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紅的意外
唐小菡正在辦公室為領導寫講話稿。
干通訊報道干事這個工作十多年了,小菡已經總結出了一套既便捷又行之有效的寫作方法,這其中就包括給領導寫各種會議的講話稿。小菡雖然對自己每天寫那些滿含了水分的文字頗有幾分厭倦,但依然干的認真負責一絲不苟,在這方面她是比較講求實際的人。她知道,在她還沒有找到別的賺錢方式之前,這份工作是她衣食無憂的保證。只有最起碼的物質生活得到保證,你才可以奢談別的東西,比如文學,比如藝術。一個餓著肚子的人是沒有能力去追求理想去附庸風雅的,基於此,小菡把自己稱為俗人一個,話又說回來,芸芸眾生,又有幾個人不世俗人呢?人們本來就生活在俗世之中啊。
也許是精力太集中太投入的緣故吧,桌上的電話鈴驟然想起一剎那,唐小菡的心和手同時哆嗦了一下。
電話是唐小菡的好朋友、煤礦醫院婦產科護士長小程打來的。小程告訴她,昨天晚上鐵紅住院了,今天上午做了一個簡單的手術。這個消息讓小菡非常意外,在她的印象中,鐵紅一直壯的像頭牛,連感冒發燒的時候都很少,這次卻住到了婦產科,一下子讓小菡想起了目前對女人最具殺傷力的那種病,那些病的名稱也像蒙面大盜一樣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敢想像把鐵紅打倒的殺手是叫乳腺或者卵巢或者宮頸,然後,她又自己安慰自己,鐵紅也許是良性腫瘤,那就對身體無大礙了。小菡連忙詢問小程鐵紅得了什麼病,有沒有危險。電話那邊的小程無奈地歎息了一聲說,真是造孽呀,關於紅姐的病情,一句半句的也說不清楚,咱們見面的時候再詳細談,不過你放心,紅姐沒有任何哪怕一丁點生命危險,除非她自己不想活了。
唐小菡看著手中的發言稿,她做不到平心靜氣了,雖然她已經知道鐵紅的病不是她猜的那麼嚴重,可是她不明白小程為什麼不告訴她到底得了什麼病呢?鐵紅孤身一人生活,誰在身邊照顧她?小程是個直來直去的痛快人,今天卻吞吞吐吐賣起了官司是怎麼回事?難道這當中有什麼隱情不成?小菡越想心裡就越亂,也就越發地惦記起病床上的鐵紅。下班時間還沒有到,但她實在等不下去了,就自顧地騎上自行車去了煤礦醫院。
十幾分鍾以後,唐小菡已經來到了鐵紅的病房裡,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是王玫玫在照顧著鐵紅,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王玫玫了。
唐小菡承認自己是俗人。當她看到王玫玫拿著自己的散文又是發表又是出版散文集時,她的內心世界有一種說不說的郁悶。再跟王玫玫見面的時候,心無城府的小菡便把一臉的不樂掛到了臉上,善於察言觀色的王玫玫自知理虧,便有意無意的回避著小菡,不給小菡說話的機會,王玫玫太了解小菡了,知道時間一長,這件事情就變得淡漠了,小菡也就什麼都不計較了。時間真是好東西,所有的痕跡都可以被時間遮蓋,被時間掩埋,被時間遺忘。
王玫玫最近非常忙,不是忙著寫作,而是忙著參加各種各樣的文學活動。很多雜志社和作家協會組織的會議都邀請她參加,像什麼作品研討會,讀者見面會,簽名售書,還有記者采訪,等等,並稱她為企業家兼美女作家。王玫玫儼然成了礦區的文化名人,成了本地區女性文學的領跑者。這一切都說明,王玫玫讓自己的生活方式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只是這個轉彎太突然了,太奪人耳目了,太出乎礦區人的意料了,連一點鋪墊都沒有,讓唐小菡他們有些措手不及。小菡非常佩服王玫玫,她覺得王玫玫真是太有能量了,竟然可以在高手如雲的文學圈子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許小菡並沒有意識到,這所謂的佩服當中,還夾雜著幾許輕視與不屑。小菡驚訝,日程安排滿滿當當的王玫玫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鐵紅入院的消息。
