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12章 過台灣 (5)
    秦海庭嘴唇動了動,又抿住了,半晌不答。

    陳浩年沒有再問。如同她,她想知道他的心事,可是剛才他不答,她便也沒有追問下去。其實看得出來,她很想知道。

    遠處出現幾艘船的影子,看過去像是靜止的,其實在動,浪在船的邊沿勾出細細的一道白邊。大約又是哪家郊行商的船隊吧?商人以前都在陳浩年視線之外,最多被喊去唱場戲,戲收場了,也就走了,除了見識過他們家高梁畫柱的精緻與小姐太太的美貌外,其餘就一無所知了。或許郊行商的名號他也曾聽過幾回,卻並不在意,似乎從未在腦中留下痕跡。直到住進秦家,他才弄清,原來所謂"郊行"之說,是閩台間獨有的,是貿易商人為保護利益而各自抱團組建起來的,從康熙年間起,就做起兩岸生意,把台灣的米糖往西運,又將對岸的布帛、磚瓦、紙札、杉木、薪炭往東面運。澎湖各島土性松浮,不栽稻穀,僅種些地瓜、花生之類的雜糧,米谷都得從台灣運來。

    "海庭。"他叫。

    "嗯。"

    "我想離開這裡。"

    秦海庭眼睛猛地睜大了,臉上沒有了笑。"去哪裡?"她問。

    陳浩年猶豫了一下,抬起手往東面指了指,他說:"台灣。"

    秦海庭呆呆看著他,半晌才問:"為什麼?"

    陳浩年深吸一口氣,說:"這個島這麼小,我得走。"

    秦海庭說:"上次撿條命回來,你還敢再坐船?從唐山過台灣,水向是直流的,船隻卻得橫渡,所以七百里橫洋才得拿命來渡。你上回過的只是大洋,從澎湖到台灣,還得過一個小洋。小洋更凶狠,水更急,礁更多,風更無常。這個風——"海庭把手掌伸出,像托著什麼東西似的——"我們這裡叫它'火燒風',多麼烈,被它一刮,島上的樹都長不高,草也枯了。你看島上一處處都是硓咕石砌起的園子,那是菜宅,不砌起來擋住風,一株菜都別想種你不怕?"

    陳浩年問:"大小洋總是有那麼大的風那麼大的浪嗎?天天有?"

    秦海庭說:"那倒不是,要是天天那樣,不都死絕了嗎?可是誰知道它會是哪一天發作呢?沒有人摸得準它的脾性,平日裡看上去那麼安靜溫和,可是說發作也就發作了。它真的很可恨!"

    說著,秦海庭的聲音小下去,眼睛竟有點濕了。

    原來她並非只懂得笑。

    澎湖漁翁島

    父親從海上帶回那個陌生人的前一晚,海庭做了一個夢。是在荒島上,正在漲潮,潮水像被誰拿鞭子驅趕著,一路跌跌撞撞衝過來,嘩的一下砸到岩石上。岩石原先是蟹青色的,突然就通紅了,炭一樣燙腳;然後下一波潮水再來,岩石就動起來,像一排牙齊刷刷立起,驀地又這個往上凸那下往下凹,參差林立

    其實從十二歲起,海庭就一直做著類似的夢。

    十二歲以前,她並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比她大六歲,一個比她大三歲。後來海庭一直覺得,對她而言,兩個哥哥其實就是兩道咾咕石壘起的堅固長堤,將她的生活圍護得輕鬆自由,坐立行走都沒有拘束。秦家先前在島上算得上大戶,金恆利船隊除了行駛在台澎廈間,還常常二三十艘大船結集起來,一路逶迤北上,直抵天津三岔河,然後收帆下錨一長溜擺開,煞是氣派。但就是歇息在天津的閩粵會館裡,等待貨物的卸下與重新裝運期間,海庭的曾祖父學會了吸鴉片,家道從此敗落,金恆利商號也僅剩一個虛名而已。如果秦家能夠繼續錦衣玉食,她的父親就無需那麼辛苦地日夜奔走,她大哥也不會小小年紀就跟著父親一趟趟走海。

