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深處 第27章 同為女人 (1)
    尋找燈牌

    很多人的人生軌跡都可能因為一個偶然的意外而發生轉折。仔細想來,每一個偶然的轉折,都有某種必然的因素在裡邊。比如唐小菡和王秀芬的友情,她們本是孩提時代的冤家對頭,但她們都把恨遺忘在了過去的歲月裡,都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最為動人柔軟的部分。所以,當她們在婦產科重逢的時候,她們的友情便像春種秋收那樣自然而然的開始了。

    王秀芬修完產假以後,接替丈夫的公職到礦上當了一名女工。她被分配到了井口邊上的燈房裡。能夠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一直是王秀芬的一個理想,她從小就羨慕那些在開灤這樣的大型國企上班的女人們。現在,她的理想實現了,她成了一名燈房女工。可是,她的工作崗位卻是丈夫用生命換來的,所以,她並沒有因為自己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而欣喜。倒是常常望著那一排排礦燈和礦工們支領礦燈的窗口暗自傷心。她上班以後,通過和燈房姐妹們交流,已經瞭解到了一些以前她並不知道的與丈夫有關的事情。

    她知道了丈夫每次都是在二號窗口領礦燈,每個礦工支領礦燈的窗口是固定的,她知道了丈夫的燈牌是2—38號。來到燈房上班以後,王秀芬幾乎每天都在尋找丈夫的燈牌。要知道,一個已經廢棄的燈牌是沒有人特意保管的,找到這個燈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王秀芬幹起事情來有一股子韌勁,但她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尋找丈夫的遺物,所以,尋找燈牌的行動她是悄悄進行的。她只要有了一點空閒時間,就在燈房的每個角落裡翻檢。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好奇的問她在找什麼,她總是說,什麼都不找,只是想盡快地熟悉自己的工作環境,時間長了,人們也就隨她去了。開灤礦工有個習慣,那就是秀芬這樣的傷工家屬,無論在哪個崗位工作,大家都會照顧著,謙讓著,給她們提供一份寬鬆的工作環境。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了近一個月的尋找,王秀芬終於在一個燈架子的角落裡發現了一枚落滿了煤塵的燈牌。她用清水洗去上面的煤屑,幾個清晰的數字顯現了出來,2—38號,這是她丈夫的燈牌。那一瞬間,王秀芬真是百感交集。她把燈牌緊緊地攥在手裡。燈牌是一塊長方形的鐵片,大約有三厘米長,二點五厘米寬,上面有幾個凸出來的阿拉伯數字:2—38.這個燈牌曾經跟隨在丈夫的身邊好幾年。燈牌還在,她的丈夫卻與她天人永隔了。鐵製的燈牌是沒有溫度的,王秀芬卻在這燈牌上感受到了丈夫的餘溫。想著她的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的丈夫,王秀芬淚如雨下。為了不讓燈房的姐妹們看到自己流淚,她快步奔向了更衣室。礦上的更衣室是和澡堂子連在一起的。王秀芬脫掉身上的衣服,來到澡堂子裡,她擰開水龍頭,讓溫熱的水柱灑在自己的身上。同時,王秀芬也把燈牌帶進了更衣室。也許是時間太長久的關係,燈牌上的煤塵和污漬已經深深地牢牢地沾在了凹下去的地方。王秀芬便用一把小刷子沾著洗衣粉一點一點地把燈牌去清洗乾淨,然後,她又把香皂塗抹在了燈牌上,反覆的搓洗,彷彿她正在清洗的不是一塊鐵片子,而是她丈夫的身體。直到這個燈牌不染一點塵埃,並且變得溫熱起來,她才停止了清洗。

    下班以後,王秀芬把丈夫的燈牌悄悄帶回到自己的家裡。她從箱子裡翻出一塊紅布,比照著燈牌的大小裁下來一塊,做了一個精巧的小布袋,把這個燈牌套了起來。王秀芬認定這個紅布套住的燈牌,就是自己的護身符。把護身符放在什麼地方呢?王秀芬把自己居住的這一室一廳裡裡外外的走了幾遍,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最後,她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枕頭上。她想,就放在枕頭下面吧。讓這個護身符每天陪在自己身邊。就這樣,王秀芬給自己的護身符找到了一個家,在她看來,也是給自己的丈夫找到了一個新家。

