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張尚未熟透的臉、兩腮還是肉嘟嘟的曲普蓮,讓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情愫,是那種牽腸掛肚撓心攪肺的感覺啊,時時想見,見了又慌亂無措,氣都難以喘過來,心跳得要炸開。還是她,仍然是她,她現在如此清晰地在他腦中起伏蹦跳,他恨不得一把伸出手,就能將她的手死死牽住,抓得牢牢的。
船一陣陣顛起俯下,凹凸向前,風很大,將帆鼓得如同孕婦的腹部般往前高高拱起。小洋比大洋還橫還凶險,這是秦海庭告訴他的。海庭沒有嚇唬他,從船上那些人的交談中知道,這一次運氣很好,風雖大,卻不邪,沒有端出一副絕意跟誰過不去的面孔,這就不可怕,沒事了,大可鬆一口氣。
別人沒事,陳浩年還是不時小嘔了幾口。但因為在心理上早已經提前預設了過大洋時的險惡,結果沒有,幾口小嘔反倒覺得彷彿賺了一把,竟因此輕爽了起來。
船主問:"你幾時返澎湖?"
一路上船主已經這樣問過他幾次,每一次眼神裡都多出幾分狐疑。
昨日下午秦海庭從祠堂出來,到碼頭上跟船主只是說幫忙捎個人去安平看親戚,看過了,總該返回的嘛。到時是否還搭這條船?
陳浩年一直喃喃著,轉開臉,避而不答。直至船駛進鹿耳門水道,靠了岸,他才對船主做個楫。"謝啦,"他說,"回到漁翁島上後,麻煩你們托個信給海庭,說我平安抵達了,讓她不必操心。"說這些話時,他心的某一處扭了一下又扭了一下,但他知道這樣是對的,他必須這樣。他掏出那個紫色緞面小荷包,想取些銀子遞給船主。船主舉起手掌一搖,說:"海庭已經付過了。"
陳浩年怔怔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船主抿抿嘴,粗大的鼻孔朝向他,一下一下地撐大。船主說:"我們來這裡運米,三天後返澎。你自己惦一惦,要是想再搭船,我不收費了,你可以白搭返回的那一趟你想好了,用腦子想——金恆利跟我無親無故,都只是郊行商罷了,沒偏袒他什麼。他家那個姑娘,這個世上並不是閉上眼到處都能遇上的。"
陳浩年點點頭,收起荷包,轉過身,慢慢踩上甲板,跨到岸上。
船主喊:"哎噢,我已經說過了,這船三天後返澎。"
陳浩年扭身看著他,又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他還是想,這樣是對的,他必須這樣。
腦袋很沉,心口那裡其實還是一陣陣地打轉,兩條腿竟像已經被閒置多年,缺了力氣,踩下去軟綿綿的。他踮了踮腳,用腳尖往地上搓揉幾下。細細的沙土被拱起,沾住鞋尖。本來他該往前走了,卻又蹲下,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撮起土,放到鼻子底子嗅了嗅。
他沒有聞到異鄉的味道。到台灣了?果真是台灣了嗎?
碼頭上船隻擠擠挨挨的,接駁的、搬運的、新進港的、即將起航的,一艘艘穿梭。以為該是荒涼之地,不料竟如此繁茂與興旺。仰頭望去,四處依舊是紅磚青瓦的房子,往來行人所說的仍然是熟悉的閩南話,而拂到臉的風也是那般清涼、微腥、柔軟,一切都跟在安渠時並無二致。話語相通,讓他心裡定了幾分。現在的問題是,接下去該如何找到曲普蓮?找到弟弟陳浩月?
鹿港陳厝村,這是母親告訴過陳浩年的地址。沒有錯,這邊的地名與老家一模一樣,也叫陳厝村。一點都不奇怪,各地的人結幫成隊渡台後,在一處落下腳,團團圍住一起,都是同村鄉親,索性就將自己家鄉的名字取下,為了懷念,也為了方便識別,提醒著彼此互相幫襯。鹿港陳厝村的地名早在康熙年間就已經有了,父親陳貴當年從老家到這裡,原本是打算老老實實一直呆下去,年復一年。但娶妻生子後,他卻突然離去了,不知去向。這邊陳厝村的人回到那邊的安渠縣陳厝村,每次母親都急急登門打聽,人家總是搖頭,總是沒有下文。也就是說,父親陳貴早就不在那裡了,但不在那裡又在哪裡?浩月既是在鹿港登岸的,那麼無論如何都會先去那裡問一問,環顧四周,也唯有那裡才能尋得到一點蛛絲馬跡。而現在要找到陳浩月,也只能先往那裡去。
曲普蓮是與陳浩月一起走的,找到陳浩月也就找到曲普蓮了。
陳厝村從哪裡走?