    那年船從寧波返回,也是過黑水溝,又遇颱風起,船被浪打得失控,再遭風刮,便猛地翻入海中。父親被救起,大哥卻連屍體都沒尋到。

    接下去有好多年父親都不再登船,甚至聽不得任何人嘴裡出現"船"字。他留在家中,一心想著再生個兒子來彌補大兒子命喪大海之痛,可是竟未遂,吃下多少藥都不見效。船翻那一瞬,父親受傷了,傷及要害。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他這樣的呻吟令屋裡陰氣森森。

    一條長堤毀了,另一條堤也沒保住。在大哥死去第二個月,在那場海難中元氣大傷的二哥又死了,死於瘟疫。

    在葬下二哥後,父母就成了兩隻驚弓之鳥,從他們眼神裡,海庭看到自己往後的日子正在一點點改變,她再也不能隨便出門,哪怕偶爾僅僅在父母的視線裡消失片刻,他們都會大汗淋漓地失聲呼叫。海庭!海庭!海——庭——!

    在這座島上,秦海庭不是以美貌出名的,她削肩,長頸,身子高挑,眉眼卻平淡,只是天生有一副笑模樣,這都來自母親。別人說,金恆利的女兒寬心寬肺,近於傻氣,家中連遭橫禍,她竟還能笑得起來,笑聲竟比島上任何一戶人家的女子都脆亮高揚。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大哥二哥時,就是她再不笑,家中也仍然是歡愉的,然後他們沒有了,剩下她,她只能將三個人的喜氣集於一身,竭力噴發出來,獻給在悲傷中一年年衰老去的父母。

    她一個人挑著三個人的擔子,就是咽淚,也得妝歡。

    這種日子也許永無盡頭,但也不是沒有峰迴路轉的契機。海庭知道,其實從她十五歲起,父母就開始為她尋覓夫婿了。覓得一個好郎君,她就可以卸下擔子,重新做回那個除了能笑,有了苦痛也可以縱情哭泣的自在女子。

    其實找個男人並不難,對父母而言關鍵是必須入贅,必須成為秦家的一根頂樑柱。

    而對海庭來說,這個人除了是根柱子,還應該是其他。其他什麼?她不太清楚,只是隱約眺望著。張三李四王五,一個個相親的人來了,又走了,都是海庭搖頭,搖了一個又一個。對方的不好,她挑不出來,可她也挑不出人家的好,既然沒有好,哪裡能委身屈就?她自己其實也暗暗著急了,歲數在一年年大,父母在一年年老,周圍同伴接二連三成為新娘抱出孩子,只有她,最需要為秦家生出子孫的她,卻仍枯守家中。島太小了,島以外她的雙腳卻不能再踏上半步。父親的驚慌沒有一天消減,寧可因噎廢食,也絕不容許她再冒一絲半毫的險。

    兩年前父親把家中所有積蓄拿出,又借下一筆錢,購下船隊,重新掛起金恆利商號,開始在海上行駛。其實郊行商的生意早就不如從前了,世道不好,洋人的鐵甲船到處開,大炮到處轟,而朝廷又拿不出一點辦法,連自己的皇家庭院園明圓都被燒個精光,竟還要跟人家議和,再割地、賠款、開埠。小小的台灣十幾年前就不再安生了,安平、淡水、高雄、基隆四個港口都開起來供洋人通商,到處是洋人開的店,錢哪裡還能那麼好掙到?

    但父親很執拗,父親說:"無論如何必須掙錢!"

    家裡先前還僱有幾個傭人,後來就全部辭掉了。其實也並不差幾個家丁傭人的開支,但母親覺得能省一點是一點。作為客家女,母親其實從來就沒有閒下來的習慣。有一雙大腳的母親能挑能擔,原本也沒有哪一天養尊處優過。

    海庭打量母父親時,忍不住淚就偷偷下來了。父親不過五十多歲,卻早已是一副年近古稀的垂老模樣,而母親比父親還小三歲,看上去也已近於老嫗。大哥二哥的死,令父母一夜之間都老去十幾歲。父親以這樣的羸老之驅,卻得辛苦奔波,他們的心意海庭太明白了,就是指望盡快讓家道重興,讓腰包豐厚,這樣秦家才可以成為一株枝繁葉茂的梧桐樹,然後招來一隻像樣的鳳凰。

