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深處 第65章 煙雨朦朧 (7)
    三十年的作息習慣已經成了慣性,想要改變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習慣是一種很難改變的東西,包括思維習慣,包括生活習慣,有時候身不由己的就順從了習慣的人,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也有的人很想改變習慣,就像鐵紅。鐵紅已經習慣了每天早出晚歸,突然間打亂了原有秩序,讓她渾身彆扭無所適從,就像真的得了大病一般的難受。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把自己罵個狗血噴頭,她罵自己長了一身賤骨頭,不幹活就渾身發癢;她罵自己不知好歹,不用上班都能拿到工資還滿心的憂怨,多少人為了弄到一張病假單,還給大夫送禮呢,真是天生的勞碌命,有福都不會享。

    鐵紅就在對自己的責罵與安慰中改變著,她已經有些適應弟弟妹妹重新佈置的房間。她雖然嘴上依然強勢,但內心裡也承認新的房間裝飾確實賞心悅目,她由此也感受到了弟弟妹妹對她的疼愛與惦記。為了讓鐵紅一個人的日子不至於太寂寞,鐵明把自己的VCD連同一大包碟片送給了姐姐,中國的外國的碟片,都是鐵明看過的、淘汰下來的。鐵紅發現這些故事片比電視節目好看多了,尤其最近她的睡眠出現了一點障礙,調養身體的同時,這些故事片佔據了鐵紅大量的生活空間,讓她對弟弟生出了感激與感謝。

    閒下來的這段時間,鐵紅發現自己除了上班之外,竟然沒有任何可以讓她打發時間的愛好。從前忙忙碌碌的時候,鐵紅連電視節目都很少看,更別提別的娛樂形式了,因為她要抓緊時間休息,以便有足夠棒的體力來應對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現在不一樣了,鐵紅這輩子都沒這麼清閒過,似乎是要把三十年的假期全部找補回來。偶爾,她也會到街上去,買一些生活日用品,但她很少去百貨大樓和超市,她只買過日子必不可少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買菜也只買大陸菜,精細的菜價格太高了,她捨不得買。餘下的時間,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家裡,一張接一張的看弟弟送來的碟片,電視機便也從早開到晚。她發現那些故事片真是比電視節目好看多了。曾經,她最討厭港台劇那些肉麻麻軟綿綿的娘娘腔對白,現在竟然可以讓她淚水漣漪,都把自己的心浸泡的柔潤起來,氣得她直罵自己越來越沒出息,但她不否認自己對看碟片太著迷了,對那些愛恨情仇的故事充滿了期待與渴望。那個夜晚,鐵紅照例拿出一張碟片,想都不想就放進了DVD,熟練地操作起來。很快,屏幕上的雪花就變成了清晰的畫面,可是畫面上的情景一下子讓她傻眼了。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他們只用肢體語言交流,用眼睛說話,他們互相抗衡對方的身體,然後非常誇張的交姌,並且伴隨著在鐵紅聽起來像被蠍子蟄了一般痛苦的呻吟。

    這張碟片是鐵明的疏忽造成的,鐵明家裡這種黃碟挺多,但他都是和故事片分著放的,鐵明以為送給姐姐的都是故事片,哪裡會想到有一張黃碟挾裹其中,而鐵紅現在看碟片是不加選擇的,她是按照碼放的順序一張接著一張看,無意中就碰到了這張黃碟。鐵紅十分恐懼看著屏幕上的畫面,她的血液像喝了酒一般的加快了流動速度,心跳也完全亂了套。對於鐵紅而言,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突然的讓她措手不及,一下子暈失轉向。她意識到,自己無意中闖入一片禁地。她想閉上眼睛,她想停止播放,可是她的意志不聽她的大腦的指揮,身不由己的看了下去,直到畫面上出現了雪花,她依然呆呆的看著電視,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從看了那張碟片開始,鐵紅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那些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的情景,甚至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男人的裸體也會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鬼使神差一般,她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那張碟看了好幾遍。儘管那些畫面讓她渾身特別不舒服,像得了皮膚病一樣的難受,她還是忍不住好奇的想看,尤其特特別想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這個問題像是一隻無形的鉗子,緊緊的抓住了她。鐵紅在這張黃色碟片的引領下,不經意間推開了一扇叫做情慾的門。門裡的世界光怪陸離,把鐵紅的生活攪動的波濤洶湧。她就在這波浪中沉沉浮浮,拚命地掙扎著想爬上岸來,可是,岸邊太滑了,任她怎麼努力,手都夠不到岸上的欄杆,她以為抓到欄杆也就抓到了希望。與此同時,鐵紅作為一個女人,開始對自己的肉體萌動起來最原始最純粹的覺醒,她知道這一切來得太遲,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欣喜還是應該悲傷,或者羞愧。她開始以一個女性的眼光看待自己,她就在這一刻發現,自己的血肉之軀燃燒起了慾望的火焰。

