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17章 此處彼處 (3)
    陳浩月

    從四歲起,陳浩月在家中就一天天孤獨過著,他身邊沒有了哥哥,哥哥被那個戲班子帶走了。外人總是說兄弟倆眉眼一模一樣,只有浩月自己知道,雖眉還是那個眉,眼也是那個眼,哥哥陳浩年的臉上卻分明有另一層自己難以模仿的水光蕩漾。

    是不是正因為那一層東西,母親最疼愛的始終不是日日緊貼身邊的他,而是遠處的哥哥?颳風了,下雨了,收割了,摘果子了,凡是與平時稍有參差的日子,無論好歹,母親首先惦記起的人都是行蹤不定的哥哥。從小到大,他與母親彷彿僅是師徒關係,除了練武還是練武。關緊家門後,他得在後院子裡站樁、扎馬步、舉石礅、舞刀棍,而為了練出劈殺的剛猛之力,手臂還得每天對著牆堅硬的稜角重重發力猛砸,正面側面不間斷地砸,然後滲入藥,捆上布,第二天再砸。他的前臂一直比正常人粗兩三倍,這不是最特別的,特別在於它的皮是黑的,一排長長的黑疤密佈其上,如果用手細摸,摸不出光滑的臂骨,而是坑坑窪窪,像是用細珠子串起來的。疼,他以前老是喊疼,疼了就想偷懶,但母親總是馬上就虎著臉一腳踢過來一棍子打過來,然後就是罰。原本僅需不間斷猛砸半時辰,一罰卻成了一個時辰,沒有商量餘地。逼他練武時母親就是一隻萬惡的母老虎,可是哥哥一出現在家中,母親的臉馬上就由一塊鐵板變幻成一池春水,聲調也軟成柳枝似的,絮絮叨叨地問這問那,有說不完的話。

    不能說陳浩月對此都是受用的,惱怒起來時,他也會推敲起其中的不公。不就是早一年來到人世的嗎?憑什麼就該比他多承受這麼寬廣的寵愛?但他惱的其實只是命運,卻從來不是哥哥。哥哥回家的日子,浩月雖賭氣般擺出與母親相反的表情,暗地裡歡喜之氣其實未必比母親少。同一句話,哥哥會說出別人不可能有的韻味;同一件衣服,哥哥會穿出別人沒有的風情;同一段路,哥哥會走出別人無法重複的景致非常奇怪,哥哥身上一直暗含著某種特別的魔力,這魔力究竟是天生具備的還是後天鑄造的?

    陳浩月不能明白的只是哥哥對他的態度,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

    曾聽到哥哥跟母親說到他,哥哥總是說,練什麼武?應該上私塾去!

    哥哥又說,腹中無墨水,永遠都只能是一個粗人。

    陳浩月當時心裡咯登了一下,他第一個反應是:哥哥對他很不屑。雖然不是正經拜師讀詩書經卷,哥哥的學識卻好得出奇,無論春秋論語、楚辭漢賦還是唐詩宋詞,竟張嘴就能滔滔吐出。許多年後陳浩月才知道,原來這都是那個戲班子班主之功,班主當年從他家背走哥哥時,曾對母親有過承諾:不僅教戲,還要嚴訓出一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的翩翩才子。

    這正合母親的心意。一個文一個武,母親理想中的兒子就應該這樣。按常人理解,學文學武,都無非奔往科舉之道,然後出仕為官,光宗耀祖。偏偏母親卻不是這樣想的,否則哥哥該跟上哪個私塾先生而非戲班子的班主了,而他陳浩月,一提出要參加武科童生試,母親臉就一下子往下沉,再要堅持,母親馬上暴跳如雷了。"有本事就夠了,不許應試!"一次次母親總是這般喝叱。真是百般難以理解啊,他再三追問,母親說:"萬一就惹禍上身了。"

    為什麼?他還是不懂,金榜題名之後從來就有錦衣玉食的日子緊隨而至,何來之禍?