    有一段時間,王秀芬的睡眠狀況出現了一點問題。她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醒來,便再也不能入睡。每當這個時候,她便把燈牌從枕頭底下拿出來把玩,把自己心中的苦悶孤單說給燈牌聽。有好幾次,她的哭聲驚醒了睡在身邊的兒子,她便把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兒子牙牙學語的時候,她不厭其煩地教兒子叫爸爸。兒子終於學會叫爸爸了,她又把燈牌拿出來,讓自己的兒子對著燈牌鄭重其事地叫了一聲爸爸,並且自己親自替燈牌答應了下來。

    逢年過節的時候,王秀芬同樣會把燈牌擺在一個顯著的位置上,然後倒上一杯酒,點燃上一支香煙。並且把自己和孩子的情況詳細的說給丈夫聽。後來,孩子一點點地長大了,她便把這種祭奠形式取消了。她怕自己這種形式給孩子的生活蒙上陰影,從而影響孩子正常的心理健康發育,孩子是她的希望啊。

    王秀芬的生活是單調的孤寂的。她自己帶著一個孩子,又要上班謀生,累是可想而之的。好在孩子的爺爺、奶奶經常把孩子接到家中幫她照看,對她也是親生女兒班地疼愛,給她減輕了些許的負擔。隨著孩子的長大,跟著爺爺奶奶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王秀芬的時間才開始充裕起來,她也才有精力想想自己的生活。

    王秀芬上班後不久就發現,唐小菡的丈夫建國,也在二號窗口支領礦燈。她只要上班,幾乎每天都和建國打個照面。在王秀芬的印象中,她的好朋友唐小菡的丈夫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這個男人相貌英俊,儀表堂堂,有著標準的讓女人心動的高大身材,說話的時候總是微微地笑著。每次王秀芬把礦燈遞到他手裡的時候,他都會熱情地說一句:謝謝秀芬。王秀芬和建國第一次見面是在礦醫院的婦產科病房裡,那時候他們還是陌生人,兩個人都沒有在對方心裡留下什麼印象。後來就不同了,隨著唐小菡和王秀芬兩個人之間交往的增多,王秀芬和建國也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但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單獨的交往,很多時候,都是唐小菡一家三口約了王秀芬母子在一起,或者聚會、或者遊玩、或者就是兩家人在一起吃飯聊天。可以說,唐小菡的介入,給王秀芬的生活增添了莫大的愉悅。王秀芬以前並不怎麼喜歡結交朋友,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照顧丈夫身上。自從丈夫出了事故,她才深切地感到了友誼的可貴,友誼讓她感知了生活的另一份美好。但是,縱使唐小菡把王秀芬當作自己的姐妹,縱使王秀芬把丈夫的燈牌視為聖物,她還是越來越感到自己的孤單與無助,她越來越懼怕冷清了,有些東西不是友誼可以替代的。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王秀芬被一陣淒厲的叫喊聲驚醒了。叫喊聲一聲比一聲高昂地傳進王秀芬的耳朵裡。她側耳聽了一下,那聲音來自自己家的窗外,像是嬰兒的哭聲,又像是婦人的喊聲,讓她聽得毛骨悚然。她聽明白了,那是發情的貓在呼喚異性來與之交配。叫聲依舊不斷的繼續著,吵得王秀芬再也不能入睡。便想那些貓為啥把自己的叫聲弄得那麼瘆人。小的時候,她就特別怕貓叫春的聲音,每當貓叫的時候,她都會用被子把自己的頭蒙住,她覺得那叫聲讓人想落淚,讓人變得魂不守舍。她聽人們說過,用自己的叫聲呼喚伴侶的貓,那是母貓,她還聽人們說起過一首打油詩:貓叫春貓叫春,越叫它是越精神,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王秀芬想起這些的時候,不禁自問,是不是自己也成了既有貓兒意,卻不敢叫出聲的老僧?王秀芬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讓她的血液在週身奔湧,激盪起一陣陣慾望的潮汐,她感到自己像一朵在月光下慢慢開放的花朵,堅決地強有力地表達著對雨露的渴望。這時她看到窗簾也在黑暗中輕輕地浮動起來,似乎是窗外貓的叫聲傳導出來的氣流所致。

    王秀芬想起的這個人是她朋友唐小菡的丈夫,建國的影子在她的眼前竄來竄去的晃動,讓她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思念,有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寂寞,王秀芬是太寂寞了。

