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5章  (2)
    費遠鍾在冉校長和他們談條件時聽明白了,於文帆的母親本是沒有工作的,現在學校給她解決工作了:進校圖書室當管理員。於文帆來錦華中學的一切費用,悉數減免,每月還要領取五百元生活補助。此外,如果於文帆考上了省狀元,學校獎勵八萬;市狀元,獎五萬;省市狀元都沒拿到,只要上了北大,獎三萬。

    聽完冉校長的話,於文帆的父親開腔了:"老冉,獎勵數目就不能提高些?"

    他的目光是居高臨下的。

    冉校長把上身朝他傾過去,帶著申辯的口氣說:"老於啊,你沒看到問題的實質,實質不是獎勵那點錢,而是解決了你愛人的工作對不對?我們又不是高考過後才給你愛人辦手續,我們是現在就辦,馬上就辦!說個不該說的話,哪怕於文帆到頭來只考了個一般大學,可她媽媽已經調過來了,是我們的正式員工了,後半輩子也有個組織,有個著落對不對?"

    於文帆的父親將臉一扭:"我文帆不管到哪個學校,人家都會解決我愛人的工作!我文帆又不光是數學成績好,她各科成績都好,中省狀元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省狀元,你們學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廣告啦,就發大財啦!"

    冉校長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將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擊:"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狀元,獎勵十萬,就這麼定了!但其他幾種獎勵辦法不變,可以吧?"

    於文帆的父親這才勉強笑了一下,點頭表示同意。

    冉校長說:"老於,有些事情我們先說斷後不亂:要是別的學校又從你們手裡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違約金啊。這個我們是要簽合同的。"

    言畢,冉校長摸出了一份早就擬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來的地方,就是獎勵數目和簽名。

    現在冉校長把獎勵數目填上了。

    於文帆的父親拿過去看了好多遍,說:"我希望學校能預付兩萬塊。別的事你放心,我於敬業是講信用的。"

    對這個要求,冉校長竟一點也沒拒絕。看來他早就料到了,不然他把會計帶來幹什麼?冉校長親自往合同書上添上這一款,會計也從坤包裡往外摸錢的時候,費遠鍾進衛生間去了。他剛進去,張成林也擠了進來。衛生間很小,費遠鍾便貼牆站著,讓主任先方便。張成林邊撒尿邊說:"狗日的,家有賢才就這麼霸氣,難怪家長們都把自家孩子往死裡逼!"由於坐在那裡當木樁當得太久,張成林的嗓子有點啞,樣子也有點不高興。費遠鍾哼了一聲,問道:"這麼大的一條魚,是怎麼從德門中學那個池子裡撈出來的?"張成林這才又得意起來,但他笑而不答。

    不過費遠鍾似乎明白了,他在心裡說:"洪強啊,你在捕蟬,黃雀在捕你呀!"

    張成林出去了,費遠鍾也出去了。他忘記瞭解手。

    上午第四節是費遠鍾班上的自習課,他把於文帆領進教室的時候,冉校長、張成林和於文帆的父母親都跟了來。教室靠後門邊已新添來一套桌椅,但並不意味著於文帆就必須坐那裡,她願意坐哪個位置,由她自己選,她選中哪裡,哪裡的同學就得讓。同學們都不認識於文帆,但一看架勢,就知道是個厲害角色。於文帆本人沒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親走進教室,東瞅西望,還虛著眼睛吊墨線。他看中了正中一個位子。他側身擠到那位子旁邊,將桌面敲了敲。冉校長在外面說:"好吧,胡昌傑讓一讓吧。"冉校長那樣子很有些對胡昌傑的憐惜。

    胡昌傑立即站起來,一言不發,低頭騰書櫃。

    這時候,費遠鐘的心裡尖銳地痛了一下。當胡昌傑去了後門邊,於文帆坐上了胡昌傑的位子,冉校長、張成林和於文帆的父母也都已離去,費遠鍾才站到講台上去,給大家介紹這個新來的同學。大家對於文帆當然是有所耳聞的,帶著複雜的情緒望她一眼,又埋下頭做上節課老師佈置的作業。費遠鍾把這間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覆覆地審視,怎麼看都覺得不舒服,鄭勝那個位子是一塊疤(想到鄭勝,費遠鍾情不自禁地捂了一下胸口),現在教室正中又添了一塊疤!他走到胡昌傑身邊,說:"胡昌傑,你也選個位子,你選中哪裡,費老師就把你安在哪裡。"他的聲音那麼大,全班都聽到了。他甚至都沒有想一想,要是胡昌傑說我要回原來的地方,他該如何處理?他能夠讓於文帆讓位嗎?別說真的叫她讓位,只要有這麼個意思,她父親知道了,也會把寶貝女兒帶走——要如此,他費遠鍾就是錦華中學的罪人。

    其實,費遠鍾敢那麼問,是因為他心裡有數,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胡昌傑不會提任何要求。

    胡昌傑或許聽出費老師不僅是在為他抱不平,而且是在可憐他,便抬起頭,帶幾分故作的輕鬆說:"費老師,我就坐這裡,這裡能吹到風,安逸得很!"

    費遠鍾沒再說什麼,心裡酸酸地出去了。

    他一直在壓抑著某種想法,可當他下班,在大廳裡看見妻子正和一個沒佩戴校徽的學生爭吵,那想法就再也壓抑不住了。

    費遠鍾想給楚梅換工作,就算他的心再大,也從沒奢望過讓楚梅去圖書室,雖然錦華中學圖書室一縮再縮,藏書非常可憐,在裡面當個管理員,並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費遠鍾從沒想過讓冉校長把楚梅安排到那裡面去。他覺得圖書室的工作太好了,不是楚梅能去得了的,何況管理員已嚴重超編。他只是希望楚梅別站在門口亮相就好了,冉校長卻擺出一大堆困難,用軟釘子把他頂了回去。然而,於文帆的母親,都是四十好幾的人,就因為把女兒送過來參加高考,便能夠進圖書室,而且不是打零工,是馬上辦理手續,直接就調進來。

    在這學校拼了十多年命,還抵不上一個於文帆!