    母親說:"我們家跟別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

    母親抿抿嘴,眉頭皺起,不再往下說。

    看得出來母親有隱衷,母親的這個隱衷也許已經告訴過哥哥,卻始終不肯對浩月吐半個字。既不說,浩月哪裡能理解,又何必去盲目地一同擔當?無論如何,應試是唯一能夠出人頭地、改變命運之路,浩月為什麼必須放棄?他十六歲時就抱得動兩百七十斤重的石礅,舞得動六十斤重的大刀,但武考並非僅憑武力就能拿下的,它分內場與外場,麻煩就在這裡,內場考論、考策、考武經,靠的是筆頭功夫,可是母親似乎故意堵塞此道,竟從未讓他碰過這類書本。內場不過,僅憑弓刀石、馬步箭的外場,哪裡能考中?所以他必須離開家門到外面另尋門路,拜師學經習策。母親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母親一天天急切地想把他打發到台灣去。這麼多年父親陳貴杳無音訊,母親讓他東渡一次,到對岸的鹿港陳厝村看一看,父親陳貴究竟是死是活,好歹弄回一個准信來。他卻不急,父親既已失蹤這麼久,那麼再拖些日子也無妨,至少得等到他參加過童生試後再動身。也就是說,台灣他終歸是必須走一趟的,他可以去,願意去,海上風浪顛菠之苦根本嚇不住他,但不可能是現在。

    沒有想到,現在他竟然已經身在此岸了。

    更沒有想到,身邊還有一個叫曲普蓮的女子。

    那天被人誤認成是哥哥陳浩年,他突然之間覺得有趣。哥哥那樣一副文弱的模樣,天天無非在台上唱一唱古人的恩怨情仇,居然也會犯了官府。犯了什麼罪?他真的很好奇。再看母親一臉的擔憂,他更覺得這件事必須往下繼續了。決定是在瞬間做出的:他要給哥哥把罪頂起。哥哥五歲以後的生活一直在他視線之外,就不妨以這種方式介入一次吧。

    那時他想得很簡單,以為不過是一次短暫的、玩笑式的介入,然後迅速退出,再無干係。他還要參加下一科的童生試哩。不料最終竟沒法退了,愈陷愈深。

    原來哥哥涉入的是一場情債。

    原來哥哥竟撬動了縣令大人的後院。

    既是個男歡女愛的大戲,按慣常的套路走,陳浩月以為自己可以看到一個柔情似水的女角,奇怪的是竟完全相反。在縣衙的大堂上,沒有人對他的身份生出疑問,連曲普蓮第一眼也把他當成哥哥陳浩年了,瞥過來的眼光中忿忿的竟是滿腹的怨與鋪天的恨。夜間,一直到浩月弄開女牢,曲普蓮仍未回過神,她不肯跟他走,而是突然抓起鋪在地上爛臭的稻草,一把把就往他身上砸。如果時間充裕,浩月倒可以繼續往下遊戲,因為看上去事情撲朔迷離的,確實有點好玩起來了。但牢獄那樣的環境之下,腳下只有一層薄冰,哪裡還容得如此兒戲?

    浩月當時說了兩句話:

    "你仔細看,我不是陳浩年,我是他弟弟。"

    "你哥哥在外面等著,快走。"

    曲普蓮有傷,臉上身上都是一道道被鞭子抽或棍子擊打出來的血痕,衣裳開裂,眼睛腫起。虧了她不是小腳,跨出牢門後,浩月在前悄無聲息地把差吏一個個砸暈或者一拳打倒,馬上招她跟上。她雖跑得一瘸一拐,不時用手摀住哪個痛處,嘴吱吱吸著冷氣,但終究是順利出了縣衙的門。

    一直到幾天後船駛抵鹿港,陳浩月才知道這個叫曲普蓮的女子有多特別。她被朱墨軒動了大刑,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右小腿還傷到骨頭了。一路上船在波浪間起伏顛簸,曲普蓮沒有喊一聲哼一句,要上岸了,她卻坐在地上不動,她把褲管往上拉了拉,那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綁上一塊木板,捂著膏藥。她哥哥給的包袱裡,除了衣褲,還有一些從回春堂拿出的藥。避在無人處,曲普蓮已經給自己用上了。

    浩月倒吸了一口冷氣,那腿腫得很大,看上去不像腿,像一截廢棄的陳年老樹樁。他想起剛上船時,曾看到曲普蓮不時在自己小腿那裡重重捏著,原以為她是腿酸,卻原來是在擺弄自己的骨頭。"很疼吧?"他說。

    曲普蓮沒有答,低頭看看自己的腿,再抬頭時,竟笑了笑。她說:"你背我。"

    浩月沒有遲疑,他甚至沒有多想,就猛地蹲下了,背起曲普蓮,一步一步踏上鹿港的土地。

    幾天後曲普蓮又說了另一句讓他大吃一驚的話,曲普蓮說:"你別嫌棄,我要嫁給你。"

    陳浩月確實也弄不明白,那晚哥哥陳浩年把人家約下了,為什麼自己竟又違約,是突然怯弱了?膽寒了?後悔了?說到底對這個哥哥,浩月也一向是隔山隔水的,所以他試圖替哥哥找一些理由說給曲普蓮聽時,還未開口,卻已經先心虛了三分。"應該有其他原因的吧?"他最後能夠說的只有這句話。是啊,應該有其他原因吧?

