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讓鐵紅覺得奇怪。她和小菡在海浪中拼命掙扎時,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可是,就在她落入水中的那一瞬間,她的心平靜極了。她知道自己是個膽子挺小的人,她害怕的東西特別多。小時候她怕黑,怕毛毛蟲,怕牆角的影子,怕突如其來的聲音。可是,卻是這些讓她膽顫心驚的東西陪伴著她的成長。她怕打針,怕看見血,但她卻多次無償獻血。死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太懼怕死亡了。這個字就像一張網,罩住誰,誰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像她的父母那樣。可是,當她真的面對她認定的死亡時,她忽然感覺到,死亡其實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麼可怕。
她甚至想,原來死亡是這樣的呀,以前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真是太多余了,太沒有必要了,死亡的感覺是挺美好的,死亡讓人變得舒心坦然,讓人無所畏懼。鐵紅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下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等待一場盛宴般的等待著某種東西的降臨,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詳與平和。海水溫柔的輕輕撫摸著她,就像是久違的母親的愛撫。有些細小的生物在她的周圍游動,啄著她的皮膚,像是童年的玩伴們在跟她嬉戲時觸碰到了她的癢處,讓她有一種想笑的強烈願望,而且是那種小女孩似的銀鈴般咯咯地笑。她還沒有來得及笑出聲音,就被周部長的一雙手從幻境帶回了現實。人們在大呼小叫的喊她。
鐵紅的第一個意識就是,穿的衣服太少了。大家雖然穿了泳衣,那也是為了遮羞,跟裸體幾乎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沒有人覺出不妥來,只有鐵紅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的全身不停的顫抖著。周部長大概是以為鐵紅因為嗆水或者因為害怕而緊張地顫抖吧,總之是誤讀了鐵紅的感受。為了安慰鐵紅,鍾部長抱住鐵紅的雙手便用了一點點力,想通過這種力量把一份誠意傳達給鐵紅,其目的是讓她明白,她現在和大家在一起,她是安全的。周部長當然不會明白,鐵紅的顫抖恰恰是因為他,是因為平生第一次被一個男人赤膊擁在懷中,這種擁抱帶給她的震撼,足以讓她渾身顫抖。
鐵紅三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跟他距離最近的男人曾經有兩個,一個是她的父親,另一個是她的弟弟。父親從來不曾把父愛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記憶中,父親的臉嚴肅的就像一塊冰冷的鐵板。弟弟鐵明也是離她最近的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卻讓她像個小母親一樣的縫補洗涮。可以說,家裡的兩個男人留給她的印象都不怎麼美好。除此之外,這幾年跟她接觸最多的就是周部長了。鐵紅心裡明白,周部長是一個有妻室的人。以他的人品與自律能力,絕對不會對別的女人產生非分之想。即使周部長是個單身漢,他也不會對鐵紅這樣的女子感興趣。她知道周部長喜歡的是唐小菡那樣可以出口成章的女子,像她這樣文化水平低,只會干力氣活的女人是入不了周部長法眼的。
在她的心目中,周部長是很有水平的礦領導,是把她培養成勞動模范的恩人。她從未把周部長當做一個男人來看待,她不習慣站在純粹人的角度去思考男人和女人的問題。可是,作為一個女人,當她和周部長產生這種零距離的接觸之後,她的皮膚產生了一種酥酥的,癢癢的,麻麻的感覺,這感覺是她不曾體驗過的。這種感覺讓鐵紅以一個女人的眼光看待自己,並在這一瞬間發現了自己的血肉之軀。她的心說什麼也不能回到以前的平靜如水。世界這一刻在她的眼前消失了,沒有喧囂的人群,沒有小菡,沒有休養的伙伴,甚至沒有了她自己,甚至沙灘、樹木、海水、都從這個星球上消失了,剩下的便只有把她擁在懷中的男人,以及皮膚的接觸帶給她的美妙感覺。她多麼渴望這一刻定格成永恆!