原來,鐵紅入院後,小程最先想到的就是通知病人家屬,這也是她的習慣。鐵紅的家屬自然是弟弟鐵明妹妹鐵燕。本來,因為鐵紅住的是婦產科,小程覺得還是找妹妹比較方便,但是小程說什麼也找不到鐵燕的聯系方式,姐姐鐵紅也說不清楚妹妹如今何處安身。好在小程找到了鐵明的大哥大號碼。大哥大是移動電話的一種叫法,在當時可是稀罕物件,礦區使用大哥大的沒有幾個人,鐵明是擁有者之一。小程從未給大哥大打過電話,便有些擔心。還好,大哥大和普通電話沒有什麼區別,當小程確認對方就是她要找的人後,便告知對方的姐姐現在生病住進了煤礦醫院的婦產科。鐵明似乎是有些詫異的問,我姐怎麼會住進婦產科?小程知道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楚,便簡單的告訴鐵明,姐姐是女人,有病住進婦產科很正常的。鐵明急忙問姐姐得的是什麼病,有沒有生命危險。語氣中透著一份不安與焦灼,關切與惦記,讓小程頗為感動,到底是血濃於水,到底是手足情深啊。但說到鐵紅的病時,小程遲疑了一下後決定暫時不告訴鐵明。小程實在找不到恰當的語言與詞匯來把鐵紅的病情訴說明白,畢竟對方是個大男人。小程告訴鐵明,病人現在沒有任何危險,盡可以放心。
小程打電話的時候,鐵明正在王玫玫家裡,兩個人雲雨之後剛想休息。就這樣,王玫玫很快趕到醫院來了,並在這裡守候了鐵紅一夜。
多日不見,唐小菡和王玫玫都覺出了一絲生分。一絲尷尬。她們的話題自然是從鐵紅開始的。小菡急切的跟王玫玫詢問鐵紅的病請,王玫玫搖著頭用眼神和手勢制止了。小菡俯下身端詳病榻上的鐵紅,她的心猛地一震:這個跟自己從小玩到大的鄰家姐姐真是老了。
鐵紅雖然閉著眼睛,但小菡明顯的感覺到她是清醒的。鐵紅毫無光澤的一頭亂發枯草般的飄散在枕頭上,黑發裡已經過多的摻雜上了灰色和白色。多年不曾更換的床單雖然洗的還算干淨,卻把鐵紅的臉龐映襯的黃中透著灰暗。待小菡細細觀察,發現鐵紅的臉上布滿了黃褐斑,密密麻麻的一直延伸到了脖子上。鐵紅的兩腮已經明顯下垂,嘴的兩邊各有一條深深的法令紋,干裂的嘴唇上爆起了一層白皮,就像久未下雨的土地焦灼的呼喚著滋潤。小菡第一次發現鐵紅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竟然是溝溝坎坎,魚游蝦竄。鐵紅那只露在外面的手上正在輸液掛著吊瓶。那手上的青筋一根根的纖毫畢露,像是大雨過後無處藏身的蚯蚓,粗糙的手指關節突出,明顯的關節炎症狀。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是一雙干體力活的手。小菡輕歎,鐵紅姐是老了。
有很多時候,一個女人的老去,與年齡並無太大的關系,有的女人已經年邁,卻給人永遠年輕的感覺,而有的女人盡管年輕,卻讓人覺得是殘花敗柳花期已過。女人真正的衰老,並不是因為經歷坎坷而憔悴,而是因為在本該收獲的季節裡卻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足以讓一個女人沮喪且枯萎。
唐小菡凝視著鐵紅,回想著往昔的歲月,鐵紅曾經是礦區的一面旗幟,是礦區女人們學習的榜樣。可現如今,躺在病床上的鐵紅枝殘葉卷,哪裡還有旗幟的痕跡與風采?就是一塊退盡了顏色的破布啊!小菡不禁感歎歲月的無情。歲月就像一把鋒利的刻刀,不經意間就把人們的臉上刻滿了深深淺淺的溝壑,捅幾個窟窿,讓你千瘡百孔,讓你遍體鱗傷,讓每個人都不敢對自己回眸。而那些傷痛,那些無形無相的傷口最是難以治愈,甚至找不到一劑止疼止血的良藥。
唐小菡把一只手放在鐵紅的臉上,心中是止不住的傷感。她默默地在心裡追問,鐵紅姐,你那滿臉的溝紋裡究竟潛伏著多少我們不曾體會的酸楚?掩藏著多少隨風而逝的悲涼?內心深處演繹過多少復雜的故事?小菡知道,有些痛別人永遠不可能感同身受,每個女人的故事都不可能復制,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程把小菡她們叫出了病房。在護士長辦公室,唐小菡才明白王玫玫為什麼不讓她當著鐵紅的面詢問病情。
昨天晚上十點多鍾,正准備休息的小程接到鐵紅打來的電話。相識多年,小程是知道鐵紅為人的,這麼晚了,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鐵紅是不會輕易打擾她的。電話裡鐵紅吭吭哧哧半天,才說自己出了點意外,讓小程到家裡來幫她處理一下,並囑咐小程帶些紗布藥棉之類的東西。小程聞言,以為鐵紅做飯時不小心切菜割破了手指或被水火燙傷了什麼部位,而且傷勢一定不輕,因為鐵紅就不是嬌氣的人,她如果能挺得住,是不會這麼晚還找小程的。想到此,小程馬上收拾了一些外用消炎藥品來到了鐵紅家。