    那個人一進家門,海庭就明白父親的意圖了,父親以為自己從海裡救上來的,就是一隻千金難買的金鳳凰。

    海庭本來也這麼以為了。父親讓那個人寫信,又讓他寫對聯。寫過,雖然父親當場什麼都沒說,彷彿若無其事,但海庭還是看出來了,父親內心其實喜得要流蜜。人才!人才啊!父親低聲對母親說。海庭私下裡也欣喜過,整座島上何曾見過這般模樣的人?眉眼清秀,玉樹臨風,舉手投足都別有滋味。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她的心底一遍遍浮起這句宋詞。她以為連整個世上都不可能有,不可能存在,卻偏偏有,偏偏還到了島上,到了她家中。她雙掌合十,感謝媽祖,她以為是媽祖娘娘垂憐她這麼多年的辛苦與隱忍,所以將這樣一個人賜來。

    可是,那個人卻說他要離去。

    他要去台灣。

    漁翁島太小了,他可能嫌它容不下他的一生。

    這其實是對的,海庭自己也這麼想。但她是無法離開島的,她的祖上,就是那個明萬曆三十二年隨福建都司沈有容來澎湖驅趕荷蘭人,然後又被沈有容下令留島守護的祖先,曾給秦氏留下家訓:與島同在。這話其實是沈有容對他說的,然後他在自己臨死前,又囑所有的子孫,無論以後如何分枝散葉,每一代每一房都必須留一脈在島上,與島同在,地老天荒。如果大哥二哥在,海庭根本無須肩負這樣的擔子,也輪不到她來負,可是現在不是她,還能是誰?許多時候,海庭會忍不住猜測起沈有容的模樣,一定五大三粗魔鬼般嚇人吧?否則哪能憑空一句話,兩百多年後還能把別人的命運牢牢掣住?

    看過西嶼燈塔回來的那天夜裡,海庭至少花上大半夜時間用來流淚。她獨自縮在被窩裡,細細體味一塊糖垂到她嘴巴前,誘使她張開了大嘴,可那糖晃幾下卻又斷然縮回去。糖還是糖,糖不是她的,她吃不到。

    這比眼前從未有糖出現過,要更為殘酷與淒涼。

    第二天海庭又把那個人帶到外垵,去看那裡的炮台。炮台最早是明鄭所建,用來對付率清軍攻台的施琅大軍,康熙五十六年時又改建過一次,如今已廢了,沒有兵沒有炮,空餘一個炮台留置那裡,對著開闊的海面發呆。海庭立在炮台口,用腳輕輕將地上的沙石往外踢,她說:"你們男人都喜歡爭鬥。"

    那個人笑一笑,沒有答。

    海庭說:"如果不爭不鬥,我的祖上就不需要到這裡來。"

    那個人還是笑一笑。

    海庭問:"你的名字真的叫唐山?"

    那個人遲疑一下,點點頭。

    海庭說:"一定要走嗎?一定要離開這裡?"

    那個人還是點頭,這次頭點得很重,也很快。

    海庭咬住唇望著空蕩蕩的遠處。風很大,島上的風總是這麼大這麼急,匆匆地橫掃過去,恨不得將整座島掀個底朝天似的,她雖然習慣了,卻一直無法喜歡起來。她用手抱住腹部,肩膀縮起。半晌,她說:"快過年了,過完年,熬到三月底吧。你看這風,這火燒風,這麼猛,船不好行走海上。待四月風歇下了,你再走,行嗎?"

    那個人遲疑片刻,點了點頭。突然他一怔,彷彿想起什麼,轉過頭看著海庭。海庭連忙車開臉,她不願他看到自己眼裡的隱約水光。片刻後,她再把臉朝向他時,已經笑了。她說:"別看島上人不多,過年時你再看看,熱鬧得整個島跟一鍋開水似的,到處鬧騰得厲害。信不信?到時候不熱鬧你可以罵我的噢。"

    秦海庭不相信唐山是那個人的真名。好幾次,她衝他喊"唐山",他卻沒有反應過來,怔一下,左右看看,才回過神,侷促地噢了一聲。一個人的名字,從小被人喊來喊去,都喊成身體的一部份了,像一塊皮肉或者骨骼,已經緊密相連,紋絲合縫,不可能有哪怕是片刻的呆滯茫然。

    只是他為什麼要弄出一個假名字來呢?他忌諱什麼?又隱瞞了什麼?

    這些疑問她沒有問出口,跟父親母親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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