如果說鐵紅可以從容淡定的面對死亡,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生對她的吸引力不夠強大,生命的歡愉之感還不曾照耀到她的身上。可是,當她在毫無心理准備的情況下,忽然出現了一個男人的懷抱時,那種誘惑與渴望足以讓她戰勝人世間的一切煩擾,並在她的心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夜幕降臨,把白天的清晰可見遮蓋了起來,卻把一些真實的欲望暴露無遺地展示出來。其實,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是最表象最淺顯的東西,就像大風天裡的塵沙遍地。而那些想象中的事物,暗流一樣的躺在巖層下面,借著昏暗的屏蔽,讓人按捺不住的在身體內奔湧,大有翻山越嶺的氣勢,並在心靈的某個地方落腳,像無數只小蟲子粘在皮膚上一樣,讓你疼,讓你癢,讓你不得安寧。夜晚就像一只神秘的器皿,熔煉著彷徨與詩意,落寞與激情,讓人在想往中凋零成泥土。
這個夜晚,對於鐵紅來說,就是一個張開的巨大手掌,飽蘸著激情籠罩住了她。這是鐵紅第一次走出礦區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知道這裡的環境很好,干干淨淨的房間,干干淨淨的被子,透著淡淡的海腥味,但這房間和被子都缺少一種她所熟悉的味道,這讓她極不習慣,偏偏她睡覺的時候認床,她便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夜漸漸的深了,世界變得像個恪守婦道的女子般安靜下來,只有窗外海浪的聲音嘩嘩的響著,有節奏的應和著鐵紅的心跳。客觀的說,鐵紅的失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白天落水的那一幕,就像一只粘在菜葉上的膩蟲,任她怎麼抖落,就是掉不下來。這只小膩蟲就像被施了魔法的指揮棒,頑強的指揮著她身上的多種器官,支配著她身體上的多根神經線,讓她魂不守捨,讓她身不由己。她突然想看看自己的身體。三十多年了,她的身體從未被別人欣賞過,包括她自己。記得小菡曾經跟她說過,人體是上帝的傑作,裸體是世間最美的物種。她要看看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的美輪美奐。確認小菡已經熟睡以後,她悄悄的起床,把自己的身體呈現在鏡子面前。由於剛剛洗過澡,她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與光澤。曾被周部長觸碰過的皮膚,干旱的土地一樣的表達著饑渴感。鐵紅霎時愣住了,這是我嗎?她看到的自己是多麼的陌生啊!猛然,她在齊耳短發裡看到了幾根灰白的頭發摻雜在黑發裡。她覺得自己正在老去。她的心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占據了,自己就是一顆歷經了千百年生命歷程的老樹,除了粗糙還是粗糙。她伸出雙手,慢慢的開始撫摸自己的身體,從臉頰到前胸,到手臂。
另一張床上,微閉著眼睛的唐小菡是清醒的,她在悄悄的觀察著鐵紅的一舉一動,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小菡不是有意窺探鐵紅的隱私,她是擔心自己稍一疏忽嚇壞了鐵紅,那樣豈不讓鐵紅難堪?她知道生活在世俗中的鐵紅總是被一張假面一身鎧甲罩著,任時光像毒蛇一樣吞噬著鐵紅的生命。而此時此刻的鐵紅才是最值得敬愛的一個生命個體,是一朵種植在塵埃裡的花朵。鐵紅讓小菡心生憐惜疼愛之情,一顆淚珠悄無聲息的滑落到了枕頭上。鐵紅的人生就像一幅沒有著色的風景畫,看起來有山有水熱鬧非凡,卻是異乎尋常的單調,只有黑和白。小菡一直以為自己是了解鐵紅的,但她肯定不會知道,此時的鐵紅正因為一個男人的懷抱而激動。鐵紅在用自己的方式為生命增加色彩,雖然只是一廂情願的事情,卻依然令鐵紅難以入眠,並發出了吶喊之聲。雖然這聲音非常微弱,但誰又能否認,星星之火可以成燎原之勢呢?
