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24章 光緒八年 (4)
    台北府城是光緒元年沈葆楨上奏朝廷請求增設的,下轄淡水、新竹、宜蘭三個新置的縣治,這事當年沈葆楨曾寫信與朱墨軒談過。因為遠離府城安平,這個堪稱全台北門管鑰的地方,卻一直防務空虛,而"台地向稱饒沃,久為他族所垂涎"。朱墨軒之前無法理解沈葆楨"饒沃"之說,以為不過是虛誇之詞,直至親身抵達,才知一點不假。沈葆楨那時其實只是提出設想,沈葆楨赴兩江總督任後,繼任者一次次要動工,又屢屢夭折,直至今年,在朝廷准奏已經七年之後,台北城在台灣兵備道劉璈手中才終於開建了,建在艋舺與大稻埕之間的那片水田之上。到處是工匠,也到處是泥沙磚石。穿過一條條或新或舊的路,朱墨軒在艋舺的春東來客棧住下。

    店老闆一聽是要看戲的,馬上說:"茂興堂,茂興堂的戲您老一定得去看看。"

    後來朱墨軒想,很多事真的是天意啊,就是有意繞,有意躲,如果注定要撞上的,還是一定會迎面相逢,這就是天意。他沒有帶隨從,簡衣便服隨意走動一向是他喜歡的。官帽之下的臉有著那麼多不自在的表情,搖身一變,變成一個獨行俠,其中潛藏的樂趣真是一言難盡。

    這一天正是青山王誕辰大慶典的日子,艋舺人做大拜拜,請了戲班子來青山宮前搭台唱戲。

    戲班子就是茂興堂。

    青山宮不是陌生的東西,安渠縣也有,青山宮的祖廟在泉州惠安。想不起在哪本書中,朱墨軒看到咸豐四年有關艋舺的記事,那年艋舺到處瘟疫,便有人從泉州惠安分靈迎請來了青山王,香火一到,病災全無,後來艋舺這裡就把廟建起了,信眾越來越多。

    朱墨軒費了很大勁才擠到戲台前。那麼老遠來了,他總得把端倪看出一點來。看戲的過程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似乎腸子的哪一處破了一個洞,不似痛,也不像癢,只是有一股熱烘烘的東西一直往上湧,再往外湧。某一瞬他甚至恍惚起來,他想,這究竟是哪裡啊?

    戲他很熟悉,還是那個陳三的故事。卻又是陌生的,戲裡有女旦了,有對白了,有各色花樣的錦繡戲服了。"才知天下沒戲",這話顯然誇張了,至少台上的人並非個個都活蹦亂跳,生澀的有,拘謹的有,淺陋的也有。

    一個新搭起來不久的戲班子而已,朱墨軒想。

    但這些都與那個陳三無關,陳三一開腔,就像水銀吱地湧出去,將這個窟窿那個破洞一一堵住了,戲便一下子滋潤了,華麗了,光澤了。

    一個人演活了一場戲。

    朱墨軒眼光差不多都落到演陳三的那個人身上了,陳三開腔唱出第一句時,他就頭一震,後背一麻,太陽穴啪啪地跳。他眨眨眼,往前又擠了幾步。很悅耳,很熟悉,這麼好的嗓音他幾年前在安渠縣城時曾經聽過,過後再沒有了。過後每到一處,他其實仍然不斷招來一個又一個戲班子,但都他被甩甩手很快就打發掉了。"豬耳朵聽戲,戲上戲下",他聽到過這句話。算是罵他吧?但他覺得自己未必無理。爛戲何必費時間與精力去聽去看?要知道耳朵這東西真不是那麼好伺候的,它也會曾經滄海難為水。

    艋舺大拜拜要熱鬧兩天,戲也就得演兩天。第二天朱墨軒再來時,眼睛就只盯住陳三了,陳三上台了,他看台上,陳三下台,他看台後。然後戲終結了,演陳三的人抱著六角弦再唱一曲,用宜蘭小調唱。"那樣的山,那樣的川,那樣一道阿姆輕聲歎。阿姆啊,我記得我的祖先在唐山"腔調很特別,很新鮮,好幾次朱墨軒腹底深處都驀地被揪一下,鼻子竟酸了。

    終於連小調也唱畢了,可是他仍然沒走,他去了後台。他說:"我找陳三。"

    戲班子的人回答說:"他不在。"

    朱墨軒轉著頭四下看看,真不在。他轉一圈,還是沒有。回過頭又問:"他尊姓大名?"

    戲班子的人說:"叫唐山,誰都知道他叫唐山。"

    朱墨軒再問:"他老家哪裡呢?是從哪裡過台灣的?"

