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菡猜的沒錯。這支花就是十年前她們在醫院的婦產科生產的時候,唐小菡送給王秀芬的玫瑰花,這也是王秀芬生平收到的第一朵花。王秀芬把這朵花視若珍寶,但是鮮花總是要枯萎的,她又怎麼忍心讓花朵變成垃圾?她要把這朵花當作最珍貴的禮物收藏起來,永遠芬芳她的每一個日夜。礦工家的女人都是持家過日子的好手,她們都知道下井挖煤掙來的錢是真正的血汗錢。所以,王秀芬恨不得把一分錢分成兩瓣花,但她卻花了大價錢訂做了畫框,請專業人士把這朵花製作成了一個頗有些韻味的干花裝飾品,並且掏錢的時候毫不手軟,她認為那才是真正的物有所值。王秀芬把自己辦的這件事情當作她最得意的傑作,時不時地還會沾沾自喜一下。把這個畫框掛在床頭,是她時刻告訴自己,要懂得感恩,要知道惜福,每次與玫瑰花相對的時候,她的心便會變得柔軟甜潤,她雖然不善言辭,不會用華麗的語言表達她對小菡的情意,但她從心裡敬畏小菡,疼愛小菡,憐惜小菡。她是把小菡當作手足來對待的。只有小菡才會成全她和建國,才讓她的生活裡充盈著玫瑰的氣韻。
現在,這支花已經褪盡了當初的嬌艷與色澤,卻有另一種艷麗在兩個女人的心裡駐足,並且紮下根來,那是一種只有她們兩個人才能感受到的永久芬芳,在她們的生命裡瀰漫著,湧動著。她們把投向對方的目光拉成了一條道路,直通彼此的心房。
黃昏降臨的時候,滿臉疑慮的客人們踏著地上的積雪來了。他們不明白既然是赴唐小菡的邀約,為什麼要把地點安排在建國的家裡呢?那是她前夫的家啊。好奇心是人類的共同特點,他們渴望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唐小菡主人似的迎接著客人。在大紅囍字的映襯下,小菡的臉上現出了少許的紅暈,讓帶著問號來的人們更加糊塗。小菡並不解釋什麼,她相信,今天這裡的每一個智商都不比她低,他們都會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們都會理解她的用心良苦。
誰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會是一場婚宴,來客中有人尷尬地說,參加婚禮是應該給新娘新郎帶禮物或者禮金的,可是,今天太措手不及了。只有唐小菡得意地笑著告訴大家,不事先通知就是為了免於俗套。今天是小菡請客,自然不會讓大家破費。再看看這個家,真的是充滿了喜慶的氣氛,就連建國和王秀芬,也像真正的新人那樣打扮起來。建國換上了筆挺的西裝,王秀芬化上了晚妝,換上了她幾年前就為自己準備好的禮服,就連作為證婚人的唐小菡都是紅衣紅裙,把她襯托的光彩照人,反而比王秀芬更像個新娘子。
客人坐定以後,唐小菡把所有的菜全部擺放到餐桌上,然後把燈關掉,把昨天買來的幾支紅蠟燭點燃起來。小菡覺得燭光比燈光更雍容華貴,也更有詩意。燭光搖曳中,小菡宣佈婚禮正式開始,並隆重把女兵介紹給大家。今天這裡的每一個人又有誰不知道女兵呢?只是他們沒有想到女兵會在這樣的時刻出現,這個儀態萬狀的女人實在跟那個歌喉婉轉的女兵相差甚遠啊。女兵用她不再清脆卻是莊重圓潤的聲音鄭重地宣佈婚禮開始,並聲明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主持婚禮,而這個婚禮實在與眾不同。其實,所謂的主持活動就是用最傳統的一拜天地二拜來賓夫妻對拜完成的,沒用三分鐘,女兵宣佈禮成。婚宴開始,把小菡和眾來客笑得肚子疼。然後,最重要的一個節目,自然是女兵要為大家唱歌。小菡最近迷上了鮑勃·迪倫,尤其那首答案在風中飄。女兵望著小菡說,真是太巧了,我最近剛好學了這首歌。於是,女兵唱道:
一個人要走過多少里路,才能稱為真正的人?
白鴿要飛過多少海,才能安睡在沙灘?
戰火要持續多少年,才能夠永不再燃?
親愛的朋友,答案風中飄....哦,答案在風中飄.....
一個人要抬頭看多久,才能看到真正的天?
一個人要擁有多少雙耳,才能聽見人們的哭泣聲?
一個人要目睹多少死亡,才能明白死不復生?
親愛的朋友,答案在風中飄,哦...答案在風中飄....
一個人要經過多少苦難,才能夠長大成人?
海鷗要飛過多少天空,才能夠落腳在沙灘?
答案在風中飄...答案在風中飄...
