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天,王秀芬正在廚房裡給建國他們做飯,忽然聽到建國媽和建國在談論自己,她便悄悄地站在房門口,聽他們母子說些什麼。只聽老太太說,建國呀,那個狐狸精最近老沒來了吧?她不纏著你啦?建國說,老媽放心吧,我跟王秀芬早就一刀兩斷沒有瓜葛了,人家王秀芬是來找唐小菡的,不是衝著我來的,您別跟著瞎操心了。老太太說,建國呀,聽你媽一句話,王秀芬天生就是剋夫的命,命硬的女人咱娶不起呀,你要是跟小菡離婚,我死都閉不上眼呀。老太太說完,竟然是一陣嗚嗚咽咽的哭泣。建國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才能安慰自己的老母親,他無奈的走出老太太的房間,恰巧跟站在門外的王秀芬撞了個滿懷。他吃驚地看著王秀芬,只見王秀芬臉色蒼白,眼中含著淚花,上牙緊緊咬著下嘴唇,渾身哆嗦的彷彿要站立不住了。他朝母親的房間看一下,順手把門掩上,才敢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王秀芬。此時,唐小菡和大鵬都不在家裡,建國把王秀芬扶到自己的房間,讓她平靜一下情緒。
建國知道,他們母子的一番對話,句句都透著狠毒,利劍一般一直刺進王秀芬的心窩。他感到非常愧對這個把他當神一樣供著的好女人。但他實在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心愛的女人擺脫這種來自母親的攻擊與傷害,他們母子已經多次傷害過唐小菡了,只是從前他渾然不知,不覺得自己曾經給唐小菡造成過感情上精神上的傷害。可是,自從他和王秀芬相好以後,逐漸地弄明白了一些他不曾認可的道理。他從感情上覺得虧欠了唐小菡,他甚至沒有勇氣回想唐小菡在生大鵬時,他們母子在產房門口的那一番關於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的對話,那番對話讓他臉紅耳熱,心有不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唐小菡雖然還沒有和她離婚,還在照顧著他的母親,但他明白,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唐小菡,這段時間以來,他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唐小菡是個多麼多麼好的女人。失去了,他才更加明白了她的可貴,懂得了她的價值。幸好有王秀芬,他是幸運的,他遇到了王秀芬。
但是很遺憾,王秀芬還沒有正式和他生活在一起,這種無形的傷害就已經降臨到了她的頭上,將來會怎麼樣?會不會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如影隨形一般地跟著他們?他有些怕了。他怕因為母親的緣故失去王秀芬,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好女人,他不想讓自己的命運再一次重複。他很清楚,像王秀芬這樣的好女人,已經不多了。也正是從這一刻起,建國才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了,他們母子曾經在情感上和精神上多麼深地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唐小菡,他也更加理解了唐小菡和他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靈魂深處的痛苦。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王秀芬,是王秀芬使他改變了許多。為了讓王秀芬不再受到精神上的傷害,建國和唐小菡商量後決定,不再讓王秀芬出現在建國媽的面前。王秀芬也對到建國家裡去有些膽怯,她心疼建國和唐小菡,但她不想自己的尊嚴受到傷害,所以,她經常把建國一家幾口人的衣服拿到自己家裡洗好,她還會時不時地做一些可口的飯菜讓他們去吃,在面對一個行將離世的老女人的時候,他們三個人,以前曾經有過的尷尬慢慢消除了,剩下的是互相間的憐惜與關愛