    出走

    鐵紅從午睡中醒來。病床上躺了十幾天,她的傷病已經徹底痊癒了,人卻瘦的脫了形,似乎從前那個走路一陣風,說話高門大嗓的鐵紅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飄然遠去,剩下的只是一個空空的軀殼。鐵紅翻了一下身,以便讓自己更舒服一點。在她挪動身體的瞬間,一種痛感頓時襲擊了她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最後在心臟裡聚集。鐵紅一直弄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剛剛,在她睜開眼睛的剎那間,她明白了,那是一種疼痛感,是一種被某種東西連續打擊後形成的鈍痛,這種東西卻是無形的,是肉眼凡胎看不見的。這種痛感已經在她身上持續很久了,好像從她父親傷亡以後開始,好像從她母親瘋掉以後開始,也好像從她還是一個小小的胎息、她的生命剛剛形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那麼這種由來已久的痛是鐵紅是怎麼忍受過來的呢?連她都吃驚自己的耐受力,她對疼痛太不敏感,但是今天,她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感到了疼。鐵紅抬眼看一下窗外,天有些陰沉,似乎正在醞釀一場秋雨,這樣的天氣是最合適睡覺的天氣。另一張床上,陪伴她的王玫玫睡的正香,鐵紅試探性的發出一點聲音,並沒有把王玫玫驚醒。一個念頭快速的在她腦海中形成了。

    鐵紅脫下醫院的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悄悄地溜出醫院。她並不擔心自己一走了之會給醫院留下什麼後遺症,她知道小菡和小程會替她辦理好各種出院手續。她現在最想幹的事情,就是趕回家裡去看一下。從來都捨不得打車的她,今天破例叫了一輛出租車。十分鐘後,鐵紅走進自己的家。

    離開家幾十天的時間,讓鐵紅突然產生了一種既親切又陌生的感覺。家裡的一切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許是空氣不流通的緣故,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子陳腐的味道,一層薄薄的灰塵覆蓋在傢俱上,地面上,床單上,甚至燈泡上,這讓鐵紅感到特別不能容忍。她一個人乾淨利索慣了,見不得自己把日子過得這麼邋遢。她想收拾一下房間,但又不敢耽擱太多時間,她知道,如果小菡發現她不在醫院,馬上就會找到家裡來,她不想面對她們,只想一個人悄無聲息的離開,相見不如懷念,免得彼此尷尬。她本來也沒有多少痕跡留在世上,也就沒有必要刻意的去消除。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幾件衣服,並且把家裡的現金都拿出來帶在身上。出門總是要花錢的,雖然她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鐵紅背著包剛剛走出家門,就看到唐小菡和王玫玫朝這裡走來了,她知道她們一定是來找她的。她既不想和她們碰面,當然也不能返回家中。急中生智,她躲進了另一個樓門。唐小菡和王玫玫徑直來到鐵紅的家,她們不停敲門的聲音清晰地傳進鐵紅的耳朵裡,讓她心中愧疚不已,但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們就會到別的地方去繼續找她。果然,幾分鐘以後,小菡和王玫玫急匆匆的去了。鐵紅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從她的內心深處分泌出一種毒汁來,這種毒汁的名字叫絕望。她的絕望像一種還沒有被命名的漂浮物質,在礦區陰雲密佈的上空飄來蕩去,很快,就被汽車的馬達聲、小商小販的叫賣聲、夫妻吵架時的對罵聲、孩子的哭鬧聲、偷情的呻吟聲給淹沒了,給消解掉了。