    戲班子的人說:"從閩南。"

    "閩南哪個縣?"

    "漳南縣。"

    朱墨軒想了想說:"我是彰化的知縣朱墨軒,拜託轉告唐先生,我想請茂興堂到彰化去,連演十場。錢不是問題,錢由你們說,你們說多少就是多少。單子我現在就可以定下。"

    戲班子的人互相看看,彼此傳遞著驚喜。十場,錢不論,單子馬上就下,怎麼說都是不壞的消息。但他們還是謹慎了一下,他們說:"我們得問問師傅。"

    "師傅是誰?"

    "就是唐山。"

    朱墨軒瞥見一旁的小桌上放著筆墨,是戲裡當道具用的,便走過去,抓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下兩行字:

    "春東來客棧。

    朱墨軒。"

    把紙遞過去時,他說:"我在客棧等著,給我回話。明天可以嗎?"

    戲班子的人忙不迭地點頭。"不用等明天,過一會就可以去了,勞您稍等。"

    但朱墨軒在客棧裡等到天黑,第二天再等到入夜,沒有誰來找他。第三天他出門打聽,問茂興堂戲班子,所有的人都知道,但問戲班子住哪裡,卻無人答得上。不知道住處,平日裡都怎麼給戲班子下單的呢?這不可能。他去了青山宮,戲剛在這裡演過,總可以覓些蹤跡吧。

    廟裡的人果然知道,說他們住八里坌。

    朱墨軒到八里坌時,在淡水河邊潦草搭起的那幾間小草棚已經空了。一扇茅草編成的門上掛有一張紙,朱墨軒把它揭下,折好,放入口袋。

    "不去彰化。"

    字很好,是學米芾的,體勢展拓,筆致渾厚爽勁。不去彰化,不去便罷了,何至於遁去?朱墨軒瞇起眼,望向對岸的滬尾。

    唐山?漳南縣的?

    安渠縣那個戲子的名字他記得,姓陳,陳厝村的,叫陳浩年,那麼這個唐山與之又有什麼關係呢?僅僅是唱腔相似?嗓音相似?抹著厚厚油彩的臉也相似?

    那天回到春東來客棧時,彰化縣的兩個差役已經一臉倦色地等在那裡。朱墨軒苦笑一下,他找人沒找到,自己卻被人找到。他問:"有事?"

    差役連忙拱手作揖道:"請知縣大人速速返回。出大事了,昨天發生一起大械鬥,死一人傷八人,屍體已經抬到縣衙前外,鳴冤鼓都快被擂破了。"

    "只一處斗還是各地蔓延開了?"

    "只一處。"

    "為首的抓了嗎?"

    "抓了。"

    朱墨軒倒沒慌張。彰化三年一小亂,五年一大亂,雍正年間的林武力、乾隆年間的林爽文、同治時的戴萬生都曾鬧得翻天覆地,連朝廷都大驚失色,直至派出大軍來剿,才偃旗息鼓。現在只一處,而且沒蔓開,領頭的還抓住了,這事就不大了。

    他問:"為首是誰?"

    差役答:"一個武秀才,是前年歲試的縣案首。"

    "姓名?"

    "陳浩月。"

    陳浩月被押到堂上時,楞楞地站在跪石前,卻不跪。有功名之人見知縣不必下跪,此為清律,倒不必介意。但不跪可以,卻不能讓頭一直勾著,一直不肯抬起臉。朱墨軒讓他抬頭。陳浩月沒抬。皂役過去,揪住他頭髮往後拉起。朱墨軒身子趴到案桌上,往前探著,許久沒有開口,只盯著看,看了又看。

    然後他示意站在旁邊的皂役馬上去禮房,把前年歲試前的童生收考表找出來,他要看,立即看。

    應試之前,陳浩月在禮房報名時是這樣寫的:

    曾祖父:陳斗仔,嘉慶十一年歿,葬鹿港。

    曾祖母:陳氏,嘉慶十二年歿,葬福建安渠縣陳厝村。

    祖父:陳彬,道光十年歿,葬鹿港。

    祖母:陳曾氏,道光二十八歿,葬福建安渠縣陳厝村。

    父親:陳貴,咸豐七年在鹿港歿,葬地未知。

    母親:陳娥娘,存。

    為他出具保結,保其身家清白、不是優倡隸皂三代內後人的廩生有兩個,一個叫黃有慶,一個叫黃東功。

    朱墨軒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喊道:"傳黃有慶、黃東功!"

    黃有慶年前已病死,年愈古稀的黃東功被拖進來時,已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腿根本站不直。朱墨軒指了指陳浩月問:"你認得他?"

