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7章 1991年夏天 (4)
    阿果看我一眼,還是晃,好像已經上了馬達,停也停不下來。

    我站起來,推了他一下,我說晃什麼晃呀,我頭都被你晃暈了,真討厭。

    這時候我叔叔說話了,他說阿米,你幹嘛呢,晃就晃嘛,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挺委屈的,悻悻坐下。我叔叔對阿果的縱容是與日俱增的,阿果缺了一隻眼睛少了一條腿嘛。14歲那年阿果如果當成小兵,去了部隊,當上職業球員,後來就不會上前線,不上前線阿果眼睛就不會少腿就不會缺眼,但現在阿果明明缺了一隻眼少了一條腿,這事就很險峻地立在那裡,阿果看得見,我叔叔也看得見,阿果成了我叔叔的一塊心病。阿果調市裡時,我叔叔想幫他,被阿果拒絕,沒有我叔叔的幫忙阿果也能調成,阿果要證明的就是這一點。劉貝貝還在小縣城,我叔叔要把她調到市裡,也被阿果拒絕了。阿果的拒絕裡包含著一股有稜有角的力量,不容置疑,毫不含糊。我相信直到此時我叔叔都沒有把阿果真正看清,在官場上他錘煉了一輩子,但所煉就的高強武藝他都用來對付親人以外的世界了,阿果是他的侄子,唯一的侄子,所以他對阿果看走眼了。我叔叔說,辦公司不是那麼容易的,你可要慎重。

    阿果哈哈笑起,他說,對別人來說也許是不容易的,可對我來說卻是容易的。他一邊說,一邊做著領袖們常使用的手勢,不可扼制的得意與炫耀夾在每一個字的發音裡奪路而出。我叔叔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看得出他還是不放心。

    我後來把我叔叔的擔心告訴呂佳薇,呂佳薇抿嘴笑笑。在我的敘述過程中她始終保持這個表情,也不說其他話,只是不時是嗎是嗎地插上一句。

    阿果在全市最繁華的五四路上的一幢大廈裡買下兩層,他真的把公司辦起來了,公司的名字叫宏程貿易有限公司。開張那天去了很多各界有頭有臉的人,電視和報紙刊物的記者也紛湧而至,相當排場。作為股東之一,呂佳薇那天本來肯定要去的,可是最終她卻去不了了,她肩膀上挨了一刀,骨頭都露出來了,血流了一地。

    那天戲拍到小寡婦上山祭亡夫,荒山野嶺,人跡罕至,小寡婦想到先前的甜蜜恩愛與如今的孤單冷清,不禁悲從心起。做出悲的樣子其實並不難,剛剛還在一旁有說有笑,這邊導演叫三、二、一,那邊把眼藥水往眼睛裡滴上幾滴,鏡頭裡馬上就可以出現痛不欲生的模樣,大家都是這麼演的。但呂佳薇不要眼藥水,她始終不肯用。一到片場她就獨自坐在一旁,低著頭,苦著臉。有人逗她,說,這就醞釀開了?你別真把自己當寡婦了,還有我們呢!呂佳薇抬起頭,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馬上又低下頭。陳天祥一叫開拍,她馬上入戲,腳步蹌蹌地走到墳前,腿一軟,跪下了,十指掐進土裡,淚水傾盆而出。一切都是劇情所需的,悲得揪動人心又不失分寸。

    接下去的戲是這樣的:就在她淚水傾盆之時,驀然從樹上飛身躍下幾個蒙面黑衣人,手握大刀,猛撲過來。小寡婦赤手空拳地抵擋,高高躍起,就地打滾。一個黑衣人揮刀劈下,小寡婦側身一閃,順勢扭住黑衣人的胳膊,一掌劈下,結束了黑衣人的性命。這場戲照例有替身,但呂佳薇的替身演員知道輪不到她,所以連妝都沒化,坐一旁閒看的。進劇組時,說好她替身演武打,可事實上並沒有幾次替得上。不要幹活,錢照拿,美差一樁,但心裡卻一直有股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你逞能吧,你自以為是吧,等著看好戲!好戲果然就來了。黑衣人劈刀下來時,呂佳薇一側身一閃身,動作都做出來了,節奏卻沒有對上,她側身時刀剛剛舞起來,她閃身時刀還在空中,她身體還原時刀恰好就落在了她的左肩上。