    鐵紅來到長途汽車站,一輛有些殘破的中巴車停在她身前。個體客運的女乘務員一邊問她到哪裡去一邊動手要拉她上車,鐵紅有些反感的掙脫了女乘務員的手,自己登上客車。到了車上鐵紅才知道,這是從礦區發往遵化縣城的最後一趟班車。鐵紅想,到那裡去都可以,只要離開礦區就好。她買好車票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天空越來越暗了,車開出礦區沒多遠,就飄起了細密的雨絲。在這樣的一種環境當中,鐵紅覺得自己應該思考一點什麼問題,比如,她這算不算離家出走呢?她出走的目的是什麼?她應該在何處落腳?再比如,她可以回首一些往事,回憶一下曾經的輝煌,或者回味一些童年舊事。可是她什麼都沒有想,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兩隻眼睛呆呆的望著窗外的秋雨綿綿中掠過的一個又一個村莊。

    到達縣城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鐵紅拎著包站在陌生的街道上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她知道這裡離礦區有100多里了,她已經很成功地把那個熟悉的地方給甩到身後,她現在可以自由自在的在街上走而不用擔心碰到探詢的目光。原來,陌生的地方是可以讓人放輕鬆的,陌生的地方可以給人一種別樣的美好啊、

    鐵紅是個幹慣了力氣活的人,十幾天的病床時光,她像被判了監禁的囚徒,每一根骨頭都變得酥軟了,她強烈的渴望在自然的環境裡走一走,用她的話說叫接地氣。她並沒有散步的習慣,只是想活動活動筋骨,讓身上的細胞喘息一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恢復原有的力量。

    初秋的天氣就像一張娃娃臉,白天的時候被人們叫成秋老虎,讓人汗水淋漓,到了晚上卻是涼風習習。這個有著微微細雨的傍晚,鐵紅一個人在陌生的街道上走來走去,小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縱使不打傘也不會淋濕衣服,鐵紅第一次知道原來雨中散步竟讓人這麼舒服,連呼吸都覺得暢快。她發現遵化縣城比礦區繁華許多,縣城的主要大街上店舖一家挨著一家,各種綵燈不停地閃爍著,把五顏六色的光打在行人的身上,使縣城的傍晚色彩斑斕起來,有的店舖還用錄音機高聲叫賣著。站在這個聲光音頻交錯的縣城裡,鐵紅清淒楚地發現,她的生命歷程只能用蒼白兩個字來形容來概括。那所謂的榮譽稱號,早就在無情的時光流逝中退盡了顏色,改變了容貌,她卻渾然不知。一種無法言說的酸澀和悲涼,從她的內心滲透出來,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那是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輕,被刮了億萬年的風吹得瑟瑟發抖。

    礦區是鐵紅無法割捨與忘懷的地方,不管她情願與否,她已經被礦區吃定了,她可以想像得出,自己的不辭而別將會造成什麼後果,她知道小菡會為她焦急,她更知道自己現在又一次成了礦區人們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她害怕了,她真是是害怕礦區那些熟悉的人和物。礦區是她生命之源,是她的光榮與夢想的發祥地,有著她最深切的懷念與眷戀,可是她卻發現了自己已經失去了礦區,她把自己的靈魂拿出來供礦區的人們閱讀,而礦區的人們卻把她的生命一眼望穿。留下來的,是質疑,是恥笑,是嘲諷,是探詢。鐵紅知道,出了節能燈破障事件以後,她做任何解釋都沒有用,語言在這種情況下太過蒼白無力,只能越描越黑,離開,是她認為目前最明智的選擇。

    如果說鐵紅離開礦區的時候還沒有下定最後決心的話,現在她已經清醒了,她徹底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是來了結自己生命的。當然,這個縣城並不是她最後的歸宿,她對這裡並不滿意,之所以來到這裡,是順其自然的結果。當了多年的先進人物,鐵紅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她對一些常識性問題的認知程度有了相當大的提升。她也非常珍惜生命帶給人的快樂與榮耀,但她也深深的感知了生命本身帶給人的痛楚。她想,人們為什麼常說一了百了,就是為了擺脫痛苦的折磨吧。她甚至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面對死亡時的坦蕩與安然。她突然想,其實所謂的害怕都是假的,如果大家都認為死亡可怕之極而你卻與眾人背道而馳,你就會被認為是另類。有些約定俗成並不適合所有的人,比如自己現在內心深處並不懼怕死亡,既然這個世界存心想要拋棄你,你又何苦死皮賴臉的難以割捨?

    突然,一陣隱隱約約的樂曲穿過秋風秋雨飄了過來,鐵紅彷彿一位盲人見到了太陽的光芒,順著歌聲尋找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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