    他承認,自己教一輩子書,也可能比不上於文帆為錦華中學創造的價值,要是她真考了個省狀元,其感召力是無與倫比的,秋季開學的時候,蜂擁而來的擇校生,會讓學校的樹木花草都渾身流油——他承認這一點,卻無法解開心頭的疙瘩。

    同時他也回想起冉校長給他談過的話,冉校長說,要是給楚梅換工作,那麼常淑芬也得換,否則常淑芬就會有意見。常淑芬有什麼資格產生意見?她丈夫雖然也連續教了兩屆高三,可他能與我費遠鍾相比嗎?我可以讓錦華中學的語文單科成績在全市奪冠,可以帶火箭班,他行嗎?他是數學教師,雖然也能教出拔尖生,平均成績卻並不怎麼樣,而且連一個普通班的班主任也沒當上。難道在冉校長的心目中,我就跟常淑芬的丈夫是一個樣子的嗎?冉校長還說:"我退休還有幾年時間呢,你怕什麼呢!"他現在不上五十四歲,陳校長是六十歲才退休的,如果冉校長也要干到六十歲,退休之前才想到給楚梅解決調換工作的事,那麼楚梅不是還要在門口站五六年嗎?而且前幾天聽莫凡宗說,冉校長好像通過關係把自己的年齡改小了五歲,如果莫凡宗的話屬實,那麼楚梅不就要在門口站成一個老太婆嗎?

    那天費遠鐘的火氣特別的旺,見學生在跟妻子吵架,他衝到那個沒佩戴校徽卻偏要進教學樓的學生面前,點著他的鼻樑說:"你剛才怎麼罵的?你再罵一遍!"費遠鍾還在三樓的時候,就聽到那個學生罵楚梅,罵得很髒,說她是看門狗(這當然不是學生第一次這樣罵)。開始學生還把脖子挺著,眼睛斜著,可費遠鐘的胳膊緊起來了。學生畏懼了,腰塌下去,脖子也軟了。費遠鍾畢竟有那麼大個個子,真發起火來,還是有威懾力的。關鍵是他平時很難發火,這樣的人爆發起來,有時候會石破天驚。學生站了片刻,準備走出大廳,回寢室把校徽戴上。他的校徽忘在寢室了。費遠鍾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說:"你罵了人,歉也不道一個,你爹媽是怎樣教你的?!"學生這次真是嚇住了,身上發抖,望著楚梅說:"楚老師,對不起。"他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什麼時候,學生把守門的楚梅叫過楚老師?楚梅心裡一愣,又一熱,急忙掰開費遠鐘的手,對學生說:"快去把校徽戴上,這是學校的規矩,我也沒辦法,聽話啊。"

    那一天,楚梅是多麼幸福呀,她被人叫老師,丈夫也這樣幫她。丈夫從來沒這樣幫過她。

    可費遠鍾卻變成了一隻秋後的梨,被毒蜂叮出了滿身的疙瘩——妻子都被罵成什麼樣了啊!

    而且說也不巧,那天費遠鍾走出教學樓到了大操場,就看見了伍明西。伍明西提著一個公文包,顯然剛從校外回來。又有一群學生恭恭敬敬地圍著他,伍明西像個教父似的,跟這個說了,又跟那個說。費遠鍾遠遠地避著走,零星地聽到伍明西的話。又是那一套:社會的黑暗,理想的無價值學生聽進去了嗎?都打心眼裡贊同他嗎?其實未必,灰色的話誰都會說,學生自己也會說!費遠鍾覺得,學生對伍明西那麼恭敬,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認為的"思想深刻",還因為他有錢,能夠讓他女兒穿狐皮大衣,能夠帶他女兒去香港迪斯尼遊玩;學生之所以不把楚梅放在眼裡,不就因為她丈夫既沒權也沒錢嗎?你是骨幹教師又怎樣?帶火箭班又怎樣?

    費遠鍾陷入了深深的苦惱

    與費遠鍾一樣陷入苦惱之中的,還有張成林。

    把於文帆挖到錦華中學,動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腦筋,跑了多少趟子,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老婆朱瑩說,在最近這短短的時間內,張成林頭上就添了好多白髮。這是真的,不需要朱瑩說,別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以前張成林頭上不是沒有白髮,可它們是藏起來的,生怕被發現了一樣,藏在濃密的青絲裡,而且往往只有根沒有須——彷彿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能夠永遠風風火火的理由,每過幾天,張成林就讓朱瑩檢查他的頭髮,只要發現一根銀絲,就讓朱瑩幫他剪去。可是最近,即便朱瑩不上班,專門為他剪白髮,也剪不過來了,那些白髮好像不是長出來才變白的,而是在他的頭皮底下就變白了,白髮們拖兒帶女,氾濫成災。

    他以添出這麼多白髮為代價,把於文帆這枝最突出的"尖兒"掐到了錦華中學,但他沒想到,這種成功帶給他的只有短暫的欣喜——他成功了,卻迅速被失敗感籠罩著。失敗感深入骨髓。

    洪強是把於文帆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照顧和疼愛的呀!

    張成林將心比心,為洪強痛惜。

    他的失敗感就是這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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