鹿港的陳厝村啊,從哪走?
終於弄清鹿耳門不是鹿港時,陳浩年正倚在安平古堡的高牆上,腦中空白了很久。
都有"鹿",卻是南轆北轍的。鹿港的鹿,是因為該地曾經有許多鹿出沒、每年又有許多鹿皮外銷而得名,而安平的鹿耳門這裡,僅因為長長的水道狹窄如門,南岸北線尾島與北岸老灣沙洲狀若鹿耳朵,而被人叫開的。
原來天下的島與天下的人一樣,差別何止十萬八千里。誰能想到,台灣這個島,竟比二十個安渠縣還要大啊。
陳厝村從哪裡走?
鹿港的陳厝村啊,從哪走?
這樣的問題他其實也就隨口向路人問出去的,之前他心裡竟一直存有一種想法,覺得不過一個島而已,上了岸,走幾步,迎面就可以與陳浩月與曲普蓮撞上了。結果他走了一天,穿過一條條街巷,才終於一點點回過神來。
鹿耳門不是鹿港,鹿港得往北走,在彰化縣的西北面,遠著哩。若沿著海岸北上去鹿港,得先過嘉義縣,再過雲林縣,千萬條路雜亂縱橫。陳浩年覺得腿很沉,並不太聽自己的使喚,一步步往前邁,以為已經用上所有力氣了,卻仍在咫尺間徘徊。走了半天,突然冷起來,縮了縮身子,抬頭一看,竟又到了碼頭上。
是個陰天,雨將要磅礡的樣子,雲垂得很低,天是從頭頂向下傾斜的,彷彿那一團團烏黑的雲都是從遠處海面上源源不絕地冒起來的。船從澎湖駛來時,一路陽光都很剔透,若是遲緩幾步耽擱半時,又該陷於風雨之下與不測之中了。陳浩年將身子貼住一堵石牆,探出身子,伸長脖子往下面看,他在找那艘從澎湖把他載來的船。
還在,船還在,就停在碼頭的一側。
其實幾乎所有停在那裡的船外觀都是相似,都首尾高昂,尖首方尾,三桅三帆。但有一些船在船頭處刷有紅漆或者綠漆,船身還繪有醒目的大雞眼。以前秦海庭告訴過他,那是北上天津、寧波等地的船隊特有的。從溫暖的南方逶迤北上,船隊的行程大約在四十至六十天之間,怕有海盜,一般都要由二三十艘大船結集成一個船隊,然後刷上漆、畫上記號,以便於彼此的呼應與辯認。澎湖來的那艘船沒有刷漆,也沒有畫雞眼標誌,它僅僅做的是台澎間的生意,行程短,無需結成船隊,便也不需要畫上標記。
從吃水程度看,那艘船空了,貨已卸,船身隨著浪湧若無其事地晃蕩著。
沒有人在甲板上走動,人都歇在船艙裡還是岸上的哪家青樓酒肆?
第二天陳浩年又來碼頭,他看到船已經在裝貨了。一個個大麻袋扛上去時,船總會受驚似的顛一顛,晃蕩幾下。水拍到船舷上,啪啪響,像一陣又一陣輕微的呻吟。
第三天陳浩年再來碼頭時,船正在起錨。
船退出了碼頭。
船掉轉一個頭,往外面緩緩駛去。
陳浩年往前急走幾步,心咚咚跳。一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重返漁翁島的念頭這兩天一直在心裡隱約一閃,又一閃。能想像得到秦海重見到他時,會是一副怎樣的欣喜模樣,她的父母又是如何從惱怒轉為高興。
但是,一旦踏上返程,他就不再有回頭路了。他必須留下,留在台灣,他得去尋找曲普蓮。那個有一張胖嘟嘟圓臉、有一頭刨花般捲曲頭髮和細密林立眼睫毛的俏麗女子,本是縣太爺寵愛的新妾,是因為他,才流落到這裡。他得去尋找,千辛萬苦都要把她尋找到,然後娶下,用一生去補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