呈現在小程面前的景象讓她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場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臥在床上的鐵紅赤裸著下身,點點滴滴的血絲正從她的下體慢慢的往外流,有一些血已經流到了腿上。鐵紅自己也被這意外給嚇壞了,她束手無策的觀望著那些血絲,臉上身上已經被汗水浸泡得黏黏糊糊。看得出,她已經跟自己搏斗了好一陣子了,只是她不但沒有戰勝自己,反而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她有些語無倫次又很尷尬地告訴小程,一個小型的節能燈泡碎了。小程聽後笑了起來,她說紅姐呀,一個燈泡碎了就碎了吧,打掃干淨仍到垃圾桶裡就是了,你何必急成這個樣子?鐵紅這才用手指著自己的私處說,碎的不是地方,燈泡碎在這裡了。小程稍一遲疑,馬上就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情況。這種節能燈是非常省電的,特別適合裝在衛生間裡,小程的家裡就裝有這種節能燈,其形狀和大小跟男人的性器有些相似,不知道這個燈泡的設計師靈感是否就是來自男根。
這燈泡碎的真不是地方啊!
由於焦急,由於羞愧,鐵紅的臉龐竟然有些扭曲。小程安慰她說,紅姐不用擔心,這沒有什麼大問題,人有欲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很正常的,自慰不丟人。話雖如此,小程也覺得這是件讓鐵紅難為情的事情。她快速的在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把這件意外處理的和風細雨。
小程讓鐵紅躺下,她要先給病人檢查一下傷勢。如果可能的話,她想盡自己的力量處理這次意外,讓這件事情的知情者只有她和鐵紅兩個人,免得鐵紅成為茶余飯後的談資。人嘴兩張皮,碰在一起什麼難聽的話都可能說出來。小程覺得這樣做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護鐵紅,可惜可歎的是,當她用鑷子往外揀夾玻璃碎片時,她對自己失望了。她知道,以她目前的能力,如果強行處理鐵紅的傷口,將會給鐵紅帶來巨大的痛苦。以及感染帶來的嚴重後果。鐵紅必須到醫院去,請專門的婦科醫生來處理,方能免除無窮後患。她要對鐵紅的身體負責任,生命不是兒戲啊。
小程開始跟鐵紅商量,她要打120電話,讓醫院的救護車把鐵紅送到急診室處理傷口。鐵紅把頭搖得像一棵暴風驟雨中的枯草,她對小程說,就是死也不到醫院去,死了一了百了,別人說東道西她也聽不到了,她一點都不懼怕死亡。作為一個醫務工作者,小程知道自己不能再顧及鐵紅的面子了,不能因為面子而丟了性命,那樣做得不償失。小程強行把鐵紅送到了醫院。
總有一些事情是人們料想不到的。讓小程沒有想到的是,剛剛還神志清醒思維正常,各種身體指數都沒有問題的鐵紅,從進入救護車的那一刻起,就兩眼緊閉一言不發,無論小程說什麼,無論醫生詢問什麼,她都不再做任何回應。幸虧小程照顧得周到又了解病情,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治療中。做了急診處理以後,第二天早晨鐵紅被推送進手術室,把殘留在體內的玻璃碎屑清理出來了。
一切都安排停當之後,小程才想起,最應該通知的人是唐小菡。她知道,在礦區最心疼鐵紅的人就是小菡母女二人。這麼多年來,鐵紅一直一個人生活。鐵明坐牢回來就忙著賺錢。很少來看望姐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鐵燕跟小煤窯主住在一個挺隱秘的地方,幾乎把姐姐給忘記了。只有李嬸一直把鐵紅當成自己的孩子疼著寵著,鐵紅也把李嬸當成最親的人,母親般的孝敬著。鐵紅已經記不清楚有多少個除夕是和李嬸一起度過的,要是李嬸知道鐵紅住院,早就跑來照顧了。可是鐵紅這個病的確有些難於啟齒,這純屬意外,小程不想讓李嬸知道。李嬸一把年紀的人了腿腳已經不利索不說,單是鐵紅這個病,該怎麼跟李嬸說清楚呢?如果能瞞住李嬸就瞞過去吧,有小菡在就可以了。小程知道,小菡也是把鐵紅當做自己的親姐姐的。有她和小菡兩個人照顧鐵紅應該是足夠了,何況,還有王玫玫的幫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