    曲普蓮說:"原因再多,能多到非得將我出賣的地步?"

    "出賣?"浩月不信,浩月說:"怎麼可能?你別亂想。"

    曲普蓮看著窗外,窗外是一片零亂的海灘。曲普蓮說:"不亂想,都不想了,以後不要再提起他,連名字我也不想聽到了。你別嫌棄,我要嫁給你。"

    陳浩月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怔看著曲普蓮。曲普蓮卻仍望著窗外,只將一個後腦勺朝向他。不可能的,這個女子與哥哥陳浩年有私情在先,那麼對浩月來說,無論如何他就不該再有絲毫瓜葛。到縣衙裡他可以冒充哥哥,但他不是哥哥陳浩年,他僅僅是陳浩月。

    那天之後,浩月開始小心起來。

    他們落腳的是一家小客棧,曲普蓮僅肯租一間,一間裡安放著兩張床。身上的傷她自己有藥,藥用光了她再寫了藥方讓陳浩月上街買來,一日一日也漸漸好轉了。但傷筋動骨畢竟需百來天時間的調理恢復,不能下床走動時,浩月都得替她料理。浩月把飯端來,她嘴一張說,你餵我;要解手時,她身子一歪說,你把我抱去;要給身上的傷口上藥時,她手一抬說,你幫我塗上。等到浩月戰戰兢兢地照她所說一次次做下來時,他一點一點也就潰敗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從小到大,浩月從未見過這麼膽大妄為一意孤行的女子,何況這個女子在臉上傷疤慢慢癒合消退後,竟露出白淨俏麗的容顏,兩腮肉嘟嘟的,眼梢微吊,鼻嘴小巧,下巴尖細,貌似柔弱,卻是這般堅硬,這般絕決,這般不容置疑。

    小客棧在瑤林街上,是一條老街了,沿著鹿港溪蜒蜿而建,狀若九曲。將曲普蓮安頓好後,浩月常常會獨自逛出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緩緩閒走。狹長的木屋,擠擠挨挨的商店,零亂堆放的貨物,以及滿街木屐敲擊青石板地的啪啪聲,這一切都帶著濃郁的煙火氣提醒著他:日子還要往下過。

    該怎麼過呢?真的要和這個叫曲普蓮的女子一起?

    街邊有一口奇怪井,它的井口被一戶人家的圍牆截成兩半了,一半在圍牆外,一半留在圍牆內。每一次經過,浩月都會蹲下來,手按住井沿往下看。水很豐沛,將日光或月光倒映其中。母親曾跟他說過這口井,母親是從父親口中聽到的,父親說每次從老家坐船到鹿港,再從鹿港碼頭去陳厝村,都會經過一口半邊井,井的主人姓王,祖上曾是宋太祖時的監察院御史王佑。王佑後裔從山東移居鹿港後,開挖了這口井,一半主人自用,另一半則讓鄰里鄉親共享。

    也就是說,父親渡海而來,是從外面的港口上岸,然後走過瑤林街,經過這口半邊井,去了陳厝村。浩月站起來,左右看看,再低頭久久地盯著井周邊的地面。那上面可曾殘留著父親的足跡?

    曲普蓮能下地行走是兩個多月以後的事了。曲普蓮胖了,但她哥哥給的那個裝銀兩的袋子卻癟了。未來怎麼辦呢?人生地不熟的,整座島,浩月認識的人只有身旁的曲普蓮和父親陳貴,而陳貴卻不知下落。

    浩月說:"我要去陳厝村找一找我父親。"

    曲普蓮說:"先娶我。"

    浩月半天接不上話,瞥她一眼,馬上慌亂地閃開了。

    曲普蓮又說:"你必須娶我!"

    浩月倚在窗台上眺望,望到的是斑駁的海灘和浩瀚的海水。過去的一切,包括他的哥哥陳浩年都已經被遠遠地隔在海的那一頭,海天蒼茫,他應該很難再有回到對岸回到安渠縣回到陳厝村的那一天了。

    長吁一口氣,浩月說:"我讀書不多,是個粗人,你會後悔的。"

    曲普蓮說:"我不後悔。"

    陳浩月說:"我不如我除了一身力氣之外什麼都沒有。"

    曲普蓮說:"我不要什麼。"

    陳浩月說:"無論如何我都是他的弟弟,這一點改變不了。"

    曲普蓮說:"我可以變。我不認識他。他與我無關。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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