    啊--!所有的人都叫起來,連那個替身也下意識地跳起來。刀不是真刀,但畢竟是鐵片制的,而黑衣人與小寡婦的替身是同一個武術隊的,練了十幾年,手下的勁不知不覺得就使出來了。呂佳薇沒有馬上倒下,她好像還沒回過神來,趔趄了幾步,兩眼凶光四射。大家知道她根本還陷在劇情裡出不來,就一湧而上,把她扶住,叫著她的名字。呂佳薇茫茫地看看大家,又慢慢扭過頭盯著自己的肩膀看一會,突然人一軟。

    呂佳薇很快進了醫院,她在醫院裡一直不太講話,只是反覆問醫生這手臂會不會廢了。醫生很明確地告訴她不會,僥倖骨頭沒傷著,不過也需靜養。呂佳薇聽到這句話時眉頭輕輕地皺一下,然後就不再開口。她肩膀上縫了十幾針,上了紗布,整條手臂用綁帶托起,吊在脖子上,這使她不能躺下。她靠在病床上,閉著眼。

    呂佳薇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星期,這期間阿果來看過,劉貝貝也來看過。阿果常來,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劉貝貝,她抱著孩子從小縣城上來,提著水果,怯生生地走進病房。呂佳薇沒見過劉貝貝,劉貝貝自我介紹說我是阿果的愛人。然後劉貝貝把水果放在床頭,坐到床沿,將兒子陳果皮擱在腿上。我想把陳果皮帶到外面玩,但陳果皮不肯,他盯著呂佳薇的肩膀上的紗布,小屁股拱呀拱的,想過去摸一摸。

    疼不疼?劉貝貝問。

    呂佳薇點點頭,淺笑一下。

    劉貝貝說,我也是才聽說的。你是阿果公司的股東,所以我覺得要來看看你。你是名人,我以前就愛看你的演出,你每場演出我都看,你演得真好。

    呂佳薇還是點點頭,淺笑一下。她對陳果皮招招手,說,來呀,小朋友,過來過來。陳果皮受到鼓舞,小屁股拱得更凶了,但劉貝貝手凜然勒著他的腰,一直不松。陳果皮就哭聲哭調地依呀起來,兩隻腳還使勁踢著。呂佳薇說,沒事,讓他過來吧。

    劉貝貝說,不行!阿姨受傷了,你不要搗亂!她不是對呂佳薇說,她是低下頭對陳果皮說,手臂悄悄用力在陳果皮腰上箍得更緊了,說完她抬起頭對呂佳薇笑笑。呂佳薇也對她笑。兩個人這麼近地坐在一起,身體臃腫的劉貝貝與呂佳薇在外形上已經找不到一點相似之處了,但是我突然感到她們其實有某些東西還是相似的,相似在外形之下。

    呂佳薇住院期間一直由我陪著,我是她的助理,理所當然。我給我叔叔打了個電話,無論他們當年發生過什麼,我覺得都不妨讓他知道一下,來不來醫院探望是他的事。我叔叔還是來了,在星期天,中午,一個人,兩手空空的,腋下夾一個黑皮包。我叔叔進來時,呂佳薇靠在床上已經睡著了,我想叫醒她,被我叔叔止住了,他拉了拉我,手指豎在嘴邊悄悄噓了一聲。我覺得我叔叔來一次不容易,總應該說上幾句話吧。但我叔叔還是堅持著,他看看左右,從黑提包裡拿出一疊香港出產的頂頂八百光,交給我,然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著呂佳薇,順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萬寶路煙,夾出一根,突然又停住,片刻,把煙塞回。他就這麼靜靜坐了一會,然後站起,躡手躡腳地走了。

    我叔叔一走,呂佳薇就醒來了,也許她早就醒了,但她一直閉著眼。我把八百光遞給她看,她咧咧嘴,沒接,也沒有說什麼。十年來,我第一次目睹了他們的見面,我突然鼻子有點酸。我說,你跟我叔叔到底怎麼回事?呂佳薇馬上反問:你說怎麼回事?