發喪
建國媽臥床兩年之後,她的這盞油燈終於要燃盡了。在老太太離世前的幾天裡,她安詳地躺在床上,任憑建國和唐小菡怎麼讓她吃東西,她都沒有反應,還是唐小菡找來一些輸液用的塑料管,****了老太太的嘴裡,強行給她一些能夠維持生命的能量。通過插管喂到嘴裡的,也只能是米湯、牛奶等一些流體。後來,這些流體也喂不進去了,便只好喂一些水。唐小菡看著一臉無措的建國,問他要不要送到醫院裡去搶救?建國堅決地搖頭拒絕了去搶救的建議。他知道,已經沒有必要到醫院去了,徒勞無益的事情就算了吧。
建國媽是在毫無知覺的、無痛苦狀態下離世的。老太太離世的那一刻,她的身邊有三個人:建國、唐小菡、王秀芬。他們早就給老太太準備了一身上路時穿的衣服,礦區裡習慣把這種壽衣叫裝裹。在這方面,好像王秀芬更有經驗一些,在老太太快要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王秀芬叫建國趕緊把裝裹拿來,過一會僵硬的屍體是很難穿的,動作要快,王秀芬又讓唐小菡趕緊端來一盆熱水,自己找來一把剪刀,把老太太身上的衣服剪開扔在一邊,她和唐小菡一起把老太太的身體擦洗一遍,把頭髮也用溫水清洗乾淨。王秀芬就是王秀芬,幹起這種事情來,她就會充分地顯露出這方面的天賦。建國和唐小菡在她的指揮下,很快就把老太太從頭到腳地沖洗了一遍。然後他們三個人一起動手,趕緊把裝裹拿來往老太太身上穿。王秀芬一邊給老太太穿著衣服,嘴裡還振振有詞地跟老太太說著話,她見建國和唐小菡只動手不動口,便告訴他們,你們這樣不行,建國快叫著媽,快說,媽呀,我們給您穿衣服呢,知道您一輩子四致要好,您配合一下,給您穿舒服了您再走哇。
建國完全沒了主張,王秀芬讓他怎樣他就怎樣。還好在老太太身體僵硬之前,他們給老太太全部穿戴整齊,只剩下鞋子了,唐小菡拿起鞋子,想給老太太穿上,王秀芬趕緊給阻止了,王秀芬說,這鞋得是兒子給穿。建國便像個木偶一樣,接過那雙鞋底秀有荷花的裝裹鞋,給母親穿上了。最後是用一塊黃綢布把老太太的屍體從頭到腳給蓋上了。這塊黃綢布叫苫單。他們三人把老太太的遺體抬到事先準備好的一塊門板上,放在剛進門的過道處,用兩個方凳子搭成一張簡單的停屍床,王秀芬找來一個小碟子,裡邊放上些花生油,用棉花捻了一根手指粗細的長條,放在碟裡讓油浸透,然後把一頭給點燃了,擱在了老太太的腦袋前面,王秀芬說這叫長明燈,要注意觀察,油少了一定要及時加油,在喪事完成之前堅決不能熄滅,否則就不吉利。
一切收拾停當以後,天已經放亮了,王秀芬說,現在可以通知大家,家裡的老太太升天了,親戚朋友們用電話通知,還要通知你們各自的單位,至於鄰居們,你們現在就可以通知了。你們扯開嗓子起勁地嚎,然後再去門口燒一堆紙錢,鄰居們就知道了。天亮以後,大家自然會來幫助你們的。
唐小菡直愣愣地看著王秀芬,好像不認識她一樣。唐小菡沒有想到,王秀芬對礦區的各種風俗習慣這麼熟悉,對那些約定俗稱的規矩這麼瞭然於心,應付起來,這麼井井有條,得心應手,彷彿一位神情若定的指揮家,站在偌大的舞台上,氣質高貴,氣宇軒昂。唐小菡好像心裡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她對王秀芬越來越刮目相看了。
礦區的人們是熱情純樸的,他們不用誰去請,誰去叫,只要聽到哭聲,看到燒紙錢時留下的灰燼,他們就會紛紛聚到有喪事的家庭裡面,就像處理自己家的事情那樣賣力氣,絕不會袖手旁觀。天亮以後,建國的家裡已經來了好多鄰居。沒用多長時間,一個專門負責各種買賣帳務的指揮小組就在建國媽居住的房間誕生了。這是四個在礦區口碑特別棒的老者,他們兩個管理賬目和負責寫禮單,一個負責物品,另一個是大操,負責整個喪事的組織指揮,以及所有的程序。一時間,建國家的門前人來人往,穿梭不息,大家在「大操」的統一指揮下,一個發喪的場面就鋪開了。