女兵的嗓音依然這麼圓潤,讓唐小菡頗有意外之感。這幾天她們朝夕在一起,女兵說話的時候嗓子是略有些沙啞的,怎麼唱起歌來風格就完全改變了呢?不知道鮑勃·迪倫說話的時候是否也是沙啞的,反正這個美國男人唱歌的時候依然是一條破鑼似的嗓子,卻又擁有著磁鐵般的吸引力,讓小菡和他的歌迷一起被他的歌聲所傾倒。
唐小菡聽著女兵的歌聲,不時地抬眼看著今天的來賓。周部長已經顯出了老態,沒有誰有能力與歲月抗衡。她剛剛才知道,周部長已經調到礦工報社任主編了,他又一次成了她的頂頭上司,造化弄人啊。劉老師現在是劉副局長。自從鷲峰山與小菡分手後,劉老師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人變得清爽起來,像是年輕了10歲。劉老師坐在桌邊的第一句話便是輕吟了杜甫的兩句詩: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小菡含笑吟道,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經過了小煤窯的事故,鐵明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他雖然賠掉了大半的財產,小煤窯也關掉了,卻經歷了化蛹成蝶般的蛻變。
他投資修建的一家敬老院正在施工當中。更令小菡倍感欣慰的是,他和王玫玫已經領取了結婚證。他要承擔起照顧王玫玫的責任來,他對今天的晚宴讚不絕口,他說,我去過很多大飯店,包括北京的星級飯店,可在這裡吃你們做出來的飯菜才是最可口的啊!唐小菡感歎人們的變化,建國的變化也挺讓小菡浮想聯翩的。他現在是井下采煤區的區長,手下管理著100多個弟兄。建國也是中年人了,卻比年輕的時候更加帥氣,成熟使他更有男人的魅力,讓小菡感慨王秀芬的了不起。男人都是女人調教出來的,王秀芬是這方面的高手。也許她自己並不承認會調教男人,但建國的改變是由內而外的,建國掩飾不住的滿足感與幸福感讓小菡一目瞭然。
這就是今天的男性客人,他們都曾在唐小菡的生命中扮演過重要角色,都曾在她的記憶中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他們是小菡匆匆趕路時隅爾抬頭看見的風景,而小菡也是他們生活中的插曲吧。而在座的女性,每個人演繹的故事都各不相同,都是各有各的情節,各有各的篇幅。女兵的故事自然最吸引人的眼珠,也最精彩。王玫玫的故事卻是屈辱與血淚相伴。王玫玫臉色雖然蒼白,但精神還好。從鬼門關上走了個來回的王玫玫已經開始要認真的寫自己的文章了。雖然紛繁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要吞沒她,但她在掙扎,她讓小菡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把她拉住。護士小程依然把平淡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用小程的話說,無論是誰,只要每天身體健康且衣食無憂,就可以把自己看成是成功人士,她覺得自己也應該列入成功者的行列裡。小程還說她家就是一個豬窩,三頭豬在裡邊快樂的嬉鬧,根本不去想是否會被宰殺。如果這樣想的話,王秀芬應該也是個成功的女人吧。婚姻改變了王秀芬,婚姻給了王秀芬重生。重生的王秀芬總能把每一天都過成美酒一樣醇香的甘霖,讓唐小菡對她刮目相看。
本來,唐小菡還邀請了哥哥唐小昕和鐵紅姐姐。唐小昕出差外地趕不回來,鐵紅看破紅塵不想參與這樣的俗事,兩個人缺席了這個聚會。唐小菡默默地注視著在座的幾個女人,她把她們當作摯愛的親人。在礦區,她們都曾在不同的時間段以不同的方式風光無限。她們優雅地在礦區遊走,矜持地展示著魅力,卻在夜深人靜時抖落掉華麗的紗布,把纍纍的傷口露出來透透氣,伸出舌頭舔乾淨流出的膿血,自己給自己療傷。天亮以後,依然包裹好傷口,從容地微笑著面對世界。她們的淚囊是隱形的,小菡總是在她們風光無限的背後看到無聲滑落的串串淚珠。滋養了她們身體的礦區也滋養了她們的性格,礦區就像一個神秘的器皿,熔煉著她們的靈魂與肉體。
這個婚宴一直持續到夜深人靜,大家才盡興散去。女兵被王玫玫強行帶走了,唐小菡謝絕了人們的相送,她想一個人在千禧之夜靜靜地走一走。
能夠在礦區的雪地上獨自漫步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唐小菡獨自走在雪天裡。跟白天比起來,地上的積雪已經有了厚度,走在上面便會發出吱吱的響聲。由於太安靜的緣故,小菡的腳步聲被放大了好多倍,並被傳到了很遠的地方。她忍不住伸出手接住了一些雪花,這些白色的冰晶隨即化成了水滴,少頃,水滴順著她的指縫流走了,就像那些永不再來的歲月。
夜色已經漫過了礦區。唐小菡覺得這樣的夜晚就像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有著豐富的生命體驗和生活智慧,也比對出了她在某些方面的的缺失與匱乏。街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燈下的雪花被染成了檸檬色,彩色的雪讓小菡有如置身夢境。有風吹來,唐小菡感到臉頰上和眉宇間掛上了點點的涼意。路燈下,一對情侶站在雪地裡旁若無人的擁吻。小菡聽見他們指著腳下堆起的雪人說,瞧,這是愛情的孩子。小菡感到時間在流動,便想起了少女時的自己,一絲落寞湧上心頭。心像雪花那樣搖擺著,似在尋找可以寄托的地方。那首著名的薩克斯曲《回家》若有若無地飄進耳朵裡,不知是從哪個陌生的窗口溜出來的。那一聲聲回家的召喚促使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不遠處,有一個人在等待著她,那個人白髮如雪,容顏衰老,卻是一派長者風範。唐小菡仔細打量,原來是多年以後的自己。她驚訝地停住腳步,對著那個衰老的自己說,在變成你之前,我要找到一個人,那是我靈魂裡的一個人,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我。
季節深處的風聲從唐小菡的心頭穿越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