    呂佳薇還是呂佳薇。

    我是在醫院裡見到呂佳薇父親的。呂威,這是她父親的名字,他的外形正如他的名字,槐梧偉岸,不怒自威,這樣的人才不辱那一身軍裝。這座城市的第一面紅旗就是呂威插上去的,那時他還是個唇上有細密小鬍子的青年,他十三歲就穿上軍裝了,打鬼子,打蔣軍,接著跟著大部隊打過長江,打到這裡,然後接到命令留下了。他就是在這座城市認識了剛從印尼歸國的那個能歌善舞的華僑少女,他被她小鳥一樣的活潑嫵媚吸引了,她則被他那一身英武威風迷住了,兩情相悅,彼此新鮮,就這樣走到了一起。但是六十年代後期他們又分手了,她被說成是叛徒、特務,他是軍人,中間就隔了一座大山了。呂佳薇跟了父親,弟弟跟了母親。呂佳薇的弟弟如果活著,比我大三歲,但他死了,病死的,腦膜炎。

    呂佳薇出院那天呂威專程來接她,但呂佳薇不想去她父親那兒住,她說她想去母親家裡。呂佳薇的父親已經再婚多年,但母親卻一直孤身著。我從來沒聽呂佳薇說起她父母的事,但我知道這事在她心裡有陰影。她不看父親,眼睛望著遠處,很明確地重複一句:我要去我媽那裡。呂佳薇的父親默默看了她一會,回頭示意勤務兵把呂佳薇的東西搬上車,然後對開車的小兵說,去群眾路。

    呂佳薇母親的家在群眾路,我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是一個老婦人,真正老了,從步履到體態到眼神,你怎麼也無法將她與相片上那個梳長辮子、綁蝴蝶結,又打球又彈鋼琴的青春少女聯繫在一起。呂佳薇父親沒有下車,他坐在車上一動不動。勤務兵把呂佳薇的東西搬下去,搬上樓,呂佳薇的父親一動不動。呂佳薇下車時,對父親點點頭,她說,爸,再見。我看到呂佳薇父親的眼睛有些濕了,他說,你的傷還沒完全好,要好好休息,不要急著拍戲,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呂佳薇應了一聲,然後抬頭往上望去。五樓的陽台上正站著那位曾經活潑打球、嫵媚彈琴的女人,稀疏的白髮從兩鬢披散而下,罩住凹陷的兩頰。

    我曾經很認真地思量過劉貝貝為什麼要到醫院裡看望呂佳薇,她的舉動讓我的確很意外,阿果也意外,據說阿果對待這個意外的方式是狠狠把劉貝貝臭罵了頓,阿果罵時,劉貝貝一直笑,劉貝貝甚至還討好地貼過去,把阿果筆挺西裝上的一根頭髮撥掉。這個女人的舉止與蛇十分相似,這是大家後來才明白過來的,看上去她安安穩穩,不動聲色,突然一發力,便迅猛、敏捷、切中要害。

    我同齊天光一起回花岐鎮,呂佳薇住到她母親那裡後,我就很少去那兒,她有母親照顧,我也插不上手。閒下來了,於是想起了我父親的電話。我得回去看看我母親。

    花岐鎮變化很大,路變小了,人和新房子變多了。每個人好像都在急不可耐地蓋房子,有了空地有了錢,房子就起來了,東一幢西一幢。我每回遠遠見到花岐鎮就會想到城裡公交車站上的擁擠混亂,就是那麼股味道,前塞後堵,參差雜亂。在花岐鎮已經找不到一種鬆弛的從容的悠閒景象了,空氣中瀰漫的也是嘈雜與浮躁。