礦區有幾家專門租賃殯葬用品的店舖,店舖裡各種殯儀用品應有盡有,大操通過電話聯繫後不一會兒,店舖的大卡車就到了建國家門前,從車上卸下來的是靈棚,店舖的人們負責全部安裝和拆卸。許是他們的業務太熟練了,眨眼之間就把靈棚搭好了。搭好靈棚之後,店舖的人們又從車上抬下來一個透明的棺材,唐小菡也說不好,是有機玻璃的,還是別的什麼材質的,店舖的人介紹說是水晶的,唐小菡根本不相信,但她也不會在這些事情上糾纏,只要能夠把老人平安順利地送走就可以了,追究那些細節的東西是沒有意義的。,王秀芬告訴建國,該通知的親戚朋友都已經打過電話了,賬房和大操也已經到位,任何事情他們都可以不管了,一切聽從大操的安排就可以了。現在,你們把孝子孝媳的角色扮演好誰最重要的。這孝子孝媳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還有很多約定俗成的規矩,會把他們折騰的脫一層皮。
所以,王秀芬對他們倆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抓盡一切可以休息的時間,要準備好充足的體力,這場喪禮要持續到第二天下午才能結束。死的人不能復生,活著的還得接著蹦躂,沒有體力就是把金山銀山放在你面前,也搬不動呀,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是永遠也顛覆不破的真理。建國和唐小菡聽取了王秀芬的建議,盡量不在大眾面前拋頭露面,他們可以啥事都不干地在屋裡屋外的照應,偷個空閒就在床上休息一下。這時,建國聽到大操在門外叫著,孝子在哪兒,孝子在哪兒?建國趕緊應聲而出。原來是透明棺材已經安置妥當,大操讓眾人把老太太的遺體移到棺材裡,這種事情需要好幾個年富力強的人去完成。幹活的人手是不缺的,這裡有很多前來幫忙的鄰居,還有建國的朋友以及單位的同事,建國家的一些表兄弟、表姐妹之類的親戚也陸陸續續地趕到了。大操一聲吆喝,幾個小伙子就到位了。
他們每個人負責抬住褥子的一個角,另有幾個力氣小些的人把一塊深顏色的布高高地舉過頭頂遮在遺體上,慢慢地把老太太從房間運到了棺材裡。所以用一塊布遮住,是說遺體不能直接被陽光照到。唐小菡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反正,大操讓咋辦就咋辦。在把遺體抬起來的一剎那,大操衝著建國和親戚們喊道,哭,大聲地哭。建國和母親的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們一起哭嚎起來。在一片哭聲中,老太太的遺體被安置在了棺材裡。這裡也是有講究的,老太太必須頭朝西腳朝東,頭前面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逝者的遺像,遺像前有一個碗,裡面裝著半碗細沙子,碗裡就可以插上香了。這就是供桌,供桌上用四個小碟子擺著糕點、香蕉、蘋果,還有一塊四四方方的肉,肉是用熱水汆了一下,半生不熟的那種白肉胚子。一切擺放停當,大操對著建國他們喊道:停,可以不哭了。立時,一片哭聲嘎然而止。這時,從殯儀商店租來的一台老式錄音機播放起了低沉的哀樂。
中午吃飯的時間到了,大操早已經聯繫好了飯店,把吃飯的大致人數報給了飯店老闆。正常情況下,一般的礦工家庭辦喪事都不去大飯店,飯菜的規格也不像辦喜事那麼高,都是就近到中小型飯店去辦酒席。每桌酒席不超過一百二十元,白酒、啤酒、飲料都是大操從批發商店直接買回來的,這樣就可以給東家省一些錢出來,這也是約定俗成,礦區辦喪事都這麼辦,建國家當然也不會例外。由於沒有了建國媽的監督,再加上經濟狀況已經有了挺大的改觀,建國辦起事來,也不像從前那麼老是計較得失了,這使他無形中變得可愛了許多。大操定的飯店離建國家不遠,步行十分鐘就能夠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