    黃東功嚎起,匍伏在地,頭一下一下重重叩動。"不認識啊,一點都不認識啊,大人,饒了我吧。念我年紀大了,我老糊塗了,我"

    朱墨軒問:"黃有慶認得他嗎?"

    黃東功說:"不認得啊,也不認得啊,黃有慶那時已經病得沒有神志了。"

    朱墨軒把驚堂木再一拍,喝叱道:"不認識你們敢保他沒有冒籍、沒有匿喪、沒有頂替、沒有假捏姓名?"

    黃東功說:"是,是,是"

    朱墨軒把身子往前探,眼睛睜大,逼視過去。在他的目光下黃東功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身子也越縮越小。朱墨軒咳一聲,聲音越發粗糙起來,他說:"若有差錯,他竟籍冒了,喪匿了,名假了,你知道自己得擔什麼連帶罪吧?杖八十是免不了的,還得革去衣頂,廩保資格也沒了,三年內都別想享到朝廷給的一粒廩米!"

    黃東功哭起來:"大人,大人,我真的糊塗了,貪一點錢財,就上當了。都是我那個遠房的侄子讓我這麼寫的,我該死,我該死啊大人"

    朱墨軒問:"你侄子叫什麼?"

    黃東功說:"他叫黃有勝啊大人"

    朱墨問:"黃有勝是什麼人?"

    黃東功說:"是鹿港陳厝村的的"

    這時陳浩月頭不再勾下了,他甩甩身子,把站在背後揪他頭髮的皂役撥開,仰著臉,直視著朱墨軒。陳浩月說:"跟別人無關,名是我自己報的,就是有假有詐,也都由我一個人擔當,不必牽連他人。"

    朱墨軒冷笑幾聲,決定退堂。沒法再審了,他忽然覺得心裡沒底。

    其實一開始就沒底,陳浩月被押上來時,雖然一直低著頭——後來明白低頭確實是試圖掩飾,但某個瞬間,那臉廓,那模樣,還是讓朱墨軒一怔。

    在艋舺青山宮前,他抵住戲台仰頭看時,這種感覺就曾咕咕冒上來過。回到縣裡,竟又像被人迎面打來一棍。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一個疑似的人,猛地變成兩個疑似的人,一會兒唱戲,一會兒又成了縣案首,而名字卻僅僅是一字之差。

    大白天撞上了鬼。

    他手往皂役一指,說:"把他銬緊了,他喜歡逃。"

    陳浩月說:"不必了,不勞費心,要逃早逃了。"

    朱墨軒吸吸鼻子,一下接一下地吸。這是他的習慣,但凡遇到棘手的事時他都會下意識地藉著鼻翼的抽動提醒自己沉住氣。活到這把年紀,雖不慕仕途,但身處其中畢竟不斷耳聞不斷目睹,好獵手永遠不會任性妄動,知己知彼才能百勝不殆。而現在他根本弄不清彼,甚至也不明白己。他要幹嘛?復仇?算賬?洩憤?抑或僅僅是好奇地追根究底秉公判案?

    沒想到董鄂川會對這個案子感興趣。董鄂川又來彰化找他,特地來,來了就說:"此人是大材,不可武斷治罪。"

    朱墨軒裝傻:"他何罪之有?"

    董鄂川說:"欲加之罪,從來何患無詞。"

    朱墨軒臉色不好看了,但轉瞬又笑起。"此人非彰化籍。"他說。

    董鄂川說:"據我所知,他在鹿港陳厝村確有田產有房屋並完納了糧稅,半點不假。雍正五年這樣的人就准應考了。"

    朱墨軒說:"乾隆二十九年不是又禁了嗎?入籍二十年以上方准考試,否則就算冒籍了。"

    董鄂川說:"前年此禁又馳了,不知?前年安平、彰化、鳳山都有數名童生入籍時間未滿,但在台都已有產有房,於是統一奏請特批,准予應試,你也不知?"

    朱墨軒靜默片刻,咳一聲,問:"優伶也奏請特批可應考嗎?"

    董鄂川說:"他何時優了?前年我就接到數封信,信是鹿港陳厝村那個黃有勝寫的,他列數了陳浩月的功夫。我起初不信,從台灣初辟至今,莽夫不少,人才不多,所以一好奇,就前去探看。竟果真不假啊,刀、弓、石、馬、步、箭無一不出神入化。去年歲試時把所有人也都震了,你要是在場,也會目瞠口呆的。這種人可以成為國家棟樑之材啊,就是赴殿試都未必遜色,那一招一式一舉一動絕非一日之功,哪有忽然成優伶之說?"

    朱墨軒張張嘴,又閉攏了。優與非優,他也迷糊了。這個話題得拐開,他說:"終究領頭械鬥了,死一人傷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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