鐵紅的所有姿態都是在無聲無息中完成的,時間也極其短暫,卻讓唐小菡驚詫不已。仿佛眼前的鐵紅是她從前不曾相識似的,她想,人們對於一個沒有愛情的女人總是存在著太多太多的誤區。如果認為沒有婚姻的女人心中不曾鮮花盛開,那就大錯而特錯了。鐵紅不過是沒有找到自己的葬花之地,又錯過了下一個花期。小菡想,每一朵不曾綻放的花蕾,對自己因為諸多原因而誤了開放的時機都會心有不甘,鐵紅也不會例外。
也就在這一刻,唐小菡決定從今往後不再接手任何關於鐵紅的寫作,這是對鐵紅的一種保護,更是對鐵紅的負責任。除此之外,她別無造選擇,她知道鐵紅已經喜歡上報紙上有名廣播裡有聲的生活,但是她依然認為,讓鐵紅回到地面上,過著普通女人的日子,結婚生孩子,才是最理想的歸宿。
蘇醒的肉體
生活永遠都不可能像華麗的寓言和童話,更不會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奇跡,那只是人們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恐懼而臆想出來的,是自己對自己的欺騙。正是因為不可能,才更加美麗動人,才更加讓人著迷。事實上,生活在塵世中的人們都會一聲不響的老去,存在於天地間的物質也會從有到無,人和物都無法幸免。
在鐵紅看來,煤礦就像人們每天都在享受的空氣一樣,從地球上還沒有人類開始就已經存在了,而且她堅信煤礦會一直熱火朝天的存在下去,地下的煤取之不盡,永遠可以讓礦工們以挖煤為職業來養家糊口。煤也會源源不斷地被運到地面,變成人們的必須品,變成多種物質。煤礦就是鐵紅生命的組成部分,她自然也是煤礦的組成部分。煤礦是她的事業,是她的衣食父母,煤礦會像她血管中流動的液體一樣貫穿她的一生。她從未想過礦區人賴以生存的煤礦會走到破產的地步。資源枯竭這幾個字,對於鐵紅來說是太陌生了,陌生的就像一個男人的裸體。當這個詞匯被礦上的人們越來越頻繁的提及時,鐵紅依然沒有把這個詞匯和自己聯系起來,她不願意相信,相依相隨了半輩子的煤礦也會像一個走近黃昏的垂暮老者。
許多事情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鐵紅的困惑其實也是一大批已經習慣了礦區生活模式的礦工們的困惑,特別是有了一些年紀的人們。這些人一直以來都是以煤礦老大哥自居的,從來都是生產的煤炭供不應求,才讓他們腰桿子硬。可是,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後,幾乎所有的煤礦都出現了有煤賣不出去的現象。以多出煤出好煤為己任的礦工們,看著眼前堆積的煤山,搖頭歎息的有,日爹罵娘的有,但大家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煤賣不出去,出煤就賠錢。礦上只好采取了限產的辦法,讓工人們輪流放假。畢竟是有著百年歷史的大型國企,抗風險能力還是較之中小企業有著無法比擬的優勢,即使放假在家裡的工人,每月也會有工資,讓員工保障正常的生活。工資的減少,一下子降低了人們的購買欲望。一時間礦區的大街小巷變得冷清了,農貿市場的攤販們對這一點體會是最深的,礦區的人們開始量力而行,算計著自己的有限工資過日子。不管人們怎麼想不通,怎麼牢騷滿腹,礦區在他們生活中失去了往日的風采與輝煌,已經成了不爭的事實。市場轉型、謀求發展之類的詞匯,直接改變了礦區人多年不變的思維方式。破產已經像個不受歡迎的強盜一樣介入了礦區的生活。
生活在礦區的人們以為煤永遠也不會挖完。其實,煤炭是一種不可再生能源,而人類面對大自然的慷慨饋贈時,是太過貪婪了。人類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對自然界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許多大自然的災害都是人類的雙手造成的,人類使許多動物植物以及本身賴以生存的地球千瘡百孔,自然界也把許多災難無情地降到人類的頭上,既是對人類的報復,也是在敲響警鍾。
礦區無可質疑地進入了衰老期。面對困難,礦上采取了好多相應的措施,大幅度地進行企業調整轉型,為企業和員工尋找求生存的途徑。好在這個礦不行了,集團公司又有好幾個新的煤礦投產出煤了。新投產的煤礦也需要大批工人,一些年富力強的礦工被調到了生產勢頭良好的新礦,這叫人員分流。同時讓一些接近退休年齡的員工辦理內退手續,這叫一刀切。昔日裡車來人往的礦區變得清靜多了,高音喇叭不再像以前那樣播報出煤快訊,那些依然飄在風中的各種宣傳標語口號褪盡了色彩,像是掙扎在秋風中的枯葉,地面上的一些輔助單位已經陷入半停產狀態。就連礦門口那些披紅戴花的勞動模范大照片也被撤下來了。已經不再生產了,哪來的勞動模范?
鐵紅她們的選煤車間早就處於半停產狀態了,只要井下不再出煤,這座高大的廠房就形同虛設。三八女子選煤班已經成為了歷史。除了幾個留守的班長以外,其余的女工內退的內退,轉崗的轉崗,人們聽從命運的安排。許多人跟選煤樓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點留戀,繼續著約定俗成的生活,只有鐵紅依然堅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