    沒有料到,我母親真的病了,病得還不輕。我到家時,門上著鎖,問了鄰居,他們說我父親把我母親送到醫院去了。我與齊天光對視了一眼,馬上覺得不好。我母親輕易不上醫院,她一向討厭醫院裡的味道,除非萬不得己。

    我母親躺在花岐鎮醫院的病床上,非常巧,那一間房在二樓,二十年前我嬸嬸就在這裡躺過。我嬸嬸生銅蛋那會兒,二樓還不住病人,醫院特地為我嬸嬸在這一間放下一張病床,而現在不但這一間已經放了三張病床,而且整個二樓都已經密密麻麻地住上病人。我母親情緒尚好,看不出有什麼問題。我問媽,你怎麼了?我母親先跟齊天光笑笑,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一手指著我父親,她說,你問他,他一定要把我逼來,這裡是人呆的地方嗎?我要回去,下午我就要回去!

    我父親坐在一旁抽著煙,臉上掛著笑。我父親不是個愛笑的人,他幾乎不笑,尤其是不對我母親笑。我從他笑臉上發現了一些不對頭的東西,我心跳加快,有不祥的預感。我父親把一根煙抽完,站起,他說,我去拿藥。我母親馬上說,你去去去,快去拿藥,拿了藥我們就回家。阿米和天光回來了,我要去煮一些好吃的菜給他們吃。我父親一邊笑瞇瞇地點點頭,口裡答著好好好,一邊急急往外走。

    我馬上跟出來,在走廊上拉住我父親,我說,爸,你跟我說實話,我媽怎麼了?

    我父親慢悠悠地看看我,眼光很快就飄走了,落到遠處。他說,不太好。

    怎麼個不太好?你快說!

    癌症。肺癌。晚期。

    我腦子轟地一聲巨響。這麼大的一件事,我父親在電話裡沒有提起,只讓我有空的話回來一下。我眼淚湧上來了,我說,爸,你也真是的,這事你瞞著我媽,你幹嘛也瞞著我們呢?你幹嘛早不說!

    我父親愣愣的,有點走神。

    我說,爸,應該馬上把媽送到市裡的大醫院去,鎮上的小醫院技術不行,設備不行,藥也不行,什麼都不行,要馬上送!

    我父親很猶豫,他發愁的不是錢,他有錢,我父親他已經很有錢。他又掏出煙,點煙時手微微地抖著。他說,你叔叔在市裡當領導,你媽到市裡住院會不會影響他?

    我猛一跺腳,我說,都什麼時候了,你也不為我媽想想!那麼大一個城市,那麼多的醫院擺在那裡,我媽是去看病,又不是搞反革命活動,影響什麼呀影響!

    當天下午,我就把我母親送進市腫瘤醫院。我父親的磚窯不止一個,而是十幾個,附近兩個村的磚窯也全被他承包下來了,他不能留在市裡,他要回去,是我勸他回去的,我說這裡有我呢,你放心吧。我父親猶豫不決地去徵求我母親的意見。在我的印象中,我父親從來沒有對我母親有過類似的溫存體貼,從來沒有。我母親顯然有些受寵若驚,她眼睛中有連她自己都陌生的依戀,也有對一出精彩大戲剛揭幕轉眼便要落幕的傷感,但她最後還是說,你回去吧,有空再來看我。

    自從我堅決要把她轉到腫瘤醫院的那一刻起,她明白了,明白自己得的並不是我父親所說的感冒,她好像身上被人戳了一個洞,吱地一下氣都跑走了,她安靜下來,再沒有嚷著回家,她沒有力氣嚷了。我望著軟綿綿地躺在那裡的母親,心裡有種犯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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