"我赴湯蹈火都不該在惜的。"
浩月一次次替黃有勝這樣不惜去做了。
那天儒學教授召浩月去彰化清芬酒樓,走時村裡還是平靜的,沒有一點要跟誰動武的兆頭。黃有勝聽說是儒學教授邀約,也高興地催促浩月快去快去。結果浩月去了,一談一整天,待晚上回到陳厝村,一場爭奪番地的械鬥已經發生過了。浩月逃過一劫,但浩月最終沒有逃過另一劫。浩月一刀將自己捅上了不歸路,而這一刀偏偏刺入的,卻是自己哥哥陳浩年的左肩胛。
是曲普蓮將陳浩年接回家中的,然後上了藥,包紮好。
流了太多的血,陳浩年已經神志不太清晰。他完全醒轉過來已是兩天以後的事了,睜開眼,眼皮急速地眨著,半晌才不小聲呢喃一句:"普蓮?"
曲普蓮一下子站起,往門外走去。跨出門檻時,她的臉已經全濕了。
在縣衙裡把陳浩年抱上牛車,一直到這兩天在家中的上藥護理,她都沒有掉過一滴淚,她做得很細心,很從容,也很平靜,彷彿不過是在回春堂裡幫著父親處理一個普通病人。但是突然陳浩年睜開眼了,眼那麼近,那麼直愣愣地盯著她,唇一啟,叫了她一聲,她的體內哪一處就猛地突然一裂,像哪道河道的堤壩被扒開了,水一下子洶湧衝出。
她還以為這個人再也活不過來了。
她走到後院的小角落,蹲在地上,手摀住臉,牙咬住唇,哭過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這些年腹中的原來那些淚並沒有一滴被排掉,沒有被風乾,它們都悄然蓄在某一處,慢慢地聚攏,慢慢地積攢力量,只為了等待這一刻的盡情發洩。
事情本與陳浩年無關,但陳浩年趕來救浩月;浩月本來已經擺脫干係,卻返身衝進縣衙替哥哥出氣。僅僅因為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嗎?那天曲普蓮攔著不讓浩月出門,浩月推開她,浩月說:"我哥哥我哥哥"
他竟哽噎了。
他又說:"太欺侮人了,那個狗官我不能饒了他。"
浩月出了門,出了村。曲普蓮其實也立即尾隨而去,但等到她趕到縣衙時,已經看到陳浩年身上顫顫微微地晃動著刀。刀出手時,浩月肯定被從台上一躍而來的陳浩年嚇了一跳。就是那個瞬間,浩月往回收了收手,閃開了往胸口去的刀勢,但畢竟力道太猛,還是****了陳浩年左肩胛的下方。
曲普蓮聽到陳浩年衝著浩月喊:"快,快逃,快逃,快逃啊!"
差役向浩月圍去,浩月左右劈閃,然後身子一提,躍上牆頭,轉眼不見了。
浩月在那個混亂的人群中想必不會看到她,浩月不知道她跟來了,浩月也沒想到眼前會變成這樣。
差役們呼叫著往衙門外追去,周圍一下子冷清了很多。有人把朱墨軒從陳浩年身子下拖出來,他已經臉無人色,站不起來,只是坐著,大口喘氣。曲普蓮過去看了看陳浩年,又站到朱墨軒跟前,她說:"他救了你一命,抵上了,扯平了。"
她又說:"現在把他交給我。"
地上有很多血,血在夜色下呈現著含義不明的墨色。朱墨軒前襟也沾上了,他穿的是一件鐵灰色的錦緞袍,袍長及腳腕,左胸那裡已經幽幽出一大塊,像一個縱深的洞口。他無力地揚揚手說:"走吧。"
曲普蓮認得以前長興堂的班主丁范忠,丁班主攔住曲普蓮說:"我們帶他回台北。"曲普蓮搖頭,曲普蓮說:"我來,我懂醫。你們老的老小的小,照顧不了他。"
丁班主說:"我們一起走。"
曲普蓮說:"不必。"
丁班主說:"我送你們走。"
曲普蓮還是說:"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