    去郊遊

    這是一個初夏的星期天,唐小菡約了王秀芬帶著孩子去郊區遊玩,兩個女人每人騎一輛自行車,車子前面的小筐子裡裝著中午野餐時吃的東西、喝的水,車子的後座上坐著她們的兒子。做了母親後的唐小菡把大部分時間用在了對孩子的教育上。她依然喜歡閱讀,讀的書籍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她最喜歡的文史類圖書變成有關兒童教育方面的專著。從兒子大鵬剛剛滿月開始,唐小菡就把孩子的點點滴滴進行了記錄,她的教子記錄已經寫滿了好幾個筆記本。她認為一個不進取的母親是沒有理由要求兒子上進的。為此,她把自己的工作當成一件最能體現她人生價值的事情去做。工作態度的轉變,帶動著工作業績的改變。幾年的時間,唐小菡已經成為礦區裡不可或缺的一支筆。她努力工作的動力是:給兒子做個榜樣。寫作單位上的通訊報道的同時,她的一部長篇小說也在創作中。小說的題目叫《窯坡女人》。她寫的就是她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的窯坡,以及窯坡上母親一樣的一群女人。

    唐小菡也經常利用週末的時間到王秀芬的家裡去,與王秀芬共度週末的時光,她還想把王秀芬當成她小說的主人公。她眼裡的王秀芬像八十歲的老祖母一樣寬容豁達,王秀芬簡直把中國女人的所有美德集於一身。她願意和王秀芬在一起,當然也有躲開建國母子的意思在裡面。這個原因她是否認不了的,她也不想否認,但從不喜歡和被人說起自己的家庭,包括王秀芬。在同事們的眼中,唐小菡的家庭是美滿幸福的。她自己從女工變成了機關幹部,丈夫也從班長變成了采煤隊的隊長。兒子大鵬兼有父親的英俊,母親的清秀。礦上的人們說起唐小菡的家庭,多是一些溢美之詞,許多人都對她們的家庭羨慕不已。每當此時,,唐小菡總是一笑了之,她想到的是,鞋子穿在腳上,硌腳與否,只有穿鞋的人最清楚。很多時候,唐小菡特別羨慕王秀芬。她對王秀芬獨身一人的生活充滿了莫大的渴望,又對獨身一人的王秀芬充滿了同情和憐惜。人啊,真是種自相矛盾的動物。這些話唐小菡是不能跟王秀芬提起的,否則會傷害到王秀芬的,王秀芬受到的傷害已經不少了,她想盡自己的力量讓王秀芬的日子過得多一些色彩,多一些樂趣。

    初夏的早晨,空氣是涼爽的,微風吹在兩個女人裸露的胳膊上、手背上,有一種酥酥癢癢的感覺,讓人忍不住地想輕輕地呻吟一聲。呼吸到口腔裡的新鮮空氣,順著嗓子眼溜進胸腔,通潤著她們的心肺。路兩旁的莊稼地裡種植的玉米已經長到了膝蓋那麼高,那些挺括的葉子像孩子們手中玩耍的短劍。豆秧子才剛剛拱出地面,葉子是那種嫩黃的綠色,和秋天的綠有著截然不同的差別。初升的太陽把滾動在草葉子上的露水珠曬得晶晶亮亮,用不了多長時間,這些眼睛一樣的露水珠就會變成水蒸汽,瀰漫在大氣之中。這時候,宋人晏殊的一首詞便在唐小菡的腦海中閃現了出來,她不禁輕聲朗誦道:

    小徑紅稀,

    芳郊綠遍,

    高台樹色陰陰見,

    春風不解禁楊花,

    濛濛亂撲行人面。

    唐小菡她們四個人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其實,她們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很有些信馬由韁的意思,這就是居住在礦區的優勢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開灤礦區,跟小菡她們小的時候比起來,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現在的開灤礦區,到處流淌著時尚的元素,辦公大樓高聳著,越建越有氣勢,裝修業相當豪華。小菡她們的住宅也從簡單的家屬房,變成了一批批一棟棟的樓房,各個小區裡還種上了花花草草,昔日的煤堆、柴禾堆不見了,現在人們用煤氣做飯了,開灤礦區已經成了唐山市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有些東西是一成不變的。比如礦區的生活習慣和地理位置。小菡她們雖然融進了城市的生活方式,但老習慣還在一代代地延續著,至於礦區所處的位置,那就更不容易變動了。開灤礦區緊緊地依偎著燕山山脈。唐小菡她們只要到達了郊區,實際上也就到了燕山的山腳下。她們既可以踏青,又可以去爬